“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不细读,你不知道为什么宝玉不去吃饭,两个人都催他去跟贾母吃,他都不走,作者这里的暗示非常细,“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这是第一次赶他,宝玉不肯走。“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读得懂这句话吗?宝钗看出林黛玉不高兴了,她有点尴尬。宝玉觉得宝钗是客人,不忍心、也不方便当面拆穿她。他留下来,是觉得心里真正不自在的是宝钗。宝钗劝宝玉去陪林黛玉,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大家要多读几次,才读得出这其中关系的微妙。接下来,你发现这个药宝钗是知道的,才觉得有点儿可怕,宝钗到底为什么要说谎?在这件事情上她究竟要表现什么?这就是宝钗最深的心机,她是存心让宝玉出丑,也有点想让黛玉尴尬,因为话题是从黛玉的药引发的。
为了这件事,三个人之间有很多的心绪,作者非常精心地铺排了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但又完全不着痕迹,百分之九十的人读《红楼梦》都会漏了这段。
宝钗劝宝玉去陪黛玉,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理他呢”三个字其实是随口说的,因为他知道真正不自在的是宝钗。可是《红楼梦》里面最有趣的是,所有话都会很快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没有多久黛玉就知道了,这个“理他呢”就变成了吵架的由头。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着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也看出来了,就明讲了:“你叫他快吃了瞧黛玉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三个人在斗心机,斗的起源是宝钗,所以她有点心虚。
“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刚好就碰到了王熙凤,“只见凤姐站着,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如果拍电影我一定要拍这一段,这个画面非常鲜活,凤姐的样子呼之欲出,作为一个女性,她根本不在意什么优雅、秀气,一边剔牙一边指挥着用人们搬东西。《红楼梦》里面第一精彩的是语言,第二个就是画面,即对动作的描绘。“凤姐站着,蹬着门槛,拿着耳挖子剔牙”,多简单的句子,但传神极了。
“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王熙凤不识字,可是常常要收礼、上账,就得别人帮她写。“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房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宝玉听说,只得写了。”注意,东西都很高档,“上用纱”、“蟒缎”都是皇宫里用的最好的纺织品,还加上四个金项圈。王熙凤到底也没有讲清楚是账还是礼,她存私房钱,又收贿赂。可作为一个媳妇管家,你的东西要不是账,就是送出去的礼,不可能有自己的私藏。作者在这里没有明讲,宝玉是个傻了吧唧的人,他根本不会多心,也不会问这些事情。
“凤姐一面收起来,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的,我要叫来使唤,也总没得说,今见你才想起来。明儿我再替你挑几个,可使得?’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说着,便要走。凤姐儿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罢。’”宝玉心里很急,就假说贾母叫我,其实他是急着去看林黛玉,黛玉生气了,可是当时他觉得最该做的是留下来陪宝钗。我们要充分了解宝玉的个性,才能体会到他的两难,他也不是只想对宝钗好,只是觉得在那样的情境里,宝钗更需要人去担待。宝钗聪明得不得了,全看明白了,所以一直催他去陪黛玉。
“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饭了。贾母因问他:‘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妹妹在那里?’贾母道:‘里头屋里呢。’”你有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一直就是黛玉,大家一定要注意作者对深情的那种细腻的描绘,林黛玉不管到哪里,宝玉的心都跟着她。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大家有没有见过古代的熨斗?就是一个铁或铜做的斗,里面放上烧红的木炭,熨衣服之前把火星吹掉。“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粉线”就是裁衣服之前在布上画的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他们刚刚和好了去吃的饭,在吃饭的时候又闹上别扭了。接下来的这几回里面,他俩就一直这样一会儿好,一会儿恼的,这就是最亲的人之间的计较。“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她重复的是宝玉刚才冷落她的话,任何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在彼此爱着的人那里都会变得至关重要。人生在世,一定要跟一个人有过这样的计较,不然的话,会很无趣。“宝玉听了,只是纳闷。”
“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会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林黛玉裁剪,因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这是直接在说宝钗,很多人都认为黛玉刻薄,但在黛玉看来宝钗没有担当,干吗要撒谎?“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又把这句话搬出来了。以后不妨注意一下,如果你的男朋友、女朋友一直在重复讲某句话,一定有原因,你最好把那句话搞清楚。“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你抹骨牌去罢!’”宝玉要跟黛玉说心里话,不希望宝钗在场,就支使宝钗去抹骨牌,宝钗笑道:“我是为抹那骨牌才来了?”说着便走了。其实宝钗此时很受伤,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这是唯一一次宝钗的说谎被拆穿,平常我们都看不出来,她自己也有点儿难堪,一直想找机会解释,可宝玉却要赶她走。
宝钗被赶走了以后,“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赔笑说道:‘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迟。’”意思是你刚吃饱饭,不要窝在那里。“林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干二爷的事!’”说你怎么管这么多,这是我自己要做,关你什么事?“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了,忙抽身出来。黛玉向外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两个人又吵起来了,这一段,把三个人的关系讲得非常微妙,三个人之间的纠结是打不开的,作者也没有想打开。到下半回的时候,他就把故事转到薛蟠带宝玉去听戏喝酒了。
薛蟠在《红楼梦》里是个很有趣的角色,他会为了争一个女孩子打死人,然后扬长而去,他从小受宠,家里又有势力,所以就算闹到天翻地覆,也没有什么事是不能了的。虽然是薛宝钗的哥哥,可是他跟宝钗有天壤之别,不学无术,专门请家教都没有用。可你说他真有多坏,大概也不是。作者并没有刻意地嘲讽他,只是在拿他和宝玉做对比,薛蟠常常把人和人的关系变成一种很简单的占有和欲望,他觉得哪个女孩子很漂亮,就要据为己有;觉得柳湘莲很好看,就去追人家。相反,宝玉则一直在情里面纠缠。也许这不是好坏的问题,只是个性使然。你让宝玉如此简单地去爱一个人,他肯定不会,在他看来,情感本来就是复杂的;对薛蟠来讲,就觉得好麻烦,想要的话几两银子买来就完了。
下面我们就看到宝玉、薛蟠、冯紫英、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和戏子蒋玉菡一起喝酒行酒令的故事。其中记录了清代的贵族公子哥的生活场景。值得注意的是,冯紫英、宝玉、薛蟠都是十几岁的男孩子,都是世家子弟,约好了大家开车去好好玩一玩,摆了酒宴,还找了戏子和妓女来陪酒,这种风气自古时候到现在都有。但即使在这样的风月场上,宝玉也还是有情的,他认为只要是人的游戏,就要有一定的格调,而不能堕落到只有肉体的欲望。
过去的所谓演艺界人士,是常常被富贵人家包养的。他本身是社会上很卑微的角色,但是因为他的长相、唱腔、身段漂亮可能就会被包养。蒋玉菡是男性,在舞台上反串旦角。当时的戏班不能男女混杂,所以有的全部是男性,旦角也由男性来扮演。民国初年的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都是男的。
宝玉一直没有确定自己喜欢男性还是女性,十几岁的男孩子的性别感觉处于非常暧昧的阶段,他可能只是喜欢一个人,跟性别关系不大。碰到蒋玉菡,彼此都喜欢对方,就有一点眉来眼去,然后就离席了,还互相换了汗巾子。汗巾子是古代系裤子的腰带,我们今天很难理解喜欢谁,就跟谁换腰带这样的事。宝玉当天醉了酒,回家后就糊里糊涂地睡了,袭人侍奉他,看到了新汗巾子,就说你怎么把我的汗巾子给了别人?宝玉才想起他把袭人的汗巾子给了蒋玉菡,他就把蒋玉菡的汗巾子给了袭人。不料这却成就了两人的姻缘,袭人出了贾府后嫁的人就是蒋玉菡。直到新婚之夜,两人才认出那两条汗巾子。这当然是在讲缘分。第五回里面说的“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公子”就是宝玉,宝玉一直觉得袭人是他的人,结果竟无缘,“堪羡优伶有福”,“优伶”就是演戏的人,讲的是蒋玉菡。
我们常常觉得现在小孩子的关系很复杂,其实古代也不简单。像黛玉、宝钗她们一辈子出不了大观园也就罢了,可是在外头,像锦香院的云儿、唱戏的琪官,常常是这家包养一阵,那家包养一阵。戏子的社会地位一直不高,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们是高级的性职业者。
这天他们几个人聚在一起,有妓女和戏子在场。如果宝玉不在的话,可能很快就胡闹起来了,因为对薛蟠他们来说,欢场本就是可以乱来的地方。宝玉身上的教养,或者他对情的不一样的看法,对他们是个限制。大家都见过,彼此介绍过,就开始吃茶。宝玉拿起茶杯就对冯紫英说:“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因为冯紫英上一次不肯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说自己跟父亲出去打猎,大不幸之中又有大幸,所以大家都很好奇,一定让他说出不幸之幸是什么?冯紫英就说隔几天我会还请一席,到时候再告诉你们,宝玉就一直惦记着此事。“冯紫英笑道:‘你们令姑表弟兄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薛蟠一定是这样的角色,在当今社会这种情况也不少见。可能因为你的教养、身份,不太容易碰到这样的场所,其实台北的大街小巷都有这样的地方。显然《红楼梦》的作者熟悉贵族生活的欢场。像薛蟠这种生意人,每逢谈生意大概总要请几个妓女摆酒。“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这很重要,《红楼梦》记录了当年的流行歌曲,我们读清朝的历史怎么读也读不到,可是小说里会有。看到歌词你会吓一跳,内容和通俗程度竟然跟今天的流行歌曲差不多,完全适合现在的综艺节目。“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一出口就是妓女的东西,只有妓女才觉得他也是出钱的大爷,你也是出钱的大爷,我夹在中间该怎么办?妓女的歌其实是当时流行歌曲的主流,完全是白话,白话文本来就是从坊间而不是从学院开始的。“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縻架”,这里面大概只有“荼縻架”如今少见,荼縻是一种藤蔓植物,是春天里最后才开的花,所以我们常常讲“开到荼縻春事了”,其实这里你把“荼縻架”改成“麦当劳”也无妨。“一个偷情,一个寻拿”,妓女的歌是特别懂调情的,就是爱她人很多。“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三曹对案”是讲法律里面原告、被告跟法官当场对质,这里多少在讲妓女的委屈和难为,因为她本来就是做这个行业的,所以常常有情感的纠葛。
“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这就是地道的酒客语言,说还不够好,不值得喝一坛。
宝玉就笑了,他觉得这样滥喝、胡闹没有什么意思。他说:“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他的意思是说我们行酒令吧!行酒令是很优雅的、比较有文化的东西,明清时期比较流行,像陈洪绶这样的大画家都画过水浒人物的酒令牌。“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尽,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都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悲、愁、喜、乐是人的四种情绪,还要说出女儿为什么会哀伤,为什么会发愁,为什么高兴,为什么快乐。宝玉人在欢场,想的却是女儿的心思。“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饮门杯”就是把眼前的这杯酒喝完。酒面上要唱现在流行的一首歌,“席上生风一样东西”,就是你要在鸡鸭或鱼肉或各种水果中点出一种,念一句诗。对这事最头痛的就是薛蟠,所以“薛蟠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意思是说我根本没读几天书,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干吗玩这么深的游戏。“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如!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
虽然是风月场,可是每一个人唱的,也还都是自己的心情。“听宝玉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本来她一直督促丈夫去做公侯,结果身边再也没有人陪伴了。“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早上起来化妆,觉得自己长得很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春天来了,换了薄薄的春装在荡秋千。宝玉的四种情绪都很高雅,可见即使是欢场,也有不同的品位和格调。
大家听了,都说有道理,只有薛蟠就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大家说为什么该罚,薛蟠说:“他唱的我通不懂,怎么不该罚?”他对所有的典故都不了解。云儿就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又该罚了。”云儿拿起琵琶,宝玉就唱了大家最熟悉的那首《红豆词》:“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宝玉人在欢场,心系黛玉,这首《红豆词》,唱的其实是黛玉愁绪。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薛蟠说无板。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雨打梨花深闭门”是一句诗,这种酒令很难,你桌子上有什么菜,你就要把那个菜或水果的字放到诗里去。不用说,薛蟠还是听不懂。
下面轮到冯紫英了,冯紫英是神武将军的孩子,大概也读过一点书,还算有格调,可是他的歌跟宝玉差别很大:“‘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说毕,端起酒来,唱道:‘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这是距今三百年的流行歌曲,好像现在也常常听到这样的歌词,流行歌本身有一种民间游戏的喜乐,它捕捉到的情感是很通俗的。相比之下,宝玉的《红豆词》格调就比较高,可一般人不太容易懂。“唱完,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鸡肉,说道:‘鸡声茅店月。’”还是蛮厉害的,换我们夹了一块鸡还要想半天哪一首诗里有鸡,大概很难这么快就想出来。“鸡声茅店月”出自温庭筠的诗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意思是说住在荒村野店,月亮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可是鸡已经叫了,天要亮了。我曾跟我的学生说,假如我们现在到卡拉OK去玩这种东西,肯定被骂死了,说不定要被打出来。
轮到云儿了,过去的妓女其实是要有点文化的,因为常要陪酒,碰到的客人有可能是宝玉这种人。“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这是在讲她自己的身世,因为妓女常常会觉得,如果最终找不到一个好的依靠,这一辈子该怎么办?“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这完全是嫖客跟妓女的关系。我在台湾曾被人家“抓”到酒廊,碰到过完全相同的场景,当时我突然想到了薛蟠,酒色文化大概数千年来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妓女其实最悲惨,就是妓院的老鸨常常要打她、骂她。“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一个好色酒客的形态一下子活灵活现。
“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注意,这完全是妓女挑逗嫖客的歌,完全是在讲性。作者能把《葬花词》写得那么优雅,写到酒楼文化时竟能如此游刃有余。我前面提到过,如果你生活太单纯,写小说就只能写个小圈子,《红楼梦》里把三教九流全写到了。《红楼梦》是一部完整的社会史,它能让你看到当时社会各个行业、各个层次的人的生活。将来我们要想研究现在的历史,恐怕很难找到这么完整的资料。作者在写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任何褒贬,他只是如实记录、呈现。告诉你这个社会里有这样一群人,有这样一种生活。现在写的就是云儿自身的感觉,很调情的东西。“唱毕,饮了门杯,便拈起一个桃子说:‘桃之夭夭。’”你看,她没有读多少书,却知道《诗经》里的“桃之夭夭”,所以才骂薛蟠没出息。
下面就该轮到薛蟠了。“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言语了。冯紫英道:‘快说来!怎么悲。’薛蟠急的眼瞪的铃铛似的,便说道:‘女儿悲’咳嗽了两声,又说道:‘女儿悲,嫁了个大乌龟。’”终于押韵了!作者真是了不起,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写《葬花词》的人,写酒色文化竟能写到这么粗俗。“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腰,忙说道:‘你说的是,快说来!’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作者用了很多文字形容薛蟠的表情,薛蟠在很多改编的《红楼梦》的电影、电视里都被处理成丑角,其实这种处理并不恰当,如今在我们身边并不难找到这样的人。你只要到酒廊坐一会,大概就能看到十几个薛蟠。他们只是那种比较简单的人,欲望、情欲都很直接,丑或坏都不足以评价他们。
“众人哈哈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说着,便要筛酒。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古代行酒令有一个令官,该不该罚是由他来决定。宝玉很厚道,觉得这样已经难为他了,至少他还押韵。“众人听说,方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作者真是厉害,本来薛蟠一嘴的大乌龟、大马猴,忽然冒出一句特别美的东西,这才是高手的力道,如果一味地把薛蟠写成丑角,你一定会起厌恶之心。可是薛蟠的这句“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棒极了,就是女儿开心,是因为早晨很慵懒地爬起来,新婚的花烛还在烧。所有人都惊呆了,他竟然讲出了一句如此古雅的句子。“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几巴往里戳。’”刚优雅完,他就又来了一句粗话。就是这样一个逗趣的角色,《红楼梦》如果拿掉薛蟠,就会少很多东西。
我觉得写得最好的是第三句和第四句,你刚觉得这个人粗俗得不可救药,他就来一个优雅得不得了,你才觉得这个人怎么那么优雅,他那里最黄的段子又出来了。“众人听了,都回头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那时候的酒楼文化大概还好,旁边还会有人骂该死该死这些语言。在如今的酒廊里,一个晚上可能会听到几百次。“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那个时候如果真没有这种歌的话,作者就更了不起了,他能创造出这么一首薛蟠这种人才会唱的歌,一看就是个生活里面丝毫没有艺术、也没有美的人。“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怠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薛蟠就这样赖过去了,因为他完全没有读过诗词这类东西。下面就轮到了蒋玉菡。
“于是蒋玉菡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过去的戏子其实文化水平很高,他们从小就进行音韵跟文学的训练,绝对不能小看戏子,以他们所受的训练,今天大概都可以到中文研究所去工作了,他们对曲牌、词牌这些东西特别在行。“说毕,唱道:‘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鸯帩。’”酒楼上的歌,从《红豆词》开始,全部跟情有关,只是这情差别很大。云儿的歌词比较倾向于情欲;宝玉是纯粹把情提升出来;蒋玉菡的情跟欲是纠缠在一起的。一个女子千娇百媚,他追求她,最后配成一对了。其中情的暗示多,欲的暗示少。作者这里分了几个不同的层次,下面就引发出一个很重要的姻缘跟宿命。他唱完了以后,就干了酒吃了门杯,拿起一朵木樨,就是桂花,说:“花气袭人知昼暖。”
蒋玉菡不知道,可是读者都知道袭人。作者是在讲人不可知的命运,蒋玉菡无意间拿起那朵花,桂花的香味一阵一阵袭来,所以他就念出了袭人的名字,他自己完全不知道。可见,《红楼梦》里也有一些神秘因素,是在讲因果和姻缘。
众人倒都依了,完令。可这个时候薛蟠跳了起来。如果不是薛蟠,不会揭穿这件事情,薛蟠就“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薛蟠知道袭人是宝玉身边最得力的丫头,就故意逗蒋玉菡,这个宝贝不在这里,你为什么要念她的名字,“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宝玉有点不好意思,女孩子的名字在大庭广众是不太合适说的。可是薛蟠这样一闹,他只好说了实情。“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云儿大概也是跟这些人常常来往,不然她怎么知道宝玉丫头的名字。“蒋玉菡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古代随便叫大户人家女孩子的名字是不礼貌的,蒋玉菡才赶快站起来赔罪。
所以下面这一段戏很有趣,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也跟了出来。这两个男孩子,本来就很想说话,又觉得在席上不方便,就借口上厕所出来了。“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这种形容非常特别,《红楼梦》里面的性别意识,跟我们现在社会的性别意识非常不同。蒋玉菡是唱戏的男孩儿,又反串小旦,长相一定漂亮,而且动作、眼神都很动人,宝玉完全被吸引住了。“便紧紧的捏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这都不是性的描绘,对宝玉来说美很重要。“还有一句话借问,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富家少爷们在一起常议论,最近某某戏班某人唱得极好,长相极漂亮,琪官这个名字在当时的公子哥里已经传开了。就像我们今天的某歌手,已经成了偶像。
“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宝玉很高兴,有幸见到这么重要的一个歌手。第一次见面,总要有个礼物,宝玉“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以前的人真好玩,外面衣服穿得蛮素,里面却是鲜艳的大红。刚才讲过汗巾子基本上是系内裤的,很长,能坠下来露在衣服下摆外面,那种大红露出一点点,很漂亮。夏天热的时候,还可以用它擦汗。
蒋玉菡把汗巾子“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这个汗巾子很特别,是北静王送的。可见北静王和琪官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普通人之间不会送这么贴身的东西。后来因为这条汗巾子,宝玉差点被他爸爸打死,因为忠顺王府到贾家来找人,说琪官是他们包养的。他爸爸简直气疯了,说你竟然在外面包养戏子。一条汗巾子竟牵扯到好几个王,其实大家都白忙了一场,最后琪官跟袭人结婚了。可见这些戏子也是逢场作戏,被包养是他们求生的一种手段。注意下面:“‘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交换贴身之物,是清代贵族的一种习气,如今隔了几百年,变得非常难以理解。
我想大家一定了解信物的意义,每一个时代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信物。记得我在小学的时候买一颗话梅,跟最要好的同学说,你先啜两口。然后放起来,看到另一个关系很好的同学,再说,你也啜两口。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性别的感觉,男生女生都一样,只有跟你好的和不好的。如今隔了时代往回看,真的很难理解,甚至会觉得好恐怖。就像宝玉和蒋玉菡这两个男孩子,站在走廊里换腰带,你也觉得蛮奇怪的,其实那就是他们感觉彼此很亲的一个仪式。
“二人方束好,只听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薛蟠大概在旁边已经看了半天了,直到两个人在那边换裤带了,才“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冯紫英还算比较优雅,就觉得人家私事你干吗要管?依着薛蟠就是要把人家私事给闹出来。作者在这里很讲究层次,冯紫英刚才唱的歌,就是比较委婉的,他对人处世也很含蓄,他大概也知道两个人在干什么,只是不想点破。
到晚上,宝玉有点喝醉了,“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扇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你看,袭人每天回来都要检查他身上的东西,因为宝玉在外面的勾当,大都跟信物有关。宝玉当然不好意思跟她说自己的私情,只好说:骑马丢了。作者慢慢地把戏带到袭人不认识的男人蒋玉菡身上,这其中有我们常说的宿命。从蒋玉菡无意说出袭人的名字,好像已经注定了某种姻缘。
“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八九分”,袭人比宝玉大,见他的扇坠儿不见了,又绑了一条大红裤带,就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袭人“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我们现在才知道宝玉给琪官的那条松花汗巾子原来是袭人的,想想看这一条裤带牵扯了多少人?袭人跟宝玉也很亲,所以袭人就把自己的裤带系在宝玉身上。宝玉有点不好意思,觉得那么私密的东西,不应该给另外的人,“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些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再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可见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个男孩总是在外面东惹西惹的,本来袭人把腰带给宝玉,就是认定了这个男人是她的,可是宝玉竟然那么随意地就给了别人。袭人当然委屈,可她生性厚道,又疼宝玉疼到没有任何道理可讲,连骂一句也不忍心。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阴错阳差,袭人注定要跟蒋玉菡在一起。中间的北静王、宝玉,不过都是过客。袭人“连忙一头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袭人有点生气了,你把我的腰带给了别人,又把别人裤带系在我身上!“宝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会。袭人无法,只得系上。过后宝玉出去,终究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宝玉只要一撒娇一耍赖,袭人就没办法了。换了黛玉绝不会这样,可袭人对宝玉的爱是像母亲和姐姐的,到最后总是委曲求全。可这一系上就意味着是她和蒋玉菡交换了汗巾子。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他去了。’”王熙凤觉得红玉做事利落、能干,就把她要去了,红玉从宝玉的房里调到了王熙凤那里,等于是跳槽了。“宝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因为这事王熙凤已经跟他交代过了。“又道:‘昨日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平安醮”就是作醮,台湾现在也有,就是搭祭坛,谢神祈福。芒种过了,就快到端午了,端午一到就是真正的夏天了。《红楼梦》这么大规模的一个长篇,它的时间其实是跟着季节走的。端午贵妃娘娘赐给大家的礼物已经送出来了。
底下,宝玉就看到了姐姐送他的东西:“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两把扇子,两串香珠,“凤尾罗”是最薄的一种纱,夏天做衣服用的。“簟”是用最细的竹子编的席子,夏天睡上去很凉快。“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宝玉总有一个心事,自己拿到礼物时,就会关心别人是不是也有,其实他真正关心是黛玉有没有拿到这些东西。“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香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宝玉就有点奇怪,为什么他跟宝钗的礼物一样,却跟黛玉的不一样。其实这是第一次暗示,贾元春也认为宝玉应该跟宝钗在一起。现在的很多考证说,贾元春是皇宫里面的人,知道贾家以后会出事,而能够让贾家复兴的只有薛家,所以决定要跟这样的人家结亲。其实连贾母最后都赞同宝玉跟宝钗在一起。从此时起,宝玉跟黛玉的爱情就已经存在着很多阻碍了。“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写着签子,怎么说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你看,他马上意识到林黛玉会因此不高兴,就说赶快把我的这四样东西都送给她,让她喜欢什么就留什么,宝玉的心还是在黛玉身上,特别担心她因此受了委屈。
“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黛玉当然会多心,她知道宝钗跟宝玉的礼物一样,因为听到人说金锁要配玉,是“金玉良缘”,她心里一直有个疙瘩,“草木之人”是有点自卑,说我不过是很卑微的野草,因为林黛玉本来就是天上的绛珠草,这也是我们常说的“金玉良缘,草木之盟”。
“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念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宝玉表白得很清楚,你不要再讲那个什么金、玉的,我根本不相信这些东西。“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林黛玉道:‘昨日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两个人又扯到了昨天说谎的事情。“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会,然后到了贾母这边。”
“此刻忽遇见宝钗,宝玉笑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这其实是男孩子很常见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将来是会跟黛玉在一起的,可惜这么漂亮的手臂没长在黛玉身上,连摸一摸的福分都没有。如果说某个男的跟他太太讲,那女人的手臂好漂亮,如果长在你身上我还可以摸一摸,这个太太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呢?这其实是种很复杂的情感。首先肯定她很美,其次说要是长在你身上就好了。《红楼梦》里常常写到这种有趣的矛盾,如果我们不细读,就会觉得宝玉怎么又喜欢上宝钗了,其实虽然有些时候会有矛盾,他认定的还是黛玉。“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此刻的宝玉觉得宝钗简直是美死了,其中最有趣的是,他看出了薛宝钗身上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真像黛玉所说,来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儿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哎哟’了一声。”黛玉的手帕把他打醒了,宝玉一旦看到美的东西,就会发呆,这其实是很单纯对美的欣赏和眷恋。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红楼梦》每个回目都有两个主题。二十九回的第一个主题是“享福人福深还祷福”,说的是福气越多的人越觉得福气还不够,所以要到庙里面去求神、祈福。“福”是人生很重要的一个主题。每逢旧历年,家家户户就会贴出红纸写着的“福”字,甚至民间还有个习惯,把这个字倒过来贴,意思是福气已经到了。仔细想想,“福”这个字其实蛮空洞的,每一个人对“福”的认识都不一样。有人觉得明天就中乐透奖是福气,有人觉得身体很好是福气,有人觉得多子多孙是福气,有的人认为长寿是福气,有的认为学业或者事业发达是福气……二十九回里贾母带了家里的所有女眷到道观里去求福,你想贾母还缺什么?这个老太太在贾家是最有福气的人,儿孙满堂,儿子都在做官,又很富有,每天都有一大堆丫头伺候她。作者是在提醒我们说:“福”其实是一个永远不会满足的状态。每个人心灵上有了空虚跟欠缺都会想到去求福,很少有人能用智慧去判断说自己到底欠缺什么,什么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