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人说着话,丫头秋纹进来了,说:“快三更了,该睡了。”宝玉就赶快让人取表来看几点了,“果然针已指到亥时”,亥时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的时候,“快三更了”,应是接近十一点了。我们现在觉得不算晚,可是古人一般是早睡的,大概八九点就上床睡觉了。宝玉“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

袭人这一天和宝玉聊了这么久,可见他们真是很亲。我们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里面有好大一段写普鲁斯特小的时候,睡觉前想尽办法让妈妈在他床边留久一点。小孩子很在意那段时间,因为他知道妈妈平常很忙,但睡觉前妈妈一定会来跟他讲几句话,念一点《圣经》里的故事,亲一亲他的额头,然后才走。他每次都尽量把这段时间拖得久一点。那是他婴幼儿时期最深的一个记忆。这天袭人和宝玉在那里一唱一搭,真像一个大姐姐或妈妈跟一个孩子一样。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涨,四肢火热。先时还挫挣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很着急,赶快报告贾母,传医生来看诊。医生看了以后说:“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宝玉闲得无聊,心说去看看黛玉吧。大家可以看到第十九回一直没有什么大事情发生,有种静悄悄的天长地久的感觉。“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说花袭人特别懂事,“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个玉是讲黛玉,好像身体里都散发出香味来。从这一回的回目来看,就是在讲一种没有事情发生的淡淡的感觉。

接下来的这一段写得极好,我一直觉得宝玉和黛玉有点像十四五岁那段时间的恋爱,离不开,见了面又会吵,所有这些在这一段里完全表现出来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环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这一段有一个有趣的对比,那边袭人是姐姐,这边黛玉是妹妹;在那边他是被照顾、被疼爱的,在这边他是要照顾人的。人世间大概也就是这样一种爱与被爱的关系,他把所有袭人给他的爱,又拿到这边努力去照顾黛玉,黛玉却又不领情,觉得烦死了。

宝玉觉得吃了饭以后马上睡觉对肠胃不好,况且黛玉常常胃疼,所以他就闹她,不让她睡。黛玉见是宝玉,就说:“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黛玉心思很多,经常失眠,所以她有时候白天也需要休息。宝玉就说:“酸疼事小,怕睡出病来。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宝玉和黛玉是从小睡在一张床上长大的,这种亲其实不是爱情,因为童年的知己是不可替代的。他们俩一在一起,童年的记忆就会重新出现。黛玉连眼睛都不睁,她合着眼说:“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黛玉知道宝玉很喜欢自己,她假装不在意,每次都要说,你不要在我这边,你到别人那边去。宝玉也非常好玩儿,推她说:“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当你牵挂一个人的时候,看别的什么人都觉得很腻。不管宝玉到哪里,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要到黛玉这里来。

黛玉也觉得宝玉讲话很滑稽,就“嗤”地一声笑了,说:“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又见没有枕头,就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宝玉不会跟其他任何人说,我们在一个枕头上睡,只有黛玉,因为他们是一起长大的。薛宝钗一直不太懂这两个人为什么这么要好,因为宝钗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长大了,有了男女之分。宝玉与宝钗一直相敬如宾,始终不可能这么亲。

黛玉说:“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她明明知道宝玉喜欢她,故意要跟她睡在一起,可是她就是要点破。宝玉就只走到外面看了一看,回来说:“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他就是要闹黛玉,就是要跟黛玉睡在一个枕头上。

黛玉听了,睁开眼睛。之前黛玉一直是闭着眼睛的,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安全感。可以想一下,哪一个人是可以跟你一起睡一个枕头的,哪一个人进来的时候你是可以一直闭着眼睛讲话的。平常有人来时我们一定会睁开眼睛坐起来,可是黛玉一直闭着眼睛。这个时候,她只好睁开眼睛,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妖魔星’!请枕这一个!”就把自己的枕头推给宝玉,自己再拿一个来枕。这些动作里面有一种“亲”,这个“亲”很不容易被察觉。有时候,作为第三者你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悄悄话,这么多的小动作,他们之间有一种别人无法参与的亲密,共享过生命中的很多细节的那种快乐是无法替代的。

“二人对面倒下。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黛玉以为宝玉是不小心被指甲刮破了脸,流了血,就想帮他去擦。结果不是,是宝玉帮女孩子调胭脂时不小心蹭上的。现在的女人如果发现与自己亲密的男人白衬衫上有一个口红印,就没完没了。然而黛玉却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

她“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黛玉本是有洁癖的人,爱干净到了极点,可是她用自己的手帕替宝玉擦了胭脂斑痕。这都是“亲”,黛玉一生当中唯一用自己的手帕去给别人擦污渍的,大概只有宝玉了。然后口内说:“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又当奇事。”要注意这句话,就是大家都把宝玉替丫头弄胭脂这件事,当成一个八卦到《壹周刊》去传的,有人就是喜欢把这些事,当一个不得了的大事,吹到舅舅耳里,“又使大家不干净惹气”。因为贾政觉得儿子做这种事传出去非常丢脸。

可你细看的时候,你会知道黛玉没有觉得这些事有什么了不得。她只是说你又干这些事,还要留下痕迹,到时候又被舅舅打。她的关心很奇怪,别人会骂宝玉不该帮丫头调胭脂,可是黛玉说你做这些事情不要带出幌子来好不好。我们会发现爱的层次差别这么大。其实黛玉和宝玉的个性非常接近,不喜欢遵守世俗的礼教,为什么宝玉始终不会跟宝钗这么亲?就因为宝钗会指责他做这些事,可黛玉不会。

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没怎么在意黛玉的话:“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美到别人不觉得美,我们常常用一个词来形容“幽美”。“幽香”也是,黛玉身上的美、身上的香是有点让你感觉不到的。这里对比前面有一段写到宝钗身上的香味,宝玉闻到了,就问她擦了什么东西。宝钗说因为吃了冷香丸,所以身上有一股香味。那种冷香气味比较重。黛玉身上什么也没有,她身上有一种天然的幽香,淡淡的。我对此的理解是,对于和自己有最亲关系的人,我们会有一个嗅觉的记忆。嗅觉记忆是我们长大以后常常容易忘记的,可它是童年非常早的记忆,比如母亲身上的味道。我觉得这里宝玉闻到黛玉散发出来的幽香,也是嗅觉记忆的再现。

“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古人说:“不自美方为美。”不觉得自己美才是到了美的最高境界。黛玉从来不觉得自己漂亮、美或者香,她不想谈这些,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香。

宝玉就说:“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那黛玉当然就要呼应宝钗那一段,黛玉永远有一个对手,永远有一个要比较的人,就是宝钗。她冷笑着说:“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些俗香罢了。”宝玉当然知道黛玉在讽刺他,就说:“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

宝玉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红楼梦》很好玩,有很多人从奇怪的角度去研究。前一段时间我看到有个外国人写了一篇博士论文,就是讲黛玉的怕痒,他考证了半天,就因为黛玉怕痒这件事,拿了个博士学位。这里好玩的是我刚才提到的:宝玉与黛玉睡同一个枕头;黛玉用她的手帕替宝玉擦脸上的胭脂;宝玉闻黛玉袖口里面的香味;又翻身起来用手去挠她的胳肢窝,这些都是两个人身体的接触。宝玉跟别的人再好也没有这些动作,而这些动作是小孩子才会有的。这些铺排和描写都在说明这两个人的关系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宝玉和袭人也很好,甚至发生了性关系,可是他跟袭人也不会如此,他跟黛玉最亲。“亲”有时候比“爱”还要深,亲到别人不可取代时,才会有这样的身体动作。

黛玉“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前面有一回说宝玉去探望宝钗,大家看宝玉的玉,宝钗的丫头莺儿就说小姐身上有金锁,宝玉一定要看,宝钗就从内衣里取出金锁来,说小时候生病,别人就送了这个金锁。丫鬟还说金锁和宝玉上面的字是一对儿。这当然是暗示她和宝玉的关系。黛玉知道后心里很难过,宝玉有玉,宝钗有金锁,而她什么都没有。

“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这些细节都在说明两个人完全像小孩子,是真正的两小无猜,其实人到了某一个年龄,就不可能再有这样的动作了,因为总觉得有一种界限和禁忌。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我觉得是宝玉一直不想长大,他一直在回忆童年美好的东西。这个回忆的凭借就是黛玉,因为只有黛玉是跟他一起长大的。他老爸要是看到他的这些动作大概又要揍他一顿了,他爸爸觉得十四五岁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可是宝玉觉得自己还是孩子。小说非常真实地写出了人的两难:一方面是成长,一方面是对过去的回忆和眷恋。

宝玉作为贵族小孩,从小照顾他的是用人,他的母亲王夫人也跟他很疏远,因为她是贵夫人,不会抱着孩子喂奶,也不会有那种特别亲密的举止,和他真正一起长大的是黛玉,在碧纱橱里的一张床上一起长大的。他一直想要在黛玉身上找回那种身体上的亲近。

十九回是在写爱的丰富的层次、情感的细腻的层次,让我们感觉到,人世间的情本就是非常多重的。

“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两个人的动作完全像幼稚园的孩子。“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宝玉为什么唠唠叨叨一直讲?因为他怕黛玉睡着了生病,所以费尽心机不让她睡觉,这个情比对袭人的还要深。宝玉哄她道:“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然后他讲了一个荒谬不经的笑话,就是为了不让黛玉睡着。

宝玉讲的这个笑话很无聊,有一点像网络笑话。他说扬州以前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一个洞叫林子洞。聪明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在讲林黛玉,可黛玉这个时候却很傻,没想到宝玉在逗她。他说洞里面有一群耗子,有一天这些耗子说,已经腊月初七了,腊月初八要吃腊八粥,我们应该去偷各种东西回来明天煮。耗子王就下令,谁去偷糯米,谁去偷红枣,谁去偷栗子,最后说到偷芋头。江南有一种芋头为香芋。香芋没有耗子去偷。后来一个长得小小的、身体很弱的小耗子就说,我去偷香芋。别的耗子就问它怎么偷?它说,我用法术把自己也变成一个香芋,滚在香芋堆中把香芋一个一个运出来。然后它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大家就说,变错了,变错了,你应该变成一个香芋,怎么变成了一个小姐?它说,你们哪里知道,盐课林老爷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盐课林老爷”就是林黛玉的爸爸林如海,宝玉利用“芋”和“玉”的谐音来编排黛玉的笑话。这个笑话并不精彩,宝玉就是故意混,让黛玉不要睡觉。黛玉听到最后,才知道是在笑她,“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注意下面,“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在宝玉、黛玉打打闹闹的时候,宝钗总会走进来。其实我觉得宝钗一直有一个悲哀,就是她无法参与宝玉和黛玉之间的亲密,看到两个人在床上闹成一团,这个时候宝钗其实很落寞。

宝钗一来,大家就很正经了。宝钗说:“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笑道:“你瞧瞧,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就说:“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她在讽刺宝玉在元春省亲那天作诗时忘记典故的事。从宝钗的话语可以感觉到,他们是有隔阂的,她对宝玉永远是庄重的,没有办法像黛玉和宝玉那样亲昵。

再回头看一下十九回的回目,“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两句的第一个字是“情”跟“意”,十九回整个在讲人世间的情意:宝玉和袭人的情意,宝玉和黛玉的情意。这种情意本身是可以扩大的,如果宝钗真正大度的话,也许也可以加入。我常跟朋友讲,十九、二十回是最让人百看不厌的,因为它没有大事发生,只有日常生活的悠远、情意的深长,这是作者写得最好的部分。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大家可能常常会听别人讲,《红楼梦》是可以读一辈子的书。的确很奇怪,一本小说你看过一次,很少有欲望想看第二次、第三次。但《红楼梦》除了情节的起伏、故事的编排都很精妙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对每个人物的描写都很细致,让人在不同的年龄阅读,都会有不同的领悟。很多人物,比如像李奶妈这样的人,第一次、第二次阅读时是不会注意的,人们一开始总是关注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这些人,可是等你自己也到了那个年龄,就会觉得李奶妈这样的人物也很有趣。在十九回、二十回里都有她的故事,我们当然会觉得她好讨厌啊,一个唠唠叨叨的人。可等到二十回大家看一下,作者是怎么去写这个李奶妈时,他也不让你觉得她只是讨厌而已。其实她是一个有点过了时的人,过去曾经重要,宝玉长大后,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被重视,内心里有种荒凉。其实要对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有这样的关心,才能写好这部小说。

阅读《红楼梦》给我们带来的最大好处是可以使我们对人、人性多一些了解,多一些懂得。懂得以后不是要去抓别人的小辫子,而是学会对别人的宽容。人都有脆弱的地方,全看你怎么去担待。李奶妈闹的时候,别人都对她没办法,因为李奶妈心里的结,别人很难解开:你对她强硬,她觉得你看不起她;你对她软弱,她又觉得你在故意拍她的马屁。她已经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尴尬境地,我想大家一定知道这样的人恐怕只有王熙凤才能摆平。王熙凤可以三两句话就让她服服帖帖的,这绝对是一种智慧。难怪作者要不断地赞美女性,贾府上上下下很多繁杂的家事全靠女性打理,其中尤其能锻炼出女性细致、体贴的部分。

根据《红楼梦》改编的戏剧、电影大部分是失败的,因为电影和戏剧没办法像小说这样不厌其烦地去描述生活的细节,只能抓住最重要的几个场景,可是场景和场景之间,作者写得最好的、最深厚的人情部分完全没有办法体现。这就会少掉很多细节,少掉很多人性上的东西。电视和电影也不可能用十几分钟去拍黛玉把手帕蒙在脸上不理宝玉的细节。

文学中的重点很难说,有时候清淡如水的描绘也是一个重点。比如,宝玉说有一天自己化成了飞灰,或者是比灰还要轻,像烟一样在风里散掉,在电影里是很难表现的,在小说中却是非常美的表达。不同的艺术形态,会有不同的表达特性,文字的描述有它特别的美。当我们读书时,会忽然停一下,觉得一个男孩子在十四岁时,怎么能把对死亡的感觉讲得这么深、这么透,用白话把他对生命无常的感觉,完全表达出来了,句子还写得非常漂亮。

宝玉正在林黛玉房中讲“耗子精”,宝钗撞进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古代写诗处处要用典故,这个典故可能来自《诗经》、《楚辞》,也可能来自唐诗、宋词。目的是训练小孩子读书时多记忆、背诵一些东西。这当然也有它的坏处,就是说当人们创作时,因为要找典故,性情反而不真了。

宝钗写诗和黛玉写诗非常不一样,宝钗很用功,记忆力又好,写诗非常遵守古人的典故。黛玉的诗也写得极好,很多地方却不用典故,或者大胆破除古人的典故,甚至有时都不押韵。宝钗的美在于守规矩,黛玉的美在于不守规矩。宝钗像一部字典,黛玉像一首诗。我们有时候会比较喜欢诗而不喜欢字典,但其实两者很难比较,字典有时候也蛮重要的。

“三个人正在房中互相讥刺取笑。”在情感中,“三”是一个很有趣的数字,会有比较,会有心机的存在,大家都在较劲。“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古代贵族家族的礼教很严,讲话都是轻声细语的,一听到大呼小叫,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侧耳听了一听”,林黛玉特别敏感,对宝玉说:“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呢。”

黛玉说:“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李奶妈成天来闹,大家都司空见惯了。袭人是最懂事的人,如果她连袭人都骂,那就说明她真的老到完全不知道跟现实怎么相处。

宝玉怕袭人受委屈,就要赶过去,宝钗很懂事,也顾大体,她怕宝玉摆出主子的脸色,所以忙一把拉住他:“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宝玉说:“我知道了。”说完便赶到怡红院要处理这件事。

李奶妈正拄着拐棍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这有点像泼妇骂街。有人说《红楼梦》是贵族文学,可我觉得《红楼梦》对普通平民、对社会边缘人物也写得极好,语言非常活泼。黛玉、宝钗的语言是贵族的语言,可是当写到李奶妈的时候,语言就泼辣起来了。

作者是从李奶妈的角度写这场戏的。从别人的角度看,觉得这李奶妈是老糊涂、老背晦,可是从她自己的角度来看,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在社会中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是非常痛苦的。她唯一能够证明自己的,就是常常骂别人“忘本”。袭人年纪小,被贾家买来的时候,调教她的一定是李奶妈这些人,所以她说你这个“忘了本的小娼妇”。这已经完全是谩骂了。当一个人生气的时候,语言特别能体现出他的教养。袭人怎么会跟娼妇挂起钩来?可是在李奶妈的意识里面,最坏的人就是娼妇,她就用这个词骂她,为出一口狠气,口不择言了。“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袭人生病了,很重,刚服了药,正盖着被子焐汗,她是委屈的。现实中人与人冲突起来时,态度常常是不理性的。李奶妈摆明就是来骂袭人的,即使袭人没有生病躺在床上,热情地欢迎她,相信还是会被大骂一顿的,只是她会找另外一个理由。所谓“老背晦”,就是你对她怎么样都不行。当她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信心的时候,其实是非常令人哀伤的她要不断在生活里寻找证明,从而造成这种困境。其实,《红楼梦》的好看就在这里,它让你对自己的行为有所反省,想想自己有没有在气头上的时候口不择言,把无辜的人牵连进去;或者有没有预设一个敌人,对人产生误解。

李奶妈的孤独、哀伤,以及失去自信之后的痛苦,全部展露出来了:“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她要穷根究本,说你出身低微,不过是贾家随便花几个银子买来的。当然李奶妈自己也是这类人,不过是贾家花几两银子雇来给宝玉喂奶的。有时候人很有趣,在侮辱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也侮辱了自己,最后自己也认同了被侮辱的角色。“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贾家大部分犯了错误的丫头,会被拉出去配一个小厮或是农民,或是拉车的人,潦潦草草了此一生。这么重的话就已经是恶毒的攻击了。

袭人以为李嬷嬷不过为她躺着生气,就起来分辩。袭人是最懂事的丫头,她不会随便跟人吵架,也不会因为别人讲了很难听的话立刻跟人吵架。她解释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

可是,袭人一分辩,李奶妈更加生气,就继续骂。袭人“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这是袭人不常有的表现。袭人从来不利用宝玉爱她这个特权,她很谨慎,可是她这个时候也忍不住哭了。

宝玉“少不得替袭人分辨病了吃药等话,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们。’”刚才宝钗叮咛宝玉不要骂李奶妈,宝玉也只好跟她耐心解释。

这一下李奶妈更气了,说:“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十四岁的宝玉,当然不会懂得李奶妈这个时候需要的不是讲道理,而是关心与支持。李奶妈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宝玉站在丫头一边,忽略了她。如果宝玉随便说袭人两句,事情也就平息了,可他偏还要去保护袭人,这令李奶妈更加痛苦。

“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意思是说你们都是一伙的。李奶妈的痛苦在于她自己觉得跟这一群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们没办法沟通了。

下面的话不知道她每天要讲多少次,“我把你奶了这么大”永远是她的一个把柄。如果你曾对他人有恩,最好忘掉,不然这“恩”最后会变成你自己的痛苦,觉得别人忘恩负义。其实没什么“忘”与“负”的问题,是你自己觉得你有恩有义;也没有什么恩与义,不过是在那个时候,你刚好可以给了人一个方便。

这一场戏继续演下去。李奶妈说:“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哭起来了,她的确有被遗忘、被冷落的痛苦。

黛玉、宝钗也过来了,劝她:“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一点子就完了。”可是越劝李奶妈越会闹,因为这样她越有机会诉苦。因为她寂寞。

这时一定要出来一个人了,那就是王熙凤。王熙凤有明快地处理事情的能力,遇上这种事情,只有她能办得漂漂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