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是词牌名,像《相见欢》、《虞美人》一样,都是词牌,所谓填词,就是按某种固定的音乐节律把文字放进去。它原是一种民间的音乐形式,后来经过文人的改造变成了一种文学形式。王国维曾说,李后主(李煜)是中国词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人物,他把“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音乐是民间的,文学是士大夫阶层的。

《点绛唇》的音韵铿锵顿挫,所以宝钗说这个曲子好听极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好,你何曾知道。”那宝玉听她如此说,就凑近来说:“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就念了歌词的内容,这是鲁智深在舞台上唱的“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擦掉眼泪,拜别山门,自己一世英雄,竟落难至此。“处士”指的是推荐他上五台山的那个员外,古代没有功名的读书人,常常被人家称为处士或者员外。“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谢谢师父慈悲帮我剃度,收留了我,让我逃过了一劫。“没缘法转眼分离乍”,可惜我们缘分这么短,我破坏清规偷吃了酒肉,“乍”是时间很快的意思,霎时间又要分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落单在人世间,身上没有任何名利的牵挂。这支曲子,对宝玉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他由此对人生有了很深的感悟,觉得鲁智深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是讲自己的落难,而是在说人生的本质。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蓑衣是古代用棕榈做的雨具,“笠”是斗笠,“卷单行”指离开,表示他要开始流浪了,从此混迹于江湖。“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就是剃了光头,穿着和尚的草鞋,拿着一个破碗去化缘。这是鲁智深的《醉打山门》里非常美的一段。“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小男孩一高兴起来,就是这么忘乎所以。接着“又赞宝钗无书不知”。宝钗和宝玉聊得正欢的时候,旁边的黛玉又开始吃醋了,她冷冷地说:“安静看戏罢,还无唱《山门》,你倒《妆疯》了。”《山门》就是鲁智深的《醉打山门》,《妆疯》是另外一出戏,讲的是唐朝开国大将尉迟敬德,到晚年为了不再挂帅出征,装疯卖傻的故事。黛玉用了两个戏名来讽刺宝玉,“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晚上,戏要散了,贾母很喜欢那个唱小旦的和唱丑角的。旦角,我们现在分花旦、青衣,以及老旦、彩旦等类别。“青衣”,通常穿深色衣服,以唱为主,没有很多动作,像《锁麟囊》里面的薛湘灵;“花旦”则比较漂亮、比较俏皮,像红娘;“老旦”就是老年女性,像佘太君;“彩旦”是属有一点插科打诨,比较好玩的一类,像那些妆化得怪怪的媒婆。过去旦角还没有分得那么清楚,就是女性角色。还有一类是丑角,丑角在古时候通常都是戏班的班主。传说唐明皇曾演过小丑,所以他一直是梨园行里面的祖师爷,一般丑角不到场是不能开戏箱的。丑角需要很深的功力,在舞台上,他要逗大家笑,要随机应变,是戏剧里最难的行当。

贾母很喜欢那个小旦和小丑,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可怜见”不是有点可怜,而是说贾母有点心疼他们,看过电影《霸王别姬》的人可能会了解,过去只有孤儿,或者家里穷得不得了的孩子才会被卖到戏班子里去。大概七八岁就开始练功,天天挨打受骂。贾母问他们多大了,那个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然后大家就叹息一回。我们现在不太容易读懂这一段,是因为我们无法了解,这两个孩子在舞台上表现得这么好,私下里不知道受过多少的折磨。贾母很心疼他们,就命拿一些肉、菜给他们两个吃,还另外赏钱两串。

这时“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一笑不肯说”。注意宝钗的心机之重,她很快就明白了凤姐说的是谁,可是她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注意,“不肯说”跟“不敢说”是不同的,“不肯说”是说宝钗觉得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不得体,会得罪人;“不敢说”是因为宝玉知道这个话说出来的严重后果,怕黛玉伤心。可这时一定有一个人会说,就是史湘云,她是典型的射手座,口无遮拦。“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

这个我们现在也不太容易懂,如果有人说,你长得很像周杰伦,我大概蛮高兴的。可在古代把一个人比作戏子是非常不礼貌的事情,戏子大多出身卑贱,都是孤儿或者穷人家的孩子才卖进戏班,恰恰林黛玉就是个孤儿。宝玉的紧张是因为他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这里没有什么好坏,史湘云也没有恶意,她只是觉得你们怎么那么笨,都没有看出来,便冲口而出。我自己第一次看《红楼梦》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史湘云,觉得这个女孩太过瘾了,直人快语,干净利落,可是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里,真的会得罪很多人。“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大家都看看黛玉又看看戏子。黛玉这么一个孤傲、洁身自好的人被比成戏子,被众人打量,我们可以体会一下她的尴尬。

接下来一定有大祸事要发生了。到了晚上,“史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史湘云个性豪爽,心说我只讲了一句话,竟然就被人家瞪了一眼。

“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宝玉的意思是我是为你好,如果是别人得罪人,我才不管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

我觉得这一段最有趣,是典型的小男孩、小女孩在吵架。宝玉因此忙得不得了,刚在史湘云这边道完歉,碰了一鼻子灰,黛玉那边又开始骂他,本来他是希望每个人都不受伤害,结果反而把两个人都得罪了。你看,宝玉就急得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我要有外心。立刻化成灰,叫万人践踹!”宝玉又发誓了,每次都是这种重誓。湘云就说:“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你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这说的显然是林黛玉。说着,湘云就不理宝玉,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地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了黛玉的门口,黛玉就把他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这就是宝玉的磨功,就在那里不停地叫。“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袭人是最关心宝玉的,可是她知道此时三个人闹成这个样子,劝也劝不来。

注意下面这段很有趣,宝玉叫门不开,便“只呆呆的站着,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起来开门”,黛玉一直在想他到底走了没有,所有这个年龄段的斗气都是各自尽力硬撑着,看谁撑得久。黛玉一看宝玉还站在那里,便不好意思再关门了,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终究是为什么起?’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我该给你们取笑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可见,刚才的事情对黛玉是一种很深的伤害,对别人也许没有那么严重,可是一个寄养在别人家的孤女,一下子变成众矢之的,让她感到尴尬,觉得受到了羞辱。宝玉很委屈:“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有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

有没有发现,人在恋爱中是最矫情、最不讲理的。因为就算天下人都笑了,都比了,也与她无关,她在意的只有宝玉,而宝玉恰恰就在现场。柏拉图曾经说过:爱情中的人比任何时候都最在意一种尊贵,此时最怕的就是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丢脸。黛玉这段话从逻辑上完全讲不通,但其实是在强调他们两个的关系非同一般。大家如果有机会可以去偷听一下初恋中小男女的情话,使用的都是这种语言。“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啧一声。”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可恕。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玩,设如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得,又是一个误解!本来宝玉不希望史湘云说出来,是怕伤害了黛玉。可是黛玉这里的解释刚好相反。偏偏宝玉刚才跟史湘云讲的话,林黛玉又听到了。很奇怪,《红楼梦》里这些人之间完全没有私密性,任何人的话都很快就能传到另外一个人耳朵里,所以林黛玉马上说:“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又怕他得罪了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更加闹得不可开交。

宝玉见到黛玉这样说,就知道刚才和湘云的谈话她已经听见了。他“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与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这是《庄子》里非常美的句子,记得读大学时好多朋友都把它写了压在玻璃板底下当座右铭。庄子的意思是说:人之所以会忧愁和操劳,是因为太聪明、太敏感,总是想要把事情摆平。如果能笨一点、木讷一点,也就没有什么要求了。在庄子看来,最快乐的人生莫过于吃得饱饱的,宛若不系之舟荡在水面,随遇而安。我们也许一生都做不到“泛若不系之舟”,可是它能提供一个境界,那就是心境上的自由,提醒你很多事干脆不要管,他们最终自己会好。实际上两天后,她们就和好了,宝玉根本就是庸人自扰。

宝玉还由此想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山木自寇”出自《庄子》里面的《人间世》一篇,原文是“山木,自寇也”。说的是山里有一棵最大的树,它总是嘲笑旁边的树:“你们长得这么小,我这么大,这么挺拔,这么美丽。”结果一天樵夫上山,一眼就看到了它,把它砍掉了。大树从来没有想到过它的美丽、挺拔就是它被砍的原因;“源泉自盗”也如山木,总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甘泉,结果它是第一个被喝完的。庄子是在提醒我们:人在得意的时候千万要注意,很可能那就是你日后受伤的开始,生命中的得意忘形往往是很危险的状态。宝玉读到这些,越想越觉得无趣。

因为和湘云、黛玉之间的一场口角,宝玉这个正在发育中的男孩子忽然弄懂了《庄子》,所谓的懂,是说他忽然发现这本书跟自己的生活有了关联。贾政一直认为宝玉是不爱读书的,其实宝玉只是厌恶科举八股,喜欢读的是跟生命有关的书。如今宝玉通过《庄子》,好像参透了人生的本质,所以他就不再想去辩驳、解释什么了,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细细想来,连一个史湘云一个林黛玉你都搞不定,“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我们在二十一回的时候曾特别强调,宝玉一直拒绝长大,他比任何人都更眷恋童年。这大概就是引导他感悟《庄子》的重要原因吧。

“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以前黛玉在生气的时候,都是宝玉在旁边一直赔小心的,宝玉一走,黛玉更生气了,便说:“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黛玉一开口就是这种毁灭性的决绝的语言,已经不知道是几个“一辈子”了。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注意“瞪瞪的”这三个字,写小说很难做到这么精准,“瞪瞪的”就是睁着眼睛发呆,但又若有所思,好像对人生有所领悟。

“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他事来解释,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这是过去的礼节,你过生日人家请你看戏,过几天你也要请一台戏来还席。其实袭人是在逗他,就是想让他开心一点。结果宝玉就冷冷地笑着说:“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大家注意,《庄子》、佛经读到一定的程度的时候,就会觉得什么事都没有那么严重,实际上是他们已经触摸到了人生的虚无。

袭人吓了一跳,这太不像宝玉往日口吻,就说:“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姊妹们都喜喜欢欢,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又冷笑说:“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那宝玉就说:“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刚才看的戏已经见效果了,青春期的孩子真像一块海绵,很多东西只要一碰到,马上就能吸收。回想刚才看的戏台上的鲁智深,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孤独,所有的心事都没有人懂,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青春期孩子的情绪真的很难理解。我常常跟大人们说,不要太去管他,孩子此时有需要自己处理的问题,他躲在墙角掉泪也好,发呆也好,忽然一个人跟自己笑也好,都是他自己排遣情绪的过程。

宝玉细想这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意味,不禁大哭起来。忽然觉得人生真是悲哀,从生到死都没有什么挂碍,便翻身起来至案边,提笔写了一首偈。“偈”这个字我们现在不太用了,佛教禅宗里面常常用“偈”,“偈”其实是一种非常简短的诗句,里面的意思不直接表达,多用隐喻和象征。基本上不是要你读懂字面的意思,而是叫你领悟,有点像我们在庙里面抽的签。大家知道弘一法师临终前就曾留下一个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还有一偈,是临终前三天所作,只四个字:“悲欣交集。”这些从字面看并不难懂,可其中的含义很深,需要慢慢去体悟,才十几岁的宝玉也要写“偈”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把人生彻头彻尾地领悟了。这个“偈”说:“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这非常像“偈语”,可你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你也证明,我也证明,你要很诚心地证明,最后发现没有什么东西可证明。人生到最后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有什么好证明的?等到明白“无可云证”的时候,才是人生立足的根本境界。

我常常觉得爱文学的人,跟宗教的那种一心想要领悟的心境不同,很多人觉得《红楼梦》讲繁华若梦,最终就是一个“空”字,可是,这个小说里面描绘了这么多对人生的眷恋,目的是让人感受到如果不经历这场繁华,是无法了解最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经常听到身边朋友说,我终于领悟了,他们都把“终于”说得太早了,没过两天他又执迷不悟了。人生的可爱就在于常常是刚领悟完,又执迷了,正是这种领悟和执迷构成了人生中很多有意思的转折,当然你的人生一定会有进步,但很可能会陷入下一个迷障。这个时候宝玉写的这首“偈”,其实是另外一种执着,另外一种形态的执迷,他却自以为是领悟,所以遭到那三个女孩子的嘲笑。

宝玉“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有没有发现,生怕别人不懂是最大的执着?“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可见所谓领悟的最大贡献就是能让你今天晚上睡得很好,明天立刻就会有明天的迷障。

下面这一段很好玩:“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有没有发现,斗气的双方一方不动,另一方就要动了。黛玉就假装去找袭人,来看动静。“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觉得很奇怪,这家伙竟然睡得着,便要回去。她回去大概也蛮麻烦的,又要生半天气。“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袭人不识字,看到宝玉写了半天,就认定那个字帖一定跟他的心情有关。“黛玉看了,知是宝玉因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无甚关系。’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这个年龄的孩子就是这么不定性,两个人刚刚还在吵架,现在就把宝玉写的东西拿回去同看了。第二天又跑去找宝钗,三个女孩子一起看宝玉的领悟。

宝钗看那首《寄生草》的词中说:“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我、你、他是各自独立的,彼此无法理解。“肆行无碍凭来去”,不如放纵自己,不要有挂碍,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一天到晚发愁、高兴、悲哀,这些情绪一概没有意义。“从前碌碌却何因,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从前整天东跑西跑到底在忙什么?最后既得罪了史湘云,又得罪了林黛玉,回头试想真无趣!

宝钗“又看那偈语,又笑曰:‘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支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宝钗非常入世,很不喜欢老庄,现世所有的规矩她都觉得是对的,她觉得是自己一支曲子把宝玉领上了邪路。“说着,便扯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痴心邪话。’”黛玉对宝玉的态度跟宝钗不同。黛玉常跟宝玉一起读老庄,跟他分享了很多生命中非常私密的东西,就像是经常一起逃学的两个学生,而宝钗永远是那个很守规矩,每次点名都“到”的学生。

三个人果然就往宝玉屋里来了,好玩吧?一个小男孩负气读《庄子》,写偈语,自以为领悟了。结果他的三个女朋友一起来指责他,他才发现这三个女朋友都比他聪明,自己离领悟还远着呢!

“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你有何贵?你有何坚?’”注意,参禅常常使用这种我们叫作公案的对话,这种问话里含有“机锋”,要求人必须很敏锐地回答。“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宝玉很好玩,在这些姐姐妹妹面前,永远是认输的,这几个女孩子是他一生中最佩服的,因为她们聪明伶俐,书又读得多。“黛玉又道:‘你那个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二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大家要注意,这个回答基本上代表了禅宗的北宗与南宗的态度。禅宗是佛教八宗里面很重要的一个宗。这个宗派很特别,其他的宗派都有经义、经文,可释迦牟尼佛在传禅宗的那一天,一言不发,只是“拈花微笑”,弟子们不解。此时大弟子迦叶笑了,佛陀就知道他懂了,便把花给了他。后来“拈花微笑”成了禅宗里最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迦叶就是禅宗的第一代祖师。

禅宗的祖师达摩来到中国时,正值南朝,他面见当时的梁武帝,梁武帝是虔诚的佛教徒。见到达摩,就问,我三次舍身同泰寺,功德是不是很大。结果达摩就回答说:“无有功德。”这是禅宗的机锋,你还有功德这个念头,说明你还远远没有领悟。梁武帝因此很生气,没有接纳达摩。神话里说达摩拿起一根芦苇丢在长江里,乘芦苇渡江,到了河南嵩山少林寺,中国第一代禅宗的祖师就是达摩。

传到五祖是弘忍大师,他一直住在少林寺,属于北方的禅宗系统。弘忍为了找到传法的接班人,命令自己的弟子每人写一首“偈”。他的首席大弟子神秀和尚写的偈语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说我的身体像一棵菩提树,我的心像一面镜子,树和镜子有时候会脏,所以要“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这个偈语很多人觉得高深,大家认定将来的六祖一定是神秀,弘忍也觉得不错,就让众弟子背。

正在厨房舂米的惠能听到这个偈语,便说,这个人并没有悟道。大家不以为然,心说你一个伙夫,连字都不识,怎么有资格批评首席大弟子?可接下来惠能也念了一个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意思是真正的悟道到最后没有是非,没有真假,没有对错,没有美丑。如果你还觉得有东西是脏,有东西是好,你根本离悟道还远。《六祖坛经》里这段写得非常精彩,五祖听了此偈,就说:“你胡说!”在惠能的头上敲了三下后,背着手走了。惠能明白师父是让他在三更的时候,从后门进去找他。那天夜里,五祖就传法给惠能,把《金刚经》念给他听,并一句一句地解释,最后讲到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就是说你既要有对人世间的悲悯跟关心,又不能执着。听到这里,惠能就说我懂了。弘忍就把袈裟脱下来披在他身上,给了他一个化缘的钵。弘忍知道在所有的选举里都是有政治斗争的,神秀绝不会饶过惠能,就说:你得马上南逃,遇梅则止,否则有人会杀你。这里面当然有神话的成分,这个“梅”指的是广东的梅岭,惠能后来就在那里建立了禅宗的南宗系统,神秀是北宗的六祖。南宗就是讲顿悟,即刹那之间的领悟,现在日本的禅宗多属南宗。

宝玉那里还有“立足之境”,可黛玉加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两句,说其实到最后什么都没有,这就把宝玉给贬下去了,说他还没有达到领悟的最高境界。

宝钗听了以后说,这才是真正的彻悟。接着便讲了刚才南宗的那段故事。当然,我们知道宝玉根本没有悟,他的人生还有这么多的眷恋,这么多的不舍,这么多的执迷。

到目前为止,这么多的宗教提出了这么多领悟的结局,可是我们还是忍不住对人生的眷恋。我们非常向往领悟,也可以跑到庙里去闭关,可像我,每次下山时都特别想吃肉。人性真的很有趣,戒律和你的认知之间其实是互动的。我承认我现在还没有悟道,但我宁愿活在悟道的向往中,而不是悟道的终结。悟道的最高境界,大概是什么都不想说了。

宝玉这一次伟大的悟道过程,被几个女孩子嘲笑成这个样子,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的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身边有这样的好朋友真好,他们会笑笑说:“你干吗呢?你离悟道还早着呢。”有时候我们真会看到身边很多执着于参禅的人。听起来也许很矛盾,可他们真是“执着参禅”,把参禅当成了正事,其实变成了另外一种形式的执着。我有时候也在想,这可能就是他的“业”,他得用这个方法去渡过难关。

“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他以前不知道黛玉跟宝钗也这么“禅宗”,“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宝玉的好处就是很容易转弯,他就觉得说干吗要这样去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玩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大家又变成好朋友了,所以《红楼梦》里面给我们一个提醒,如果你家里有这个年龄段的小男孩、小女孩,千万不要太计较他们的情绪高低、关系好坏,一切都会很快转换,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

下面提到了《红楼梦》里最寂寞的一个人,我们常常会忘掉她,就是皇宫里的娘娘贾元春。自十六岁嫁到皇宫,她的青春就结束了,期间只回家省过一次亲,从此就永远活在那一天里了。因为太过寂寞,她常常会想办法做一些跟弟弟妹妹们建立联系的事情。眼下刚好是过年,她就想了一个游戏,做了灯谜让弟弟妹妹们猜,还说猜完了以后,每一个人也做一个灯谜让她猜。

灯谜传来了,大家来到贾母的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红纱灯”,专为灯谜而制,就是这种四个角,平头的,用红纱做的灯,上面已经贴了一个谜语,大家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就下了命令说:娘娘说的,大家猜到了不要说出来,每一个人只暗暗写在纸上,然后拿进宫去由娘娘来判定。“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便猜着了。”其实宝钗绝对比娘娘聪明,只是此时不能表现,在第一夫人面前显摆你的聪明,她一定恨死你了,宝钗太懂人情世故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心机都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

大家注意,《红楼梦》里面所有的诗和灯谜,这些看似不经意的东西,其中都含有人的命运,接下来每一个人的灯谜暗含着自己的命运,《红楼梦》的神秘之处在于其中有很多宿命,其实就是西方心理学所说的人的潜意识。

本来贾政很少跟孩子们一起玩,可刚好赶上过年,他下班又早,就也来玩猜谜。他看完每个人的谜语,就觉得大家小小年纪,竟然所有的谜底(爆竹、风筝、算盘)都让人觉得不够厚重,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家要败落了。《红楼梦》本身就是一个谜,它认为人生也是一个谜,而大家都希望对人生有一种预知的能力,能窥到一点天机。可是中国有句古话:“嗜欲深者天机浅。”意思是天机本来是每个人都可以看明白的,只是因为被太多现世的欲望捆绑而无法领悟。此处是呼应前面的宝玉参禅。

太监把谜语带进宫里,到了晚上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只有两个人没有猜到,一个是二小姐贾迎春,她有个外号叫“二木头”,就是笨笨的、呆呆的;另一个是三爷贾环,贾宝玉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每一个人做的谜语,娘娘有的猜到,有的没有猜到,大家就都胡乱说猜到了。其实做娘娘很惨,它意味着你永远听不到真话。《红楼梦》很有趣,它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告诉你位高权重其实是蛮悲哀的事情。

太监就将娘娘颁赐之物送给猜着的人。每人一个宫制的诗筒。就是一个雕得很精致的象牙的,或者黄杨木的筒,可以装上纸笔挂在身上,有诗兴的时候,可以随时把诗句记下。还有每人一个茶筅,这个东西现在还在用,是竹子劈成的很细小的像扫帚一样的东西,是喝茶的用具。只有迎春跟贾环两个人没有,“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却很难过,因为他一直自觉卑微。太监又说:“三爷,娘娘说你做这个不通,所以也没有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大家听了就来看他到底写了一个什么谜语。贾环写的是:“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我觉得曹雪芹真了不起,一个文学功底这么好的人,能写出这么烂的谜语,完全像是贾环写的。“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就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那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欢,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围屏灯”是可以放在炕上做屏风的一种灯,上面可以贴更多的谜语。“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猜着了以后是有奖品的。

这一天刚好贾政朝罢,看到贾母这么高兴,而且刚好是在过年,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然后最上面一席,是贾母、贾政、宝玉一桌,宝玉可怜得要死,被安排坐在爸爸旁边;下面是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一桌;然后迎春、探春、惜春这些姐妹们又一桌,底下有婆娘丫鬟站着服侍。李宫裁和王熙凤两个孙媳妇在里间又有一席。贾政就问:“怎么不见兰哥?”李纨就起身说:“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意思是这么小就已经这么有个性,贾兰很争气,很多人认为贾家被抄以后,重振家业的就是贾兰,这个寡母带大的孩子从小就有志气。贾政就赶快叫贾环与两个婆娘把贾兰叫来。贾母、贾政、宝玉、贾兰刚好是四代同堂,贾政这个时候叫贾兰来也有这个意思。

因为贾政在场,所有人都很紧张,因为贾政平时太严肃。本来贾母是想跟孙子、孙女好好玩玩的,结果有个贾政坐在这里,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场戏其实是贾政的悲哀:他非常想跟大家玩,可就是玩不起来。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贾政在场,连湘云都不敢说话了。“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话。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贾母当然知道是因为贾政一人在此所致,所以酒过三巡就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也知道贾母的意思,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姐妹兄弟取乐。

可此时贾政竟然说出了自己从不表露的心思,读者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平素一本正经的爸爸的苦衷。《红楼梦》让每一个人都有表露心思的机会。贾政就跟贾母赔笑说:“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儿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这是儿子在对妈妈撒娇,因为长期在外做官,连母子之间都生疏了。谁都想不到贾政也会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