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个孩子的宝玉,喝了酒感觉很不爽,就认定是这些女孩子惹得他如此不快,便续写了一段《南华经》。《庄子》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子书”,在中国古代大部分的经书基本上都跟儒家文化有关,只有主流文化才有资格称为“经”,其他的哲学都不能称之为“经”。《墨子》、《庄子》等只能称为“子书”,可是到了唐代,唐玄宗特别喜欢《庄子》,为提高其地位,才给它起名《南华经》。我们平时不怎么注意分经书、子书,其实它们是有区别的。当然,只有儒家的经典才叫“经”,其他的哲学都叫“子”是存在一定问题的,因为中国传统哲学之间是典型的互补关系。
我希望大家能了解,任何一种哲学都会让人感觉有点偏激,可是哲学就是用偏激的方法引发我们思考的。《庄子》的这段话就有点偏激,但它却让我们思考:我们是不是太注意法律细节,而少掉了对人本性的培养。其实一个社会始终需要两个管道,一个是法律,另一个是心性的培养。从这个层面上说,《庄子》永远有它存在的意义。
睡醒的宝玉“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两个人闹了别扭,宝玉胡乱睡了,袭人却一直不放心,就像跟小孩子发完脾气的妈妈,晚上不知道要起来多少次,所以才会“和衣睡在衾上”。宝玉此时已经完全忘了昨天的事,就推袭人,说:“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袭人因为宝玉白天黑夜地跟姐妹厮闹,才发的脾气,“不想宝玉一昼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是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推她,看她不应,就伸手替她解衣扣。宝玉完全忘了他们之间正在冷战,袭人就把他手推开,又把扣子自己扣上。宝玉没法儿,只得拉着她的手笑着说:“你到底怎么了?”连问了几声,袭人这才睁开眼睛说:“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看到没有,她还记着那个事,嘴上轻描淡写,其实心里气得要死。宝玉说:“我过那里去?”宝玉天真烂漫,不长记性,也没有心机。袭人冷笑说:“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鸡声鹅斗”这四个字用得极好!“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你看,袭人记得宝玉所有的话,这就是女孩子的心思,相比之下,宝玉显得大大咧咧,把他自己讲过、骂过的都忘了。宝玉就笑了:“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说:“一百年还记着。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
其实人跟人的相处,所谓的委屈常常是因为我这么在意的事,你却这么不在意。“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每到这个时候,宝玉就要发誓了,而且每次都发重誓,发完也很快就忘了。他就拿起枕边一根玉簪,一跌两段,说:“我再不听你的话,就同这个一样。”每次看到这里我都觉得好可惜,那么漂亮的玉簪就这么毁了,宝玉就是个公子哥儿,从来不觉得哪样东西是珍贵的。他这一招一使,袭人就心软了,赶快拾了簪子,说:“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说:“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就说:“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道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两个人就起来梳洗,宝玉就往上房去。
谁知道这时黛玉来了,看宝玉不在房里,就翻他桌上的书看,刚好翻到他续写的《庄子》,里面就说要“灰黛玉之灵窍”之类的,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就提笔写了一首诗:“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宝玉每次一碰到黛玉就死定了。黛玉比他聪明,领悟力也比他高。写完,黛玉也到了上房,见了贾母,然后又到了王夫人这边。
下面这一段写得非常有趣
凤姐以为女儿生病了,就赶快请医生来诊过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桑虫就是桑叶上寄生的虫子,又作桑蟃,还要准备猪尾巴,大概是可以退火的一些中药。“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古代有一个神叫痘疹娘娘,专门管小孩子发疹子、出痘子的。“一面传与众人,忌煎炒等物”,就是家里不要有煎炒等上火的东西。“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丁裁衣”,过去有一种迷信,认为红色是辟邪祟的。就像本命年,家里会让你穿大红的裤子、用大红的裤带,“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天不放回家去”。
作者要写的并不是巧姐儿出疹子,而是贾琏隔房以后发生的事情。贾琏搬出外书房,开始斋戒,斋戒意思很多,一方面要忌吃煎炒的东西,另一方面不能行房事。贾琏就熬不住了,“性”在他生活里非常重要。这跟宝玉的那种“情”形成鲜明对照。在这里,作者是有意识地想谈论男性身上的性跟情之间的区别。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好简短。作者对人很了解,他观察了这么多不同的人,发现贾琏是其中的一类,这个人的生理欲望这么强,才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出来出火”,“出火”这两个字讲得很含蓄,就是用他们来发泄性欲。作者的意思是说,性欲本身根本没有对象,什么人都可以,可毕竟是男孩子,对他来讲远远不够,没过几天,他就想了别的法子。
“荣国府内有一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唤多官”,这个厨子每天喝酒喝得烂醉,大家见他懦弱无能,就叫他“多浑虫”,就是糊涂虫的意思。这“多浑虫”自小父母替他在外面娶了一个媳妇,那媳妇才“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
“如今贾琏在外熬煎”,作者对贾琏是很悲悯的,这里没有批判,只说“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后面这四个字用得多好,看到一个人以后连魂魄都没有了。“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贾琏其实一直有欲望,可是因为王熙凤太厉害,那些娈宠也不得不防,所以没机会下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琏,只恨没空”,“只恨没空”用得有点儿奇怪,她竟然忙到这种程度,贾家的男丁几乎都跟她有关系,还没排到贾琏。“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走三趟去招惹”,“没事走三趟”这词用得好。在学校里常有这样的学生,觉得某银行的营业小姐好漂亮,没事儿就去那边存款、提款。这个多姑娘儿“惹得贾琏似饥鼠一般”,注意一下作者语言的精准,只一两个字就把人物的形象完全抓出来了,“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他们相会的地方竟然是多姑娘儿的家里,可见这个“多浑虫”有多糊涂,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他自己还昏睡在炕上。《红楼梦》里对卑微者的描写真的让我很敬佩,作者写出了他们的可悲、可怜,但又有深深的悲悯和同情。
接下来这一段是写得最好的黄色小说片断,《红楼梦》对性的描写这么直接、大胆,可是读者却感觉不到粗鲁。贾琏“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魂飞魄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这像不像A片?最近看到报上有人写了一篇文章叫《A片文化观》,其中说到欧洲的A片跟美国的A片的不同:欧洲的A片总要“情谈款叙”,在很多情节之后才发生那个事;美国的A片是一开始便“提枪上马”。这一回的前半段讲的全是贾宝玉的“情谈款叙”。可是到贾琏这里马上就是“宽衣动作”,他略过了所有情的部分,直接进入性本身。所以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情的部分对贾琏来说并不重要,甚至连对象也不重要,他只是动物性的发泄而已。之前我们看到的贾瑞也是如此,在此,作者对人的动物性的一面并没有褒贬,只是在他看来,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是除了动物性以外,还有一部分是跟动物截然不同的,那就是情。
“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奇趣”这两个字用得极好,“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我有时候觉得黄色小说很少能写到这么好,竟把女性的性欲也写得这么真实,“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很短,可是读到这里大家会有点紧张,因为觉得这太像黄色小说。但我希望大家理解,所有人生里面应该有的事情,《红楼梦》里都会描写,只是他写的方法绝对跟那些粗鄙的黄色小说不一样。那句“岂有惜命者哉”让人感到心痛,人在被动物性的欲望左右的时候,是可以连命都不要的。有时候,婚姻、爱情、性,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贾琏也有很好的婚姻,也不见得不爱王熙凤,对他来说,碰到了一个像娼妓一样跟他妻子完全不同的人,他某一部分的生命力、动物性就被激发出来。可见,好的文学对人性有非常深的了解。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看,那很可惜,你错过了人生最真实的场景。作者把宝玉的情和贾琏的性写在同一回里,是有意在对比。宝玉永远是“情谈款叙”的情,贾琏则是“宽衣动作”的性。
好,我们看这个女人多有趣:“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天,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这也是了不起的描写,她知道这个男的已经离不开她的时候,才说这些漂亮话。“贾琏一面火动”,《红楼梦》的语言实在令人佩服,你很难想象怎么会把“火”跟“动”两个字放在一起。作者把一个燃烧的名词跟一个动词放在一起,这是他自己的创造。“一面火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我们没有太多机会知道人在兽性大发的时候的语言、动作是什么样子,此时你会恍然大悟:人真有动物性的部分,而且还这么直接。这一切能启发我们更深的思考,对人生更大的悲悯和爱会因此出现,前面讲过贾瑞,现在讲到贾琏,作者没有嘲讽或者故意贬低他们。相反,他更真实地让我们看到人之所以为人的动物性的一面,是为了让我们思考人究竟可以提高到什么程度。
“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丑态毕露”是因为人完全变成动物了,所有人的教养、礼教、情意都无影无踪。这种动物性在文学里被描述的时候,常常让人心惊:人原来还会这个样子。“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自此后遂成相契。”两个人常常见面,在十二天里面不知道搞了多少次。很快,十二天过去了,如果是A片会乐此不疲地叙述下去,《红楼梦》的了不起在于它点到为止,不写了。
“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不晓得这个时候他是什么心情,就是放了十二天假,现在又要回到笼子里了。“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有时候连夫妻之间都不了解,他在外面那个性跟对妻子的爱没有关系。可是我相信作者描写的是真实的人生,贾琏回来以后,竟然并没有想念那个多姑娘儿,而是“小别胜新婚”,所以他们两个非常的恩爱,“自不必烦絮”。
第二天早起凤姐就往上房去,平儿就进来“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女人的头发出来了,对王熙凤这么爱吃醋的人这是不得了的大事。平儿马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她第一个反应是帮贾琏掩盖。然后就“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用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你倒赌狠!’”平儿说你根本误会了我,我如果要告状的话,我干吗帮你藏起来。待会儿等王熙凤回来,我告诉她,看你怎么样。那贾琏知道错怪了平儿,就赶快赔笑央求说:“好人,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好紧张啊,简直就像在看悬疑片,凤姐儿进来,平儿就赶快把头发藏起来,凤姐叫平儿快打开匣子替太太找绣花的样子,平儿答应着去找时,凤姐看到贾琏了,本来他们分开了十二天,昨天晚上恩爱得不得了,可这个时候“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前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你看王熙凤有多厉害,想想看,贾琏娶了这样的太太,所有的心机、心事她都知道,刚才她也就是晚了一秒钟而已,早一点点就能抓个现行。“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多添出些?’”平儿摆明是在装傻。“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失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古代很奇怪,常常会把头发跟指甲等贴身之物送给情人。作者对人性的描写很精彩,他没有讲谁好谁坏,只是在说因果,就是你王熙凤管到这么严,结果还是挂一漏万。
结尾的一段,讲的是平儿和贾琏的对话。贾琏确实是有点儿笨,他不了解平儿性情中的大气。平儿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丫头,她的处境很尴尬,却没有一丝的小心眼。最后贾琏还是把头发抢回去了,“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扯谎!’”
“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看,贾琏性欲又上来了。照理讲,平儿是他的妾,他们做这件事情是完全合理合法。可是平儿夺手跑了,不肯让他碰。贾琏就恨恨说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就在窗户外面说:“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平儿的意思是说,我是陪嫁丫头,是王熙凤手底下的人,一旦跟你发生关系,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好日子过。贾琏说:“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贾琏一肚子的怨气,可是他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一碰到王熙凤便蔫了。
话音未落,凤姐走进院来,看到平儿在窗外,就问:你们两个怎么搞的,两个人说话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说话?凤姐很敏感,觉得这两个人一定在搞什么鬼。平儿就说:“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当然,这是故意讲给凤姐听的。凤姐就笑了说:“正是没有人才好呢。”她是故意逗平儿,平儿便说:“这话是说我呢?”凤姐就说:“不说你说谁?”平儿就说:“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也不帮凤姐打帘子,自己摔了帘子就进去了。
凤姐儿跟平儿的关系很微妙,平儿发脾气了,心说我这么死心塌地为你,你竟然还会怀疑我。平儿是《红楼梦》里非常重要的角色,很多大事都是平儿出面摆平的,当然她也是凤姐儿一手调教出来的。平儿身上没有一般女人那些小计较,我们想想看,如果换作是另外一种个性的人,陪嫁过来做了妾,结果这个男人她不能碰,肯定是很委屈的,可是平儿根本不在意,她有另外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二十一回前半段讲宝玉和袭人斗气,所有情节都围绕着非常单纯的“情”;下半段讲到的贾琏外遇事件中,则很直接地描写“性”。可见作者在很用心地对比人生中的诸多不同。通常在生活中我们很容易说我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这种好恶之心,是我们所有烦恼的根源。作者这种观察、比照人生的方式,让我们学会将好恶在一念之间转成更广阔领域里的欣赏,当我们能够欣赏各色人等的时候,看到的将是他们如何在各自的宿命里去完成所谓的因果。就像贾琏的那种无法无天的放纵,实际上就是一直以来太太管教太严造成的。
《红楼梦》的作者很有趣,他笔下的人物常常会有多重性。王熙凤一直是大家公认写得非常精彩的人物,每当她一出场,整个场景就活了。可为什么在很多改编《红楼梦》的电影、电视剧里面,王熙凤的形象都让人感觉不太对?大概一讲到王熙凤,就会想到她的泼辣、精明。可如果只是表现这些,这个角色就太流于平面和简单了,实际上,王熙凤是个泼辣中不失柔软,精明里藏着圆润的女子。二十二回一开头就讲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事情,让我们看到了她身上的这一点。此时的王熙凤忽然转变了作风,对贾琏说,我有事要跟你商量。她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当着下人的面说要检查丈夫的行李,让丈夫蛮难堪的,一定要给他一个台阶下。平时,她真有什么事情要讨主意,也绝对不会问贾琏,她知道贾琏的智商不如她。此时的问,是为了让贾琏有一家之主的感觉。这就是王熙凤的聪明之处,就像一个企业有一个强势的总经理,有一天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没有给董事长一点名分,便找件事情去请教董事长。
我们读这一段,大家感觉一下:“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这种问话很奇怪,贾琏有点被问住了。“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贾琏的头脑有点儿简单,他想林黛玉比较早进贾府,已经在他们家过过生日,薛宝钗是后来的,往年怎么给林黛玉过生日,现在就怎么给薛宝钗过。
“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凤姐的脑子比贾琏快得多,这个她已经早就想过了,“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整生日”是指二十、三十、四十岁,而这个“笄”就是簪子。古时候,女孩子到十五岁要把头发梳起来插一个簪子,有点成人礼的意思。“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然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这个董事长是没有什么主见的,根本就不理会那些细节。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注意,下面就是凤姐做人情的部分:“‘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贾琏心说,刚才你还查我的枕头套呢!
凤姐的聪明在于,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强势,什么时候该弱势。凤姐曾造贾琏的假印章,伪造文书,包揽诉讼。一拿就是三千两银子,还每个月都放高利贷,这一切她在贾琏面前只字不提。可是现在她表示说,我其实很尊重你,给薛宝钗过生日,万一多用了钱,你怪我怎么办?
王熙凤这个人物的精彩,全体现在这些小细节里。电视、电影里常常把王熙凤表现得强势,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其实她的强势是表面上看不出来的。所以,王熙凤的美确实很难表现,她是那种既厉害到能当称职的总经理,又可以随时放下身段像个小女孩那样撒娇的女人。
且说史湘云住了几天,要回去了。史湘云是贾母的侄孙女,过来拜年的。贾母就说:“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就留下来,“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针线活计”就是过去女孩子自己做的女红。通常好朋友过生日,买什么礼物人家都不稀罕,比较合适的礼物,就是自己做的东西。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宝钗的个性非常稳定,跟林黛玉她们不太一样,贾母很疼她。因为这是她到贾家后过的第一个生日,贾母拿了二十两银子给凤姐,让她去办酒席,请戏班子。凤姐拿到这二十两银子后,就开始调侃贾母。“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过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霉烂”的意思是说她看不起,这二十两够干什么的。当然,她知道贾母根本不会在乎这点钱,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打趣贾母,逗她开心。人的懂事,其实就是对人的了解,凤姐深知在贾母这种一品夫人面前,你要讲她多有钱、多富贵,她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而用这样的语言来挖苦她,她反而开心得要命,因为一辈子都没有人敢跟她讲这个话。
凤姐说:“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勒掯”这两个字很生动,《红楼梦》里有很多非常好的白话,如今我们还管系皮带叫“勒”,人如果饿了,就把皮带勒紧一点;“掯”是卡扣得很死,不肯多出一点。这两个字本来只是口语,是作者听到这样的语言后,用汉字的音把它记录下来的。在古代的小说里,有音无字的字通常都是作者自己造出来的,这些字没法儿计较它的写法。
王熙凤还笑贾母说:“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这话大胆到惊人的地步,“上五台山”是上西天、死掉的意思。这种话如果换成别人说,贾母要气死了。一会说她小气,一会又说她要上西天,可是凤姐把其中的分寸拿捏得很好,说得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贾母也笑了,说:“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的。”“的”这几个字非常传神,完全是老太太的语言。这种字眼林黛玉不会用,贾政也不会用。那凤姐就笑了:“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贾母笑了一回,贾母十分喜悦。”
看到没有,贾母永远离不开凤姐,凤姐不断地挖苦她、调侃她,可是她最疼的就是凤姐儿,这个一生富贵荣华的老太太,大半辈子都很紧张,做媳妇的时候一定是一本正经的,到了晚年才真正放松下来,非常需要儿孙们“承欢膝下”,凤姐在她身边插科打诨地闹,给她带来了很多的快乐。
“到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定昏之余”,“定昏”,就是黄昏的时候要向长辈请安。古时候晚辈对长辈要有一天几次的请安,大家族里这种礼节很严格。“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其实这是说给凤姐听的,这样凤姐就比较好办事。这里面有大户人家的规矩,既然要给人家过生日,当然要办得让当事人喜欢。
接下来我们就能看到宝钗的聪明,宝钗的生命里有一种机巧,就是永远要讨好别人。她首先想到的是贾母爱吃什么,因为贾母是这个家族的中心,贾母喜欢谁,谁的地位就会提高。“宝钗深知贾母老年人,喜热闹戏文,爱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所喜者说了出来。”
人真的很奇怪,到喜欢看的电影总是那些打打闹闹片子的时候,就说明你有把子年纪了。年轻的时候总是千方百计地找文艺片去伤感、流泪的,可一旦到了某个年龄段你会变得怕看悲剧,会总是问别人什么电影好笑、好玩。多烂的搞笑片、闹剧你都会去看。可能老年人在遭遇太多的悲剧、经历了太多的沧桑之后,就不想再去碰那些悲哀的东西,看戏对他们来说就是消遣、开心。小时候不懂这些,觉得人活到偌大年纪还这么浅薄,要看那么无聊的电影。可《红楼梦》的作者非常懂老年是怎么回事儿。如果宝钗这个时候要选《魂断蓝桥》,贾母一定难过死了,本来她的丈夫去世了,大孙子也去世了,看这样的悲剧难免触景生情。
这里能看出宝钗的心机之重,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思考过的,所以她的人缘很好,贾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她。可是她这样也很辛苦,因为永远是在迎合别人,最后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了,甚至她跟宝玉的关系也是如此。宝玉跟宝钗一直不能很亲密,就是因为她没有真性情。
有一个王熙凤在那边打趣,又有一个宝钗这么懂事,贾母更加高兴了。第二天贾母就先送了一批生日礼物给宝钗。那“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
至二十一日,就是宝钗生日了,贾母的内院中就搭了家常的小巧戏台。清代贵族看戏并不是到某个戏院去,而是请外面的戏班子,在自家院子里搭小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昆腔”就是昆山腔,起源于江苏昆山,就是我们现在讲的昆曲,昆曲后来也分北昆跟南昆;“弋腔”就是弋阳腔,是起源于江西,也是南方的曲种。戏曲比较大的一次改革发生在慈禧太后执政时期,慈禧觉得昆曲太优雅,文辞华丽,典故太多,如果没有受过长期熏染,很难听懂,她更喜欢当时新兴的皮黄系统的剧目,比较活泼、自由,因此后来皮黄的京剧便取代了昆曲。可这几年昆曲又慢慢兴盛起来,像台湾最近就连续请了上海昆剧团、苏州昆剧团、浙江昆剧团来演出。
他们“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这自己人里包括了谁?黛玉。有没有感觉到其实作者很有趣?在他的眼里,黛玉是自己人。
“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黛玉。”宝钗要过生日了,可这个十五岁的生日竟然由贾母亲自吩咐请客、演戏,黛玉当然有点不舒服,所以宝玉这天特地早起去找黛玉,找到她的房里,“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那一出,我好点。’”你看林黛玉的反应,她冷笑说:“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又在吃醋对不对?林黛玉的生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排场。林黛玉一直有种不安全感,作为孤儿,她一直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所以她总要证明自己是被爱着的。如今宝钗被重视了,她就觉得自己被冷落了。宝玉就说:“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儿。”宝玉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希望大家都很好,你有委屈,我就帮你把委屈解决了。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起来,去吃了饭。
“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这都是细节。因为宝钗是这一天的主客,戏是为她演的。可宝钗这种懂事的女孩,在这么多长辈面前一定要推让,最后没有办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西游记》是热闹戏,作者虽没有明讲,可我们知道宝钗绝对不是真的爱看《西游记》,她为的是讨贾母的欢心,所以“贾母自是欢喜,然后命凤姐点”,凤姐也是聪明人,知道贾母喜欢热闹,更爱“谑笑科诨”,“谑笑”是开玩笑,戏曲里讲话叫“白”;动作叫“科”,“科诨”就是做出一些滑稽的动作逗人笑,也叫插科打诨。凤姐就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这也是一出好玩的戏,贾母果真更加欢喜。
然后命黛玉点,黛玉就让薛姨妈、王夫人等来点,贾母说:“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还让他们点呢!”祖母疼孙子辈,干脆就把中间那一辈给略过去了!在贾母眼里,媳妇辈本来就应该服侍我们的,我干吗要请他们吃酒看戏!“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点了一出。”
有没有注意到,作者没有讲黛玉点的是什么戏。黛玉也很聪明,心说你宝钗、凤姐不是讨好贾母吗?看戏是我自己的事,我要点自己喜欢看的戏。在此,能看出作者对黛玉带有某种欣赏。在当时的社会,一个人能保有自我很不容易,因为在很多人看来,一个人不顾别人就是自私,可是作者却认为人其实没必要这么虚伪,推来让去的结果,看的都是别人喜欢的戏。这是两种不同的价值系统,儒家的价值系统总是提醒我们要多为别人着想;可道家的价值系统却认为你如果没有能力让自己先活得很开心,你让别人的开心最后就是假的。所以,一个社会如果儒家的东西太多的话,每一个人都会觉得委屈,大家都没有好好为自己活过。现在常听到有人这么说,我觉得儒家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所以,黛玉在这里代表了一个非主流文化,就是大家不喜欢的人,因为她没有考虑贾母和别人想看什么,就点了自己喜欢的戏。作者非常微妙地点到为止。
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春、探春、惜春、李纨都点了,“接出扮演”。“一出”就是一折,我们现在常看到的《苏三起解》就是《玉堂春》里面的一出。
到了上酒席的时候,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就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鲁智深大家应该很熟,《醉打山门》是《水浒传》里写得非常精彩的一段。鲁智深是一个很粗鲁的人,力大如牛,他最有名的故事是把一棵大柳树连根拔起。这个人行侠仗义,因为路见不平,打死了屠夫镇关西后被官府通缉,不得已到五台山剃度为僧。鲁智深平常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人,庙里天天吃素整得他很难过,有一天晚上他偷偷下山喝醉了酒,便大闹山门。后来他的师父就跟他讲,你破坏了佛界的清规,我这里也不能容你了。此刻,鲁智深这个热情、豪爽、粗犷的汉子,忽然表现出一种落寞和悲凉。剧中的动作和唱腔,主要表现鲁智深的这种情绪。当然,薛宝钗是因为《醉打山门》里面有好玩的动作,很热闹才点的。
这时候宝玉忍不住了,心说你这个人怎么搞的,老是点这种热闹的戏,刚才《西游记》里那个猴子跳来跳去的已经够烦的了。宝玉是典型的文艺青年,一心想看能触动心灵的戏,便说宝钗:“只好点这些戏。”宝钗当然要为自己辩驳:“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告诉你,这一出热闹戏,是一套北《点绛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