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感觉无聊,就问茗烟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玩。茗烟说,我偷偷带你到城外面去。宝玉说不妥,因为很多人随时都会询问宝玉到哪里去了。他说,我们还是到比较熟、比较近的地方去吧。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主意了。大家有没有发现他一直惦念着一个人袭人。袭人虽然是丫头,可是又像姐姐,又像妈妈,又像妻子,她是在宝玉身边真正照顾他所有生活细节的人。而《红楼梦》里面母性最强的一个女性大概就是袭人了。袭人不在的时候,宝玉有一点怅然若失,因为所有习惯的东西忽然不见了。记不记得宝玉要去上学的那一段,袭人有多周到?如果身边有一个丫头如此地照料你的话,你肯定是须臾不能离开了。

所以宝玉就跟茗烟讲,我们去袭人家好不好。在过去,一个公子哥儿到丫头家里去,这是了不得的事,有失身份。所以茗烟说要是被家人知道后会挨打。宝玉说不要怕,有我。于是两个人偷偷摸摸去了袭人家。

袭人因为家里穷,从小被卖到贾府,签的是卖身契,是一辈子都不能够赎身的。她的哥哥嫂嫂用卖她的钱做生意赚了点钱,想把袭人赎回去嫁人。这一天接她回家,就是为了商议此事。对此,袭人的态度是不回去,她说,你们当初没有钱就把我卖了,现在有钱又要赎我出来。你们卖我的时候哪里想过我去给人家当丫头的下场,幸好卖到贾府这样的厚道人家,他们不打我不骂我,你们又要让我回来。

第五回中,与宝玉第一个发生性关系的就是袭人,所以袭人觉得她这一辈子跟定宝玉了。她也不要妻子的名分,只当是一个陪房的丫头。她跟哥哥嫂嫂说着就哭了。刚好这个时候宝玉来了。

袭人“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我们现在可以明白宝玉为什么觉得这一天所有的事情都很无聊了,因为他一直在挂念袭人。

“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在古代,这种富家公子是不能到丫鬟家里的。袭人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又吓了一大跳。因为宝玉出来至少要有四个人跟在身边,现在正值过年时节,外面这么多人马车辆,万一碰到如何得了。她就骂茗烟:“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有个闪失,也是玩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

茗烟撅了嘴抱怨说:“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忙劝:“罢了,既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宝玉那样的身份打扮,到穷人家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

袭人的妈妈也迎出来,进去之后发现她们家还有几个女孩子坐在那边,我们知道古代有陌生男客进门,女孩子要赶紧躲避,可穷人家房子小,根本无处躲,那几个女孩子很害羞、很尴尬,不敢抬头看宝玉。家里人不知如何招待宝玉才好。袭人说:“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

袭人“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来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注意“自己”这个词的重复。袭人觉得这个家里脏乱,只有她的东西宝玉还可以用。连续四五个“自己”,可以清楚地看到宝玉和袭人的关系,她绝对不让宝玉受委屈。

这时袭人妈妈齐齐整整摆了一桌子果品。可是这些东西,宝玉是不能吃的。袭人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礼,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这是礼节。“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是送,而不是递,这是一种很恭敬的姿态。从这些动作的描写,可以看到袭人细心到什么程度,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宝玉会这么疼袭人,会把皇宫送来的糖蒸酥酪留给袭人吃。他们之间的情感已不是主人与仆人的情感。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宝玉注意到袭人哭过了,就悄悄问她:“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着说:“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袭人永远不会说自己受苦的事情。

宝玉偷偷说,赶快回家吧,我留了好东西给你吃。袭人赶紧跟他说,不要大声讲,旁边的人听到还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呢。这些都是两个人的悄悄话,有悄悄话就有私事,有深情的东西。一个人你可以跟他讲悄悄话的时候,你们之间的情感就是深的。这一段整个都在写宝玉和袭人之间的一种非常私密的关系,也可以看到宝玉从尊重出发的一种包容。《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二十世纪乃至二十一世纪的重要文学作品,原因就是它在很多地方带给我们观念上的更新与启发。让我们认识到现实社会里面,尽管有阶级、性别、年龄、贫富构成很多的等级,可是宝玉一直希望人可以回到原点,即人与人之间能平等相待、彼此尊重。

宝玉回家了,故事转移到了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身上。宝玉大了,奶妈失去了重要性,李嬷嬷却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还常常跑来要证明她的重要,闹出一些事情来。

“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环们都越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嗑了一地瓜子皮。”这个时候李嬷嬷来了,抓到了一个机会批评这些丫头们。

“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头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她觉得自己依然很重要,放不下从前的身段。然后她骂道:“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

“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他们不着,因此只顾玩,并不理他。”丫头们越不理她,她就越气,因为她的重要性不能被证明。所以又开始唠唠叨叨“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大家都觉得你已经退休了,根本不该再管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个人生的大智慧,我们常常不容易把握。

看大家都烦她,李奶妈也觉得无趣,走来走去就看到了那个糖蒸酥酪。“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因为前面有因李嬷嬷偷喝枫露茶丫头被骂的事,所以丫头们觉得你如果又吃了这个东西,你就要自己担当,不要到时候连累别人。

“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她本来是要证明她的重要性的,想不到惹来了恰好相反的结果。她便说:“我不信他这样坏了。且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人生最痛苦的就是这种比较,觉得我以前多么重要,现在怎么会连一个丫头都不如?“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怎么样!”

她就赌气把那一碗酥酪都吃了。还说:“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阿物儿”的意思是“什么东西”之类的。你如果听到一个前任经理在骂现任经理,说要不是当初我聘你进来如何如何……也会觉得很难听。所以你看《红楼梦》的有趣就是,里面的故事在现实生活里可以一再重演,所以《红楼梦》为什么我们会觉得一直可以重看,它有很多人生智慧在里面。这个智慧不是说应该怎么处理,而是告诉你这些现象一直存在,因为今天一样有李妈妈、袭人这样的角色。

有一个丫头笑着说:“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这是一个懂事的丫头,可是李奶妈真是不会做人,她还是继续生气:“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她把这个丫头又骂一顿。人家对她不好,她发急,人家对她好,她还是赌气,说你别拍我马屁。“说着,赌气去了。”

袭人回来以后,宝玉忙命取糖蒸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嬷嬷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着:‘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蹋了。’”轻描淡写,一件事情就摆平了。人生的智慧,并不一定就是知识,智慧是一种“懂得”,是一种对人性的了解与担待。《红楼梦》是一本智慧的书,它不只是学校里教的训诂文字或者音韵之类的问题,里面的人情世故特别丰富。袭人不识字,也没读过书,可是她为人处事通达、大方,能够随机应变地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曾被邀请到新加坡去讲四十回的《红楼梦》,那里的教育部门规定所有华文学校的学生,在高中毕业时,要读四十回《红楼梦》。我相信这个规定不只是从文学出发,而是因为里面有这个族群的文化,几乎包含了所有的人情世故,所有文化的智慧。

袭人还怕宝玉不相信自己的话,就说想吃栗子,“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因为她必须找到一件事情转移宝玉的注意力。所以有时候会蛮怀念袭人,她具有把大事变小,小事变无的智慧。“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至此,我们完全不觉得他们是主仆关系,而真的像是姐弟。这是宝玉最可爱的地方,也是人情中最温暖的部分。

下面是宝玉入睡前和袭人的一段对话。宝玉到袭人家时看到家中坐着几个女孩子,她们看到宝玉进来很害羞,低着头不说话了。宝玉现在想起来,就问袭人,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是她的什么人。袭人说,是她的姨表姐妹。宝玉听了,就赞叹了一下。袭人说:“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当时红衣服是比较贵重的,贵族人家都穿红的,宝玉的衣服很多是大红的缎子上面绣金。袭人是从身份去想的,她说我们穷人家的小孩子就不配穿红吗?宝玉跟她讲,那样好的人不穿红,谁配穿红。他说我是觉得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是也来我们家多好。袭人又多心了,说在我们家我是做奴才的命,难道别人也要做奴才不成。很明显,两个人的身份不同,想法不同。宝玉急了,说:“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过去讲究门当户对,袭人很守分,不会越礼。

宝玉说不过袭人,就不肯再说了,只在那边剥栗子。袭人平常不太这么讲话的,可是因为今天家里说要给她赎身,让她嫁人,她有一点难过,回来才对宝玉讲了这些重话。看到宝玉不高兴,心里感到很愧疚,就说:“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这话也让人感觉到两家地位相差之大。对贾府来讲,如果觉得哪一家的女孩子好,花几两银子买来就是。前面讲过,薛蟠喜欢香菱,香菱已经有未婚夫了,他也硬把人家买来了。宝玉当然不是这样的人,就笑着说:“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赞他好,正该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这是宝玉身上非常特别的东西,他是一个公子哥儿,却总觉得生在这个富贵人家的是一群浊物,那些清灵的人儿反在民间。

《红楼梦》里面有反阶级的东西,在那个年代,出身贵族的曹雪芹,根本就没有自己是钟灵毓秀的感觉,反而觉得民间到处都是精彩的人。这是一种自觉,也是一种忏悔。有点类似西方启蒙运动时期卢梭的《忏悔录》,对生命有一种很深刻的反省。

袭人说:“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宝玉最感难过的就是女孩子出嫁,他觉得女孩子很尊贵,应该疼惜,可是女孩子遇到男人以后,就被糟蹋了,一个个变得俗不可耐。这是他的怪僻。这次听到“出嫁”二字,“不禁‘嗐’了两声”。宝玉很反对封建社会中以父权为中心的男性沙文主义,那“出嫁”会变成一个很大的恐慌,因为不知道她们会碰到什么样的男人。

“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袭人在试探宝玉。宝玉听了袭人的话,吓了一大跳,因为他认为袭人会一辈子跟他在一起,没想到袭人竟然讲出这样的话来。下面就引出了一段袭人借这个问题对宝玉的劝导。

“宝玉听了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家生子”就是奴才的儿子,譬如俘虏来的军人或者罪犯被派到某人家里做奴才,这种奴才是世世代代的奴才,他在这个家中结婚,他的儿女都是奴才。袭人的意思是说,我是你们买来的,并不是世世代代都要做奴才的。“了局”是说我不能在你们家待一辈子,我也要结婚嫁人啊。

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宝玉想得很天真。他想,我不让你走,你也走不了。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咧!”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我却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我觉得袭人是很适合搞政治的人。她觉得她在,就好好地照顾宝玉,她不在,也会有更好的人来照顾宝玉,这个世界少了她,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袭人的守分是很特别的,其实宝玉非常疼她,但她从来不会得意忘形。话虽讲得很平实,可这也是大智慧。

宝玉听了这些话,心里当然很难过。“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宝玉没办法,只好用这一招了。

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意思是说一个丫头到了十七八岁该结婚了,你不能一直留着她,耽误人家一辈子的事情,贾家不是这样的人,不会仗着有钱有势就做这种霸道的事。

袭人娓娓道来,宝玉已经快疯了,最关心他的姐姐竟然要丢下他走了。我记得小时候很害怕妈妈或者比你大很多的姐姐说她要走,不要你了,真的吓得要死,心里还真相信。可以理解宝玉这个时候内心非常恐慌,没有袭人他怎么办,他有一种生命整个要空掉的感觉。可是《红楼梦》一直在讲无常,好像小孩子长大的过程就是最后领悟没有什么东西会永远在一起的过程,宝玉一直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就是要好好在一起不能分开。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宝玉很孩子气,他害怕孤独,害怕生命到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既然以后要孤单,何必开始?宝玉常常会有这种想法。

他上了床,别人都以为他睡觉了,而事实上他没有睡。下面交代了袭人自己的心思。

袭人的母亲、兄长要给她赎身,她说至死也不回去。“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当时的袭人很懂事,觉得家里这么穷,卖了我,家人至少还可以活下去。“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注意“幸而”这两个字,因为大部分卖出去做丫头的,经常挨打受骂。“吃穿和主人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也不必起赎我的念头!”这是一个女孩子讲得很绝的话了。但是她有一件心事无法讲出来,就是她已经爱上了宝玉,她要一生一世和宝玉在一起。《红楼梦》里面所谓的“爱”,不是我们一般认为的很狭隘、世俗的爱情,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亲近。两人相处得这么好,她觉得这个男孩子善良,她愿意一辈子好好照顾他。

袭人的妈妈和哥哥看她这样固执、坚定,知道她不愿意赎身出来。“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袭人的家人想贪便宜,觉得贾家反正是好人,愿意开恩让她出来,也不要赎身的银子,不是赚了吗?袭人再嫁时又可以得一笔聘礼。他们是有现实上的算计的。可是没有想到,袭人根本就不愿意。袭人觉得在贾府做丫头,比一般寒薄人家的小姐还尊贵,穷人家的小姐不一定这么被看重。所以“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

袭人觉得也许可以借这个机会劝谏宝玉,因为她发现宝玉很怕她离开,这有点像家里妈妈的诡计。小时候妈妈常说我要走了,不管你了,你吓死了,她又说你明天好好上课她就不走。袭人还想跟宝玉讲话,可是发现这个男孩子躺在床上半天不吱声,她心里就有点不安了。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懂得这种不安,一个做姐姐或妈妈的人,忽然发现孩子躺在那儿半天不讲话,就会不安。所以袭人就过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宝玉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了,他以为袭人真的要走了,所以这也是宝玉的深情,而且呆呆的,他也完全不会觉得别人是在骗他。

袭人笑着说:“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她心疼他,赶快改口。宝玉听了,觉得话里大有文章,就说:“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

袭人就说:“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最好玩的是在这种时候完全像小孩子的赖皮,马上说:“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

下面一段,我觉得是《红楼梦》里面最漂亮的句子:“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

大家有没有觉得这是《红楼梦》最重要的调性,作者整个的感伤都在这里。生命最后是一个无常,所有生命的因果只是暂时的依靠,现世的爱、温暖与眷恋,到最后都会像烟一样散掉。宝玉的心底有一种别人无法了解的孤独,他觉得生命到最后其实没有什么能留住,就像灰一样,甚至比灰还要轻,也像烟一样在风里面就散掉了,那个时候谁也管不了谁,在茫茫的大荒里面散开。可是现在他有一种眷恋,他希望她们守着他,看着他,跟他在一起。如果从现代文学的角度来看,这一段是最好的白话文,把它编成歌词也是很现代、很漂亮的。

宝玉讲到了自己最深的心事。可是你看袭人马上捂住他的嘴,因为她生活在现世里,有现世的忌讳,况且现在正在过年,不能讲死这件事情。袭人说:“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她要宝玉以后不要老是讲死亡、感伤、未来之类的东西。宝玉说:“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事实上,后来宝玉还是常常说这些,因为这是他对生命的深层感受。宝玉是天上的一块石头下凡来到人间,迟早要回到天上,依然成为一块石头。人跟人的相处就是一个缘分,缘有长、有短、有深、有浅,但没有什么缘分没有终了。他对现世的眷爱、执着是因为他知道迟早有一天这些东西要散的,再深的情和眷恋也没有用,都留不住。他现在留住袭人,不要她回家,可是他知道,有一天大家都会没有家,这其实是宿命里一种大荒的状态,他讲的那段话是《红楼梦》中最深的哲学。

“还有什么?”宝玉就问第二件。袭人说:“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宝玉最不喜欢读书人,他觉得当时的读书人都是读死书,然后去应试做官,他给他们取了一个名字叫“禄蠹”,表示这些人整天想着做官,像蛀虫一样拼命钻营。这个认识很特别,因为世家文化中,小孩子生下来就是准备要做官的。你可以看到台湾很多老建筑上的一些美术图案,大概离不开蝙蝠、鹿、寿桃这些东西,就是福、禄、寿,人活着追求的就是这三样东西,禄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就是做官,在古代一做官你什么都有了。袭人看到宝玉常常为读书的事情被爸爸打骂,她就想劝他不论是不是真的喜欢读书,至少装装样子,也不要老骂读书人。“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

宝玉也答应了,说:“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心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他很着急,他想袭人提的事情他全依了,她就不会走了,他希望赶快了结这件事。

第三件很奇怪,是关于宝玉的一些怪习惯。宝玉常常吃女人化妆用的胭脂。古代的胭脂是把花放在臼中反复杵槌,再滤去杂汁,敷在指甲上、嘴唇上或者做腮红用的,有一点甜香。宝玉喜欢帮丫头们调胭脂、上胭脂,因为这个事情他父亲打他,觉得他没出息。袭人就趁这个机会劝他,说:“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就说:“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他着急得不得了。其实他根本没有改,等一下,就又偷偷帮人家调胭脂了。

袭人就说:“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最尊贵的人坐八人大轿,女性结婚的时候也坐八人抬的轿,表示尊贵。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他故意用了双关语,意思是说我当然会娶你的。可是袭人说:“这我可不希罕。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她说,就是你对我好,我有这个福气,可是我知道,自己是陪房丫头,不可能被明媒正娶的。袭人有自知之明,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永远不让自己有幻想,这大概是袭人既沉静也快乐的原因。

大家记不记得第五回,宝玉到了太虚幻境打开很多抽屉,看到很多人的命运,里面有一个是袭人的命运,就是“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其实宝玉最后没有娶到袭人,袭人最后嫁给了蒋玉菡,一个唱戏的男孩子。《红楼梦》讲的无常是说我们人活在世的时候,有很多的预期跟假设,这个预期跟假设最后常常也会变成执着,可实际上我们不知道那个预期跟假设是不是一定完成,用最大的热情跟愿力希望完成,是一种深情,可是最后大概要有一个随缘。随缘是知道最后的结局,可能像宝玉说的像轻烟一样在风中散去。佛经也常常讲发愿跟随缘,发愿是发大愿,觉得一定要这样子,对它有很大的热情,可是等到事情不能如愿的时候,就要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