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红楼梦》在二十回以后,作者就开始把重点放在一些卑微者的身上。这个卑微不光是没有权力、没有财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身份,完全处于被忽略的状态。在二十五回里我们将看到这些卑微者的反扑。

二十五回的真正主角是这部小说里不常出现的人物马道婆。台湾民间至今还有这样的人,一旦你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生病了,或是遇到车祸了,她就会来帮你念咒。说起来这好像是迷信,可是人很奇怪,在碰到左右为难或者迫不得已的事情时,往往会求助于这种人,所以马道婆们在民间一直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们和富贵人家之间有一种互相依赖的生存关系。之所以说互相依赖,是指富贵人家因为心灵上的空虚,或者信仰上的不确定,也需要马道婆这样的人。

贾家除了像红玉这样的丫头以外,还有一些被忽视的人物,比如宝玉的弟弟贾环,就是个连跟丫头赌钱输了都会闹的孩子。过去富贵人家的公子出手却很大方,可是贾环一是身上没有钱,二是总觉得大家都看不起他,所以才会显得委琐。

二十五回里对贾环的描写也是最精彩的部分。本来中国古代原配夫人必须要具有一种气度,就是不管丈夫跟任何女人生的孩子,都应该当成自己的孩子,因为这个孩子是这个家族的子嗣。贾环虽是庶出,也等于是王夫人的孩子,但平常王夫人只心疼宝玉,根本不怎么搭理贾环。

作者是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的,却能看到卑微者的痛苦,并着意地去写这些人。很多人会误解,认为二十五回是对贾环的讽刺,表面上看,贾环是一个长得既不漂亮也不聪明、性格古怪的小男孩。可作者一直强调他被忽略、被冷落,也因此一直无法建立自信,这种伤害往往是终生难以弥补的。

当宝玉一回来就滚在王夫人的怀里,又去逗唯一对贾环不错的丫头彩霞时,贾环的心中就有了恨和嫉妒,终于发展到把桌上的油灯推倒,想把宝玉的眼睛烫瞎。看到这里,我们会很悚动,卑微者没有被安抚的心会变成很强大的报复,作者写的是个人,我们却可以从此看到整个社会,一个社会当中强弱的差距太大的时候,就该注意弱者的反抗了。而且卑微者的反扑,常常会不计后果,具有很强的毁灭性。

作者是从非常宽容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的,因为他就是宝玉。作为宝玉能够看到贾环的痛苦,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他深切感受和体贴到了这个庶出的、一直没有得到过认可的孩子的卑微,才会这么仔细去写他心里的恨和他的报复。

就在这个时候马道婆来了,就用手画了一大堆东西,然后念咒,说:好了,没事了。看到这样的描写大家一定会说,贾家这种高知家庭,怎么会相信这种东西。可就算在今天,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马道婆们还会出现。你根本不知道她念的、画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心安了。

接着马道婆就开始由此向贾母索要供养,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都聪明得不得了,深晓怎么从别人身上弄到可以养活自己的钱来。

我一直觉得庙宇文化值得好好研究。直到现代它跟全社会的政治、经济之间还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你揭发它内部组织也好,批判它的迷信愚昧也罢,它都一直存在着。当一个社会缺乏正面信仰的时候,人们就会把所有对生活中发生灾难的不安,都寄托在求助这些东西上。

我觉得二十五回里写得最好的角色就是马道婆,活脱脱的一个民间庙宇的代表人物。她有一种能力,可以弄到很大的社会资源。文艺复兴以后,西方大部分的民间资源会支持慈善事业,或者做一些文化事业。可是我曾看到一篇社会学的论文,认为台湾当今社会的大部分资源还是流入了庙宇和教会,这是个很特殊的现象。

古代的贵族家庭少不了马道婆这样的角色,当他们对自己拥有的财富和权力感到不安的时候,就会供养这样的人。西方在文艺复兴以前也卖赎罪券,就是你做了什么坏事,花钱买一张券就可以赎罪了,这个券是按照罪的大小和人的穷富来算钱的。文艺复兴以后,因为有了正面的信仰,赎罪券制度才慢慢消失。台湾当代社会的这个现象,实际上是民间的另外一种赎罪券,黑社会有不安,想捐钱赎罪;某些企业,也会捐出大笔的钱以求心安。

马道婆在贾母那里弄到钱后,还要到各房去,因为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不安,最后,她去了赵姨娘房里,她给赵姨娘出谋划策,骗了她所有的积蓄和五百两银子的欠契,制造了一个魔法,一念咒,宝玉和王熙凤就发病了。

这个类似科幻的场景提醒我们,一个社会如果不注意卑微者的痛苦,他们的反扑将是非常残酷的。贾环要烫瞎宝玉的眼睛,赵姨娘请马道婆来施魔法,都是报复。这种报复如果发生在社会上就是暴力革命。西方现代社会很注意所谓全民的福利,实际上就是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作者非常聪明,完全看到了这个东西,这个家族最后败落,也是因为卑微者的大量存在。他们做一点点手脚,整个家族就会出事。平等的“平”字是非常难实现的,它不只是权利、财富的平等,更重要的是心理和身份的平等。

下面我带着大家回到文本,二十四回的结尾,讲到丫头红玉,因为做了个梦,所以心神恍惚,情思缠绵。红玉的梦很悲凉,那样的温暖,她在现实里从未体验过。“因此翻来覆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子来,会他去打扫房子地面,提洗脸水。”可见红玉做的是比较重的体力活,在宝玉身边递茶倒水、做针线的丫头身份是比较高贵的。“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打扫房屋。”一个女孩子有心事的时候,就不想打扮了。

有意思的是,宝玉发现自己屋里竟有一个这么乖巧、体面的丫头,也开始特别留心,这种留心,是说他对每一个存在着的生命都用情在关照,可是“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宝玉很小心,袭人、晴雯等都是跟他很要好的丫头,忽然,点名要用另一个丫头,怕她们痛苦。宝玉是个非常温暖的人,总是能体贴到每个人的心。他有一点喜欢红玉,可是又有些不好意思。二则又不知道红玉是什么个性的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下子到了窗前,“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脂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日那一个。宝玉便趿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这种形容大家会不会觉得很美,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在找一个长得漂亮的丫头,找来找去,看到有一个女孩坐在那边,却偏偏被一株花挡住看不真切。这是非常非常有画面感的描写,“花遮人”的意象也用得妙,特别能表达宝玉的心情。他“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红玉并不喜欢宝玉,她只是想靠接近宝玉来改变她的身份,她真正喜欢的人是贾芸。“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袭人笑道:‘我们这里的唾壶还没有收拾了来呢,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红玉答应了,便走出来往潇湘馆去。”从怡红院往潇湘馆去要经过翠烟桥,因为两边全是柳树。过去我也不太知道为什么柳树要叫“翠烟”,有一次在北京去长陵,刚好是四月,路两旁的柳树刚刚冒出嫩绿的细芽,远望去真像罩在翠绿的烟雾里。我才知道这个形容原来是这么贴切。

红玉“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拦着帷幙”。过去大户人家有男客进来做工时,一定要用帷幙拦着,否则园子里很多女孩子走来走去会很不方便。红玉“方想起今儿有匠人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贾芸是监工,负责指挥大家干活的。红玉看到了刚才梦里的人,很想过去跟他讲话,又不敢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唾壶回来,无精打采自向房里倒着。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快,都不理论。”

第二天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王子腾是王夫人娘家的人,就是大贵族过生日。“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己也便不去了。”王夫人是贾母的儿媳妇,婆婆不去,她也不方便去。这些贵族家庭三天两头忙活婚丧嫁娶之事,不过就是借机看戏、打牌、吃喝玩乐。“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三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

王夫人大概是因为儿子不在身边,所以贾环来了以后,才表现得对贾环好了一点。“可巧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捧诵。”以王夫人的身份,要一个孩子去抄《金刚咒》,当然是看得起他,因为抄佛经是非常郑重的事,相当于做功德。“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上灯烛,拿腔作势的抄写。”注意这个“拿腔作势”,因为长期受冷落,他对这种状态已经认同了,一旦被重视,突然有了身份和地位,他无法自处,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一时又叫彩霞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这说明贾环根本没有好好抄经,而是假借王夫人的宠爱,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跟丫头们过不去。“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这种大家族里的丫头也非常势利,她们也都欺负贾环。只有彩霞和他比较好,就趁王夫人不在身边的时候,悄悄地跟贾环说:“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彩霞当然是一片好心,可你看贾环的反应,他马上就说:“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被我也看出了。”大家发现没有?他永远的敌人就是宝玉,在宝玉面前,他既不漂亮,也不聪明,还得不到别人的爱。他最大的痛苦就是有宝玉这样一个哥哥,卑微使得他心中的痛苦一直在滋长。彩霞很生气,咬着嘴唇,在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卑微者常常会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别人,因为缺乏自信,他总认为别人对他的好是假的。

他们正在说话,“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日是那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因为过去儿子见母亲有很严的规矩,一定要请安。讲了几句话后“便命人除去珠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这是非常鲜活的句子,这个小孩一定是非常受母亲宠爱的,可是大家不要忘记,贾环此时就在旁边,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连他的亲生母亲,见他都是兜头就骂。不细看你可能不了解贾环的痛苦在哪里,作为一个弟弟,看到哥哥一头滚在妈妈怀里,而你自己却从来没有被这样宠爱过,这是多大的痛苦!

我们看下面的描绘:“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去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说短的。”在旁边抄经的贾环心里肯定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他认为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宝玉身上,从来不曾宠爱过他。王夫人说:“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就叫人说拿一个枕头来。宝玉听了,就在王夫人的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太答理”,有没有感觉到彩霞真的很懂事,她是唯一知道贾环心事的人,她知道自己如果跟宝玉太好,贾环会吃醋,她去拍宝玉睡觉是王夫人的命令。可是宝玉跟她说笑,她就不爱理他,两眼只向贾环的地方看。这是很动人的描写,彩霞眼睛一直盯着贾环,意思是我是跟你在一起的。宝玉就拉着她的手说:“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小孩子常常会争宠,宝玉就觉得你为什么一直看贾环,你也对我好一点嘛!“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这简直有点义正词严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的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厮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注意“毒气”二字,如果你一直压抑,一直窝火,怨气真的会变成一种恶毒的仇恨。贾环“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眼睛”。读到这一段,你肯定会有一点害怕,小时候我读到这里,真觉得贾环好坏。可等你在比较成熟的时候再看《红楼梦》,就会了解贾环的悲哀,当然,他用了非常极端的方法“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哎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

大家注意此时凤姐的反应,她是个行动型的人,知道这个时候骂没有任何用处,所以三步两步就上了炕,替宝玉收拾。一面还笑着说:“老三还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意思是说平常大家不待见你是对的,好不容易让你抄回经,就惹了这么大的祸。这种话其实很伤孩子的心,他觉得自己注定是卑微的了。“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这句话一下提醒了王夫人,她就不再骂贾环,而是把赵姨娘叫来大骂。王夫人平常整天都在念佛,是个慈悲的人,可是一碰到赵姨娘,她就骂得很难听,她的丈夫和赵姨娘生了贾环,她也有自己的委屈和眼泪。如果仔细看的话,二十五回说的全是人在寻常日子里积攒的委屈和痛苦而诱发的报复。王夫人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那赵姨娘素日虽然也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赵姨娘根本不敢回嘴,只能忍气吞声地走上前去替宝玉收拾,根本就像个用人,这一切都是她后来决心要报复的因缘。

“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贾母明日问,怎样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赵姨娘简直变成了一个出气筒。王夫人“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我们看宝玉的反应,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宝玉的个性就是这样,他永远在安慰别人,这是宝玉身上最令人温暖的地方。每个人都喜欢他是有道理的。然后还特别强调:“明日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他怕万一讲出真相,赵姨娘、贾环又要挨骂。凤姐笑道:“便说是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明日凭你怎么说去罢。”王夫人就命令人好生送宝玉回房里休息,袭人她们几个看到,也都慌了。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至晚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不曾,这遍方才回来,又偏生烫了。林黛玉便赶着来瞧。”林黛玉进门,“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宝玉很爱美,脸上烫了一大堆泡,自己也觉得难看。一看到黛玉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他出去”。这其中有非常细致的温暖,宝玉知道黛玉爱干净,看到他脸上的燎泡一定很难受。“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有这件癖性,知道宝玉的心内怕他嫌脏,因笑道:‘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他疼的怎么样。”看到这一段,就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没有人可替代,宝钗再怎么努力也插不进来。他们之间的感情超越了常情,黛玉平时那么怕脏,现在一点也不怕了,因为这个人跟她的生命是一体的。

《红楼梦》写情写得极深邃,这个“情”字可以是爱情,可以是友情,可以是人情。当两个人有了这样默契,彼此之间的“亲”,就非同一般了。黛玉问宝玉疼不疼,宝玉说:“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这是在安慰她,怕她担心。“林黛玉坐了一会,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

第二天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跟别人不相干。贾母还是把跟着的人骂了一顿。

这时,马道婆的戏就要开场了。因为马道婆的出现,整个故事马上变得活泼了。“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以前这种富贵人家的小孩,通常会拜一个和尚、道士、道婆做干爸或干妈,有点像西方的教父、教母,就是要托他们的福,把这个孩子带大。“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缘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回”,注意下面的动作,她“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口内嘟嘟嚷嚷的又持诵了一会,说道:‘包管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其实做马道婆也蛮好的,这么容易就能赚到钱了。我一直都蛮想学学这一招的,只是画一画、念一念,别人就能觉得好了。

其实,马道婆是按月来贾家领钱的。所以她赶紧跟贾母说:“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

其实王公贵族家庭的孩子往往很难养大,是因为太娇贵了。那些穷人家小孩子经常满地乱打滚,反而免疫力很强,长得很健壮。富贵人家有一种习惯,会给小孩取很贱的名字,什么“狗剩儿”、“拴柱”之类的,为的就是好养。马道婆就利用这样的心理,说你一定要供养作法,才能驱鬼。一听这个贾母当然吓死了,赶紧问:“这有个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说:“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子、信女人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磕之灾。”贾母问:“倒不知怎么个供奉这位菩萨?”你看,马道婆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让贾母拿钱出来的,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便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不敢息的。”我们前面也讲过海灯,就是庙里很大的油灯,是由专门的人家供养的。这个灯就是菩萨的化身,二十四小时不灭,就表示菩萨一直在保佑你,听起来也蛮合理的。贾母就说:“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做这件功德的。”马道婆很厉害,先说:“这也不拘,随施主菩萨们随心。”接下来她就提供了若干可能性,她说:“像我家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多的愿心,大约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穷人家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那少不得替他们点。”马道婆的意思是,你家虽不是王爷,也不是公侯,可你也不是穷人家。贾母该捐多少钱,马道婆早就替她拟好了。马道婆如果今天去替一个单位募款的话,一定非常厉害,她一定会先打动你,让你觉得这件事非做不可。接下来就说募款的数目大概是多少,从四十八斤一天到半斤一天,替你提供很多参照,你自己觉得属于哪个等级,就出多少钱。

贾母听了,点头思忖。还没有决定到底要出多少钱。马道婆又说:“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的,多舍些不妨。”如果你是为爸爸妈妈或者是长辈来许愿的,你要多舍一点,“若是像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花花的,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不当家花花的”是当时的俗语。她的范围已经越缩越小了,贾母就说:“既是这样说,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来打趸关了去。”一天五斤,一个月一百五十斤的油钱,“打趸”就是一次性领钱。马道婆一下子就赚了这么多钱,赶紧就念:“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这类事情在当今社会也很常见,我称它为“营生”,它不一定是信仰,可是对马道婆们来说绝对是一种“营生”,是一种生存方式。贾母又命人来吩咐:“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小子们带着,遇到僧道穷苦,好施舍。”这是为宝玉除灾的。

接着马道婆便到各院问安,闲逛了一回。各院各房马道婆都去了,作者没有细讲。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她到李纨屋里,李纨可能也要给她一点钱。李纨丈夫早死,一定希望为丈夫做些供养。最后马道婆就到了赵姨娘房里,她从这个家族最有权力、最有财富的贾母那里,直接转场到了最穷困、最卑微的赵姨娘这里。关于赵姨娘这一段写得特别好。“赵姨娘命小丫头倒杯茶来与他吃。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零碎绸缎湾角”就是做衣服时剪下来的小碎布。马道婆就说:“可是我正没了鞋面子了。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这里呈现的是马道婆的个性,她是贼不走空的,知道赵姨娘没什么钱,可对她来说就算能弄个鞋面子也好。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到不了我手里来!”大家一定要细读,才能体味赵姨娘的痛苦。在这个家庭里,她连个有头有脸的丫头都不如。所以,她说:“有的没的都在那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那马道婆见说,就果真挑了两块收起来。

赵姨娘问她:“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赵姨娘这么穷,还是要拿钱给马道婆,马道婆就说:“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就叹口气说:“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大家发现没有?在这个家族里贾母要供养是因为怕失去富贵;而赵姨娘也要供养,因为她希望有一天能富贵。所以马道婆的生意一定会好,富人和穷人都离不开她。其实她卖的是每个人的梦想,任何社会都存在这种卖梦想的人。他们会让你觉得实现梦想很简单,只要拿出点钱来就可以了。

马道婆安慰赵姨娘说:“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做多大的功德也不难。”赵姨娘听说,鼻子里笑了一声说:“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个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罢了。我只不服这个主儿。”大家知道她更讨厌的是王熙凤。在王熙凤眼里,赵姨娘就是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人,总是把最糟的东西给她,还克扣她的月钱。

赵姨娘跟马道婆谈到了自己的心腹之事。对大家疼爱宝玉,她无话可说。她也觉得宝玉长得可爱,她说,我只是不服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手指头儿来。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窗外看看无一个人……”这里透露的是王熙凤的威严,赵姨娘害怕到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见没人,才悄悄地跟马道婆说:“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中国古代很有趣,一般对嫁进门的媳妇的最大指责,就是说她偏向娘家,赵姨娘觉得王熙凤克扣了自己的钱,是弄到她娘家去了,其实这绝对是栽赃,王熙凤家比贾家还要富裕,赵姨娘一个妇道人家没有什么见识,可还是要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攻击自己的敌人。

见她这样说,马道婆就探她的口气:“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妙。”马道婆一步一步地在探口风,看自己从中能得到什么利益,实际上,她对贾家的是是非非毫无兴趣。赵姨娘说:“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呢?”马道婆听了,鼻子里一笑开始要出主意了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注意,下面才是重点,“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如今!”意思是说你可以暗地里搞一些魔法整她,这是马道婆最拿手的。马道婆游走于贾家的各房各室之间,当她了解了这个家族里的是非以及每一个人的心事以后,便可以玩弄他们于股掌之间了。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赵姨娘心中的恨已开始要变成行动了。

“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这两个人想到一块儿去了。马道婆想要从中得到利益,赵姨娘则觉得只要把王熙凤害了,自己就有出头之日了。马道婆故意说:“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此处写得非常精彩,本来是她先提起可以施魔法来害王熙凤的,可突然又转口说我是出家人,不能干这样的事。这明显是在吊赵姨娘的胃口,赵姨娘说:“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赵姨娘先拍她的马屁,说你救危济困之人,最后一句话最关键,如果真的成功了,我会好好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说话还犹可,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算了。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知道马道婆的厉害了吧?此处一语双关,她要逼赵姨娘给出具体的承诺。

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人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赵姨娘认为只要把王熙凤和宝玉害死,家产就是贾环的,到时候我有的是钱答谢你。一般来说,马道婆这种人是注重现实利益的,不太会相信没有兑现的空头支票,可马道婆的心理是:宁肯赌这一把,反正又不需要本钱。“马道婆听了,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当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这话说得非常现实,一旦你真得势了,不理我怎么办?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赵姨娘为了一个梦想,已经可怜到把所有可能打动马道婆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那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

“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欠契来。”马道婆手上有了这张欠契,就等于攥住了赵姨娘的一个把柄,不管事情成不成,它都将是赵姨娘的隐患。事情不成,她还可以说是赵姨娘存心想害人,才给了她这个借据的。社会上最阴险的莫过于这种人,捏着一个把柄就能整你一辈子。这类人之所以在社会上滋生蔓延,甚至得势,全是因为我们心灵空虚,找不到正面的信仰,总觉得简单方便的供养就可以赎罪,就能转换自己的命运。赵姨娘写了五百两银子的欠契,还印了手模,又走到橱柜里把她的私房钱也拿出来给了马道婆,说:“这个你先拿去做个香烛供奉使费,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揣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

大家看多有趣,这个人没事裤腰里总放着这些东西。她一定是到处卖这些东西,随时可以帮人作法。最可怕的是,她事先并不知道赵姨娘今天要拜托她做什么事,一旦时机成熟,马上就从裤腰里面掏出来十个鬼和两个纸人,这纸人一个是王熙凤,一个是贾宝玉,马道婆叫赵姨娘把他们的年庚八字写在上面。古代的人特别忌讳把生辰八字给别人,就是害怕遭这种暗算。这段好像是在写怪力乱神,可是民间确实常有这种事情。马道婆悄悄地教赵姨娘说:“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正才说完,只见王夫人的丫环进来找说:‘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

“林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倒时常在一处说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大家可以体会一下黛玉的心情,就是那种不晓得自己此生将何去何从的虚无感。她住的是潇湘馆,四面都是竹子,院子里已经能看到土里刚刚钻出来的笋尖,所以叫稚笋。“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顾无人;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发现没有?只要林黛玉一出场,周遭就会变得富有诗意。作者很少描写她长得什么样,穿什么样衣服,可是她一上场周边马上就是花光竹影,让人觉得是她的仙气在带动自然。

“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红院中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画眉洗澡就是在沙里面打滚,鸟类、禽类都喜欢靠扇动翅膀在沙里洗澡。听见房内有笑声,进去一看,原来李纨、凤姐、宝钗都在,大家都是来看宝玉的。“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林黛玉笑道:‘今日齐全。谁下帖子请来的?’凤姐道:‘前日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那里去了?’林黛玉笑道:‘我可是倒忘了,多谢多谢。’凤姐又道:‘你尝了可还好?’没有说完,宝玉便说:‘论理可倒罢了,只是我说不大甚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宝玉抢着先说,他觉得那个茶叶不怎么好,没有什么特别。宝钗也道:“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很好些。”凤姐说:“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暹罗就是今天的泰国,暹罗当时是中国的藩属国,常给中国进贡。王熙凤说因为是进贡的,觉得难得,我才每一院都给了你们一些。“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味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就说:“我吃着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黛玉平素喜欢清淡的东西,所以觉得茶叶不错。宝玉就说:“你果然爱吃,把我这个你拿了去吃罢。”凤姐笑道:“你要爱吃,我那里还有呢。”黛玉就说:“果真的,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凤姐说:“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这本来只是些家常琐事,却带出了底下很有意思的一场戏。凤姐说:“我明日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可能是要拜托林黛玉绣什么东西之类的。

黛玉就打趣王熙凤说:“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便来使唤了。”凤姐就说:“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古代有一个习惯,定亲的时候是要喝茶的,王熙凤的意思是你已经喝过茶了,该给我们家做媳妇了!大家听了一齐笑了起来。林黛玉当然害羞,古代女孩子在出阁前,是很怕别人提到婚事的,况且还有宝玉在场。“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纨想排解这种尴尬,就笑着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就笑着说:“你作梦!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少什么?”她就指着宝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模样儿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意思你干吗这么拿乔,我们家宝玉那么好,哪一点配不上你。

林黛玉抬身就走,觉得再说下去有点不像话了。宝钗便叫:“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意思是不要真恼,不过是开个玩笑。说着就站起来拉住了黛玉。“刚至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这两个人一个姓赵、一个姓周,可是都叫姨娘,姨娘就是妾,身份很卑微。

姨娘的身份其实非常尴尬,照理讲她们还是该受尊重的,毕竟她们是贾家的媳妇,可是她们又是丫头出身。李纨、宝钗都很厚道,还是把她们当成长辈的,赶快就站起来让她们坐,宝玉也站起来让她们坐,只有凤姐继续跟林黛玉说笑,根本不正眼看她们。看到这里,你就会了解为什么赵姨娘要作法去治凤姐了。凤姐一直认为自己能干,把一大家子管理得这么上轨道,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引起了这些人内心的仇恨。

宝钗正要说话,只见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出去呢。”舅太太是王子腾的夫人,李纨连忙叫着凤姐一起出去招待客人,赵姨娘、周姨娘也告辞了。宝玉就说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然后又跟林黛玉说:“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他这样一讲,凤姐听了,回头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就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就跟李纨一起走了。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大概十几岁的恋爱常常这样,他根本没什么事,只是舍不得让林黛玉走,“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只是在那里傻笑,他肯定是想要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因为刚才有人提到他们的婚事了。“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起来,挣着要走。”可就在这个时候,宝玉发病了,忽然就大叫一声:“好头疼!”黛玉开始以为他在骗她。所以就说:“该!阿弥陀佛!”意思是说,你欺负我,现在遭报应了吧?结果没有想到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