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作者笔下呈现的是我一直强调的平等,他认为不能把智能儿当成出家人,她就是一个少女,只是剃了头发而已。她做尼姑不过是因为家里穷。她很无辜,她也有向往爱情的权利。如果你从一个保守的角度看,《红楼梦》里有很多对禁忌的逾越,可是从现代的角度看,我们会觉得作者在那个年代就非常大胆地挑战了传统的看法,他可能会说,为什么尼姑就不可以谈恋爱?从现代主义的角度上看,《红楼梦》有很多活泼的东西。
智能儿的反应当然不一样,自己的身份毕竟是一个在佛门里面清修的尼姑。智能急得跺着脚说:“这算什么!再这么,我就叫唤。”她做出的是一个遵守道德的反应,她要抗拒。可是她没有拒绝,因为她也爱秦钟。这是作者幽微的写法,不喜欢一个人的抗拒和喜欢一个人的抗拒是不一样的。智能儿跺脚,然后就骂,可是她不叫出来,因为她知道,叫出来就完了。
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什么急死了?就是那克制不住的欲望,他要求智能儿跟他上床。“急死了”直写少年情欲。有没有发现,贾瑞身上的东西又跑出来了。秦钟说:“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可见,他前面已经要求过,智能儿都拒绝了。智能道:“你想怎样?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她把她自己住的这个尼姑庵叫作牢坑,可见她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在这里修行的。
现在还有一出戏。曾有出家人很激烈地反对演这个戏,叫《思凡》,就是讲一个尼姑在庙里一面拜菩萨,一面拜罗汉,却一直在讲她自己可怜的情欲,最后要下山逃走。那一出戏是非常动人的,我们知道并非所有出家人都是如此,如果是一个真正从信仰出发的修行,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可《思凡》的问题是她是被强迫的。因此所有的观众对她有很大的同情,其实跟智能这一场戏非常像。
此时,一边是秦钟的欲望,一边是智能儿的悲苦,你若用悲悯的心情看,这出戏就不只是调情了,而让你觉得里面有智能儿的痛苦。但秦钟是一个不可依靠的人,即使他这一次上了手,走了大概也就忘掉了。他不是一个有定性的人,智能儿对此似乎也有所觉察,觉得自己现在之所以如此吸引他全是因为他还没有上手,也不肯轻易地依他。
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秦钟的语言是少年最直率的语言,“近渴”是什么?就是他的欲望。“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来。”这是作者极大胆的写法,包括了对修行的漠视,对礼教的颠覆。你会觉得有一点悲悯,有一点无奈,可是那时人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最好玩的是,这个时候宝玉跑来了。“正在得趣,只见一个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作声。二人不知是谁,唬的不敢动一动。”这种事情在尼姑庵里发生,真是不得了的大事,所以两个人都快吓昏了。“只听那人‘嗤’的一声,掌不住笑了,二人听声,知是宝玉。”宝玉总是在做这种调皮的事。他跟秦钟住在一起,秦钟不见了,他去找,然后就发现了他们两个好。宝玉很厚道,他在调皮,同时也在警告他们,免得真被别人发现,那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他去吓他们,又不能太过分,所以用了一个调皮的方法把他们按在那里。秦钟是一个傻瓜,体谅不到宝玉这个时候出现的原因,连忙起来,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笑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叫喊起来。”他的意思是说,你别傻了,这个时候你还抱怨我,我们现在叫起来,如果来了人,看你怎么办?
“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宝玉拉了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和我强?’”前面曾提到,宝玉对秦钟说,那天在老太太房间没有人的时候,你搂着智能儿干吗,秦钟愣说没有。秦钟无法,笑道:“好人!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他向宝玉撒娇了。宝玉就笑着说:“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这都是作者写作的微妙之处,因为宝玉和秦钟这个时候是爱人的关系。这里很调皮地表现了少男少女之间性的混乱。作者很隐晦地讲到这一句,只说等一下睡下再细细算账,也不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时宽衣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秦钟、宝玉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铺坐更。”秦钟刚才的举动真是非常大胆,人在情欲发生的时候完全不顾大体。凤姐也有可能会问,秦钟跑到哪里去了,宝玉去把他抓回来,也有一部分是顾及这些。
“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凤姐很细心,连小事都想得那么周全。“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这是作者一个十分调皮的写法,到底他们算了什么账?我没有看见,不敢乱讲。作者这么表达,其实特别想说他们到底算了什么账。如果他不讲这一句,读者大概也不会特别注意那一句话的重要。作者在这里透露出人性中非常有趣的东西,他完全知道这些小男孩、小女孩在一起会搞些什么名堂。
到第二天早上,贾母、王夫人不放心,就打发人来看宝玉,说多穿两件衣服赶快回去吧。可是宝玉不肯回去,因为外面好玩。秦钟在恋着智能儿,更不想回去。凤姐呢,也有她的想法,觉得多住一天表示她尽责,贾珍委托她办丧事,三天安灵她都在场了。同时,她又想趁机办一下净虚托她的那件事情。三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凤姐对宝玉道:“我事都完了,你要逛,少不得率性辛苦一日罢了,明儿可是定要走的了。”宝玉听说,千姐姐万姐姐地央求:“只住一日,明儿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
“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是她贴身的管家,听她一说,“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主文的相公”就是我们今天所谓的“代书”,帮人家写文书的。“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王熙凤非常大胆,她要拿这三千两银子,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假托她丈夫的名义写信给人家。“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帖。”信送到节度使云光那里,云光看到是贾府来的信,上面有贾琏的印信,“久见贾府之情,这一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立刻就给办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且不在话下。”
“却说凤姐等又过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着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她告诉老尼姑净虚,说事情已经办了,三天后来贾府看结果。当然,王熙凤这里的意思其实是说要她送钱来。不送钱来,是不会告诉你事情的结果的。
另外作者又交代:“那秦钟与智能百般不忍分离,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约,俱不用细述,只得含情而别。”这是两个小儿女的恋爱。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作者在第十五回中使用了很多对比手法。讲到对比,我会想到中国古代文学里一个很重要的基础形式对联。它用对仗的方式构成两种不同角度的视野和观察,譬如上联是春,下联就是秋;上联是天,下联就是地。我觉得在这样的表达里,如果一个人看到了天,他同时就看到了地;如果他看到了春,也就看到了秋;他看到了高,也就看到了低。在古典文学结构上,对仗的形式经常是在提醒我们关注生命的两种状态。《红楼梦》的回目就是对联,比如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贾元春”和“秦鲸卿”是两个名字,是对仗的。一个是生命到了极盛时期,因为才情貌美被选凤藻宫,封为贵妃;另外一个竟然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夭折了。“才选”与“夭逝”是对仗的,“凤藻宫”和“黄泉路”也是对仗的。对联的形式里隐含着对生命的观察。
在第十六回里,贾元春的生命达到巅峰,要回家省亲,此时也是贾家的鼎盛时期。皇帝恩赐嫁到皇宫里的女儿回家省亲,富贵和恩宠都达到了极点。可是,秦钟这么年轻,竟然病死,最后消失了。两个生命的对比让你看到繁华与幻灭本来就是一体的两面,我们对荣华富贵的赞叹,对年少命薄的哀叹,其实也是同一个东西,也许,我们的赞美与哀叹本身也是一种执着。
其实“对仗”这种文学形式早在《诗经》里就存在了。《诗经》里有很多“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类的句子,它总是用两个不同景象的对比来告诉你,生命在繁华之后就有凋零,所以要平等地来看待繁华的快乐和凋零的哀伤。这样就比较容易理解为什么在章回小说里,尤其是《红楼梦》,每一章的回目就是一副对联,而且常是两个不同的生命。贾元春回来省亲的时候,秦钟已经死了,她根本没有见过这个人,甚至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可是就在这边的一个生命达到极盛时,另外一边的一个生命却在消亡。
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第十六回里一直用这两条主线在穿。同时,这一回里还把上一回智能儿跟秦钟的事情与王熙凤私自包揽诉讼的案件做了一个了结。
也许到了第十六回,你才觉得《红楼梦》开始的部分已经告一段落,这之前贾家的华贵已达到了巅峰,第十五、十六回是一个转折。秦可卿死亡、贾元春封贵妃是贾家盛衰之间的重点。这里的对比非常多,丧事之后的喜事交错在一起。
“话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前面宝玉曾问凤姐书房什么时候可以盖好,因为宝玉想跟秦钟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一起,他大概也是借机好玩。“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秦钟从小自卑胆怯,受到宝玉这么大的宠爱,贾母、凤姐也都宠他,可是他自己却不知道如何去消受这个福,有时候讲话没有分寸,有时候又情欲泛滥。姐姐过世,到铁槛寺送灵,他还跟智能偷情,提心吊胆地胡搞乱搞,觉也没睡好。秦钟身子本来就弱,纵欲和受寒,又使他失去了身体的平衡。从中医的理论讲,生病是因为失去调养,免疫系统坏掉了。其实秦钟一出场就有不胜之态,连穿件衣服都薄薄的,没有办法承担什么东西就叫“不胜”,秦钟一直给人一种飘忽、不厚重的感觉。
“宝玉便扫了兴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静候大愈时再约。”宝玉很好玩,做什么事是要有同伴一起的。照理讲,读书是自己的事,而在他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借口,他要以此为由找玩伴。秦钟是他第一个同性的玩伴,因为他是贵族,一般人不能随便到他家里来,他总跟贾母、凤姐、王夫人这些女性们在一起,没有同龄、同性的玩伴。和秦钟的要好说明宝玉其实很寂寞,所以他跟秦钟的感情很特别。这部分交代了十五回的结尾,秦钟跟智能儿这条线,还没有完全结束,到十六回后面还有一个结尾。
接下来是凤姐的事。她假借丈夫贾琏的名义写的信竟然奏效,可见贾家的权势之大。她就叫来了老尼姑,净虚又到张家报告此事。果然那个守备碍于节度使的面子,忍气吞声,接受了张家退回的聘礼,算是退了亲。
“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畏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这里作者是在对比,张家父母贪财爱势,很希望巴结一个有权有势的亲家。本来守备已经是官了,可是遇到李衙内后,见其权势更大,就希望女儿嫁给李衙内。女儿金哥跟父母不同,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少女,她听说父母为了贪权势退了前夫的婚约,觉得很不应该。其实对于这个前夫,她也未必熟悉,因为过去的女孩子没有出嫁之前,跟未婚夫并无交往。但她知义多情,竟因此自缢了。然后作者又特别交代说:“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
金哥的故事在《红楼梦》里不是一个重要的事件,但你如果仔细去读,可以感受到作者的用意,感觉到《红楼梦》中无所不在的情深。曹雪芹在他的小说中基本上是歌颂青春的,他觉得青春本身有一种不知人间世故的单纯。中国的古典小说很少让少年做主角,因为总觉得他们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对青春多持一种比较排斥或批判的态度。在戏台上,主角很少是小生,大部分是老生,因为只有经历了很多人生的磨难,才有一种生命的苍凉,这是中国美学的奇特之处。中国的山水画主角也大多是老人,拄着根拐杖在山里访友之类的,很少是青少年。
曹雪芹的《红楼梦》有一种特殊的美学,它是在为青春翻案,他重的情是少年之情,他觉得那里面有一种天真,虽然会经常犯错,但绝对不是世故。他不喜欢成人的世界里用现实的功利去衡量一切生命的现象,所以很多时候他会把成人和青春的世界拿来做对比。
金哥不是主角,可是作者赞美她是知义多情的女儿。作者一向要讲的就是“深情”,觉得这些人是有缘分的。在这一世成不成夫妻不重要,而是自己应该有所坚持和完成。《红楼梦》对于情的描绘,与其他古典文学差别非常大。《水浒》也好,《三国》也好,都在写人情世故,很少写到少男少女的情。《红楼梦》在所谓的四大才子书里,是最特别的一本书,因为它始终在写一个“情”字,可是“情”在儒家礼教里是最受压抑的,很少有人去歌颂少年男女的情,因为这是被禁止的。男女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根本不用见面,无情可言,只是伦理而已。从这些部分我们大概可以看到《红楼梦》在中国历史上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地位,它是以情作为重点来书写的。
金哥和守备的儿子都自杀了,张家父母本想攀附权贵,没想到女儿死了,而有权有势的李衙内也没有得到人。“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后面的其他事跟凤姐也无关了,而王夫人、邢夫人、贾琏却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王熙凤做了很多类似的事。可以看到,贾家后来的败落是一步一步累积起来的,所有的贪赃枉法并不见得一开始就有意,多是在不知不觉间慢慢累积形成的。
“一日,正是贾政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古代称皇宫中妃嫔住的地方为“六宫”,大家最熟悉的应该是《长恨歌》里的“六宫粉黛无颜色”。“都太监”这个名称古代并没有,是作者杜撰的,像太监的总管。来的正是管六宫的都太监夏老爷。
顿时,所有的人都吓坏了。皇宫里面一有太监来,做官的人就紧张,因为可能发生的是提升之类的好事,也可能是杀头之类的坏事。下面这段你会感觉到贾母并家人都十分紧张,战战兢兢的,因为皇恩可以浩荡,但也能够杀人不眨眼。“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因为皇帝的诏书要到,就如同皇帝亲自到了一样,所以要立刻摆香案,然后启中门,像迎接神仙一样。过去的大户人家都有三个门,黛玉来贾府时走的是角门,开启正门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早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不曾负诏捧敕。”他是来传口谕的。“诏”、“敕”是皇帝批的公文,“口谕”就是用讲话的方式传达皇帝的旨意,大概因为多少有点像私事,就没有负诏捧敕。“至檐下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夏太监到了正堂,下了马,大家察言观色,觉得情况还好,大概是喜事吧。这其实是在描绘贾家众人面对皇威时的紧张情绪。皇帝口谕,召贾政立刻入朝,在临敬殿陛见。“陛”指的是帝王宫殿的台阶,“陛下”意即在台阶之下,后来专指皇帝。
“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此处可见皇室的威风,就这样匆匆忙忙来了一遭,可是贾家上下大为紧张忙碌。“贾政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忙去更衣入朝。”作者使用有点悬疑的手法来写这一段,其实写的是面对皇室权威贾家上上下下忐忑不安的心情。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探信。”他们让自己家里的快马在皇宫四周一直跑,有什么信息就赶快回报。“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这个时候读者大概猜到一点了,因为假如只是贾政封官,不至于要女眷进宫。让贾母、王夫人等进宫,显然是跟贾元春有关的,如果她封为贵妃,那她的母亲、祖母就都是诰命夫人,是要进朝谢恩的。
“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说,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贾母是这个家族的大族长,这种时候她格外紧张。听到这样一个回报,知道是喜事,可是到底是什么喜事,希望知道得更清楚些。赖大就禀告说:“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报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也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
“尚书”是古代一个官名,尚书其实是男人做的官,可是三国时候的魏国曾经封过“女尚书”,因为曹操很重视女性的才能。这个尚书是否跟男性一样管实际的政务,或者只是一个妃嫔的位阶和名称,现在已不太可考。明清根本没有这个体例,所以作者是借用古代的说法,用了“凤藻宫尚书”这样的名字。“凤藻宫”,古代也没有这个宫,听起来很像是一个皇后、贵妃住的华丽宫殿,“凤”指皇后,“藻”是才华的意思,或者装饰很漂亮的梁柱也可以叫藻。
“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因为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尤氏各人丈夫的官品是不同的,所以要按不同的地位来化妆,服饰和帽子也有区别,这叫“按品大妆”。古代这种礼仪非常严格,不能越级。“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只有四乘大轿,连王熙凤都不能去的。
这是贾元春封为贵妃之后要回来省亲的一个前奏,贾家嫁到皇宫里的这个女儿声势浩大,生命走到巅峰的状态。可是接下来作者就开始写秦钟了,我希望大家注意作者的对比写法,就像一部电影的剪接有固定手法一样,《红楼梦》的对比也有规则,它一直在对比富贵和凋零、荣华与幻灭,这两者之间的交错构成了《红楼梦》极其独特的调子。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形容《红楼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意思是它就像开满花的树林,这么美的树林中却有悲凉之雾在流动。鲁迅看出了《红楼梦》最美的地方刚好在于华丽和哀伤的组合。比如这一回,如果把秦钟这部分去掉,就只有华丽,如果把贾元春这部分去掉,就只有哀伤。在作者笔下,它们是交织在一起的。
下面这一段切回到智能儿与秦钟:“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智能儿有些思凡了,她和秦钟已经爱到难分难舍的地步,就私自逃出了水月庵,去找秦钟。秦钟的父亲秦业发觉了此事,当然觉得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儿子怎么会把一个小尼姑勾引到家里来。我们不知道,如果是一个普通女孩子,秦业会怎么反应,大概在那个时代也是不允许的,何况来的是一个尼姑。秦业“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了,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
姐姐走了,父亲去世,接着就是秦钟去世,只半年时间秦家的人就死光了。这个家曾经仗着秦可卿的嫁入豪门,有过繁华的光景,然后又因秦钟受宝玉疼爱也有过福分,可是到最后,毕竟是福薄,整个没落了,三口人陆续衰亡。然而贾家这边却处在极其鼎盛的时期,大家要注意,这又是一个对比。
“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了,此时痛悔无及,又添了许多症候。”这里已经引出秦钟将要死亡的征兆,本来这个小男孩就没有见过世面,也从来没有承担过家里的重担,忽然连续发生这么多事情,他一下子就慌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宝玉很难过,看来他们是不能一起读书了。“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元春是宝玉的亲姐姐,亲姐姐被封为贵妃,这种荣华富贵事并不能宽释他因秦钟而陷入的愁闷。宝玉一直在同时观照生命中的繁华与富贵、凋零与哀伤,而他身上的深情因子也往往使他在荣华富贵里会特别牵挂那个凋零与哀伤。宝玉常常在最热闹的时候,比如看戏庆祝什么事情的时候,忽然离场,去到路边烧纸,哀悼一个别人都已经忘掉的人,这是宝玉非常特别的个性。“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贾家有大喜之事,所有的王爷、公侯伯子男等都来送礼庆贺,唯独宝玉对这件事丝毫没有感觉。
所以,大家要注意到一点,宝玉是孤独的,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讲没有任何意义,他活在贾府的荣华中,可他知道,这终究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别人都笑他,觉得他简直是一个呆子,姐姐做贵妃了也不知道高兴。其实他不是呆,人世间别人所执着、眷恋的东西,对他来讲是空的。如果他真是一块天上的石头来经历繁华,他先天就带着一种感觉:所有的荣华富贵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他迟早要回到天上,做回灵河岸边的一块石头。作者在自己经历了人生繁华与幻灭之后,这样写宝玉,其实是在点醒世人,如果以这样的眼界去看人世间的一切,心情大概就如同宝玉,在繁华里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
这里插进了一段:贾琏陪黛玉把父亲的灵柩送回了苏州,他们要回来了。宝玉已经很久没有见黛玉了,她和宝玉的缘分是最深的。黛玉再次出现,宝玉看到她时,作者使用的字眼一样不是描述的。我们讲过,宝玉每次见到的黛玉,都没有关于她头上戴什么、身上穿什么的描绘,连见北静王都有描绘,可宝、黛永远是素面相见。《诗经》里面讲,素面相见是人与人最本质的相见,没有任何外在的东西。
其中一段写得非常精彩。前面讲到北静王那么疼宝玉,就从手上把皇帝赐的鹡鸰香念珠脱下来送给了宝玉。等于是圣上所赐,宝玉拿到这个东西当然也很珍惜。现在,这么久没有见到黛玉了,他就把这个东西给了黛玉,说这是皇帝亲赐给北静王的。可是黛玉的反应很奇怪,她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这是极精彩的描绘,说明黛玉跟北静王无缘。在黛玉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什么王爷,在宝玉的世界里,黛玉的这种超脱也变得高不可攀。黛玉就是天上的那一棵绛珠草,她下凡只是为还眼泪,跟所有人都无关。
很小时看这一段我就吓一跳,黛玉就是很特别,她对于人世间认为珍贵的东西都不在意。宝玉之所以爱黛玉也因为这个,因为她比宝玉还纯粹。宝玉对他姐姐封贵妃不在意,黛玉对皇帝的赏赐也不在意,这两个人是注定的仙缘。有很多人总想把《红楼梦》改成最后黛玉嫁给宝玉了,大概就是不太懂仙缘的含义。仙缘在人间是不会完成的,它只是天上的缘分而已。
大家可以看一下这段的描写:“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因为秦钟的原因,宝玉一直不开心,即使姐姐封了贵妃他都高兴不起来,可是现在他稍微高兴了一点,是因为黛玉要回来了。黛玉在他生命当中的分量当然不同。
“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亦进京陛见。”贾雨村,也是我们忘了很久的一个人,他曾经做过官,后来因得罪了大官又被革官除名。“皆由王子腾屡上保本,此来候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这里可以看到官场的牵连,贾雨村本来做不了官,因为他是黛玉的老师,攀上了贾府,送黛玉进京时认识了贾政,然后又利用王家的关系,才有了给皇帝的一封封推荐信,这里是在讲官官相护。只有你与官场有牵连勾挂的时候你才有机会。本来他是在南方做官,现在升迁进京,已经到了中央了。
“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本来还要晚一点到的,可是在半路上听到元春封了贵妃的消息,就加快进度往回赶,第二天就能到了。“宝玉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这一段写得极好,其实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关心,到最后只有“平安”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