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很多朋友提过,汉诗里面说的“上言加餐饭”,其实是写给最珍爱的人的话。因为最爱的人,已经不再说你爱我、我爱你之类的话了。反而会是好好吃饭,健康平安。讲得很淡,可是不容易体会。我们对于所谓的情爱,有很多外在的装饰,可是情爱深处,其实就是平安。宝玉虽然年轻,可是他知道这个,所以他不在意别的。
“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红楼梦》大概就是悲喜交接吧,总是一个悲的事情接着一个喜的事情,一个喜的事情后面又接着一个悲的事情,人生到了最后领悟也不过就是悲喜交集。
宝玉悲的是林黛玉的父亲去世了,喜的是林黛玉又回来了,是啼笑皆非的感觉:“未免又大哭一场,后又致喜庆之词。”黛玉的父亲过世,大家要哀悼;接下来又说姐姐做了贵妃,大家又要庆贺。生命就交错在这两种状态里。
“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他们很久没见了,因为正值发育的年龄,几个月半年时间就感觉有很大的变化。宝玉心中“品度”黛玉,好像也不是看,这是他最熟悉的人,是在前世有缘分的人,他们之间有一种生命上的默契,所以用了“品”字。人们常说品诗品画,都是最精深的美才用“品”。我们说品茶,它不是喝茶,“喝”是利用,“品”是欣赏。
你有没有注意,对黛玉作者完全没有描绘,只是“超逸”两个字。“超逸”很抽象,“超”是跟别人不一样,“逸”也是跟别人不一样。“逸”这个字很难懂,在宋元以后这个字才出来。中国绘画里认为好画有三品:“神品”、“妙品”和“能品”,到宋元以后加了“逸品”。“逸品”就是没有办法归纳在神、妙和能里,神、妙、能都是技巧很好的,“逸品”可能技巧不好,但它就是不一样。“逸”这个字最早是逃走的意思,是个兔子在跑,现在我们还沿用逃逸这个说法。隐居之士不愿意接受人世的拘束规范与名利牵绊,他会逃离世俗间,把自己藏起来,这叫作“逸”。用“超逸”形容黛玉,因为她跟人世间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比如王熙凤就是活在人间的,她活得非常热闹,所有人间的利禄她都想要;而黛玉是所有人间的东西都不在意,这就是“逸”。
“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给宝钗、迎春、宝玉等人。”你看黛玉也不太喜欢带其他的东西,比如女孩子用的化妆品之类的,只是带了很多书,其实这都是黛玉的性格,她身上就有隐士之风。宝玉这么久没有见黛玉,觉得很想念,可是又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大概是想表示他对黛玉最大的珍惜与爱吧?“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他觉得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因为是皇帝给北静王,而北静王又给他的。精彩的是,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不讲这一句话绝不是黛玉。黛玉的性格里有一种东西,就是超凡脱俗,在她眼中没有皇帝,也没有北静王。那么尊贵非凡的北静王,在黛玉的口中变得一文不值,因为他们没有缘分。宝玉的世界里面有北静王、黛玉、二丫头,还有秦钟,他们与宝玉都有深深浅浅的缘分,可黛玉就不可能跟北静王等人有缘,因为这是世俗的王位,对黛玉没有任何意义。“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这部分看起来跟小说的情节毫无关系,可是写出了非常非常美好的一种人性。
下面就写到贾琏和王熙凤了。王熙凤也很想念丈夫贾琏,可是他们那种年轻夫妻之间的调笑,和宝玉、黛玉的交往非常不同。我们在此又可以见识王熙凤的厉害了,凤姐在贾琏面前把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她怎么管家,怎么辛苦,怎么被人家委屈一系列事情,讲得洋洋洒洒。黛玉的话很少,王熙凤的话很多。王熙凤当然是一个强势的女人,可是她又在丈夫面前装得非常弱,要丈夫疼她。
“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贾琏按照礼节先拜见贾母、王夫人等后,才回到自己房里。“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并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挥尘,不知赐光谬领否?’”
这番话像不像戏台上的表演?简直不像王熙凤的语言。元春是贾琏的妹妹,所以王熙凤称呼贾琏为国舅,说你们家有贵妃娘娘了。忽然如此咬文嚼字,完全不是王熙凤的风格,这是她在跟丈夫开玩笑。其实王熙凤平时对贾琏很凶,管得很严,这时她完全用戏台上的口吻,言必称“小的”、“臣妾”,把个贾琏捧得不亦乐乎。贾琏也觉得好玩,就笑着说:“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也完全是戏台上的对话,可是很合适,因为小夫妻之间会有像演戏一样的关系,最有趣的是把比较深的感情,用这样轻松的方式表达。
“一面平儿与众丫环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过去的父系社会毕竟还是以男主人为中心的,虽然这个家根本就是王熙凤在管,贾琏是一个窝囊废,可是他回来还是要问有没有什么事情。
后面凤姐的一大段话讲得漂亮得不得了,完全是在贾琏面前做戏。她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这是北方的俗语,意思是说自己很笨。“针”是双关语,指真假的“真”,表示人家对你做坏事你都当成好的,太天真的意思。“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王熙凤是在丈夫面前撒娇。“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其实是她自己一味想要抓权,王夫人叫她不要接,可是她好强硬要接的。“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她反而在告状了:“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坐山观虎斗”,是说别人斗,他冷眼旁观;“借剑杀人”,就是把事情嫁祸到别人身上;“引风吹火”意思是去惹祸;“站干岸儿”,是隔岸观火,自己不惹事;“推倒油瓶不扶”,是说惹了事情以后不去收拾。其实凤姐自己做了很多这样的事情,至少“借剑杀人”的事情她肯定是做了,可是她现在说是别人在做这样的事。“况且我年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王熙凤是希望别人捧她,说你辛苦了、劳累了。“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贾珍并没有抱怨,他知道王熙凤管得很好,可是王熙凤必须在丈夫面前这样说。“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
《红楼梦》中很少有人讲这么长的话,当然,大概凤姐讲话的时候别人也不能插嘴。在整部《红楼梦》里,王熙凤那种现世的活泼非常动人,她太懂人性了,而且她把这个人性在手中把玩,玩到自己都开心得不得了。也就是说,她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演戏,可是她还是很认真地演。黛玉正好相反,她从不演戏,只以本性示人。这又是对比。作者并没有特别地说他喜欢哪一个人,或者不喜欢哪一个人,对于他来讲,《红楼梦》中的这些人是他一生的缘分,黛玉是将来要在天上相见的仙缘,而王熙凤也许就是尘间的缘分。
“正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这又是一个非常精彩的对比写法。前面一段王熙凤在讲自己多么辛苦、多么委屈、多么笨,可接下来的一件事,你会发现不只王熙凤自己厉害,她手下的平儿也很厉害。如果不是特别机灵,给王熙凤当丫头,大概两天就被撵走了,因为一般人不知道如何去遮掩事情,可是王熙凤的丫头平儿、丰儿等都不简单,就像女强人手下的女秘书。
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她表示说,问的话不重要,所以凤姐不必知道。这是在遮掩,等一下你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个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开了脸”,过去结婚之前要绞脸,用两根线把脸上的汗毛全部拔掉。香菱已经不是少女,被薛蟠收作妾了,所以梳妆打扮是媳妇的样子。贾琏感慨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怎么给了薛大傻子。你看,男人真是奇怪,其实贾琏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他讲到薛大傻子的时候,就觉得香菱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王熙凤听出了贾琏心里的酸味,说道:“哎!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眼馋肚饱”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已经有太太、有妾了,肚子饱饱的,眼睛还这么馋。这里透露出这对小夫妻之间既有恩爱,又有奇怪的纠缠。贾琏老想拈花惹草,王熙凤防不胜防。贾琏只称赞了一下香菱长得漂亮,王熙凤立刻醋意大发。“你若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
王熙凤在场面上非常会讲话,这会儿她说,你喜欢香菱,这还不简单,你不是有一个平儿吗,就拿平儿去把香菱换过来。
“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亲。过了半月,也看得马棚风一般了,说到这里,可惜了的。”“打饥荒”这个词现在不常用了,是说薛蟠跟他妈纠缠,吵着一定要把香菱弄到手。香菱不但长得漂亮,而且非常懂事,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比不上她。薛姨妈也觉得这个女孩子如能嫁给薛蟠,也是儿子的福气,可能会让薛蟠改好,所以摆了酒席,让香菱正式给薛蟠做了妾。“马棚风”是个俗语,风一吹就过了,如过眼云烟。薛蟠霸占了香菱,玩了几天也就腻了。为此,王熙凤也很为香菱感到不值。
《红楼梦》里的男性大多很糟糕,只有宝玉比较特别。我们说的绝对不是宝玉用情专一,而是说他对人的那份深情不是来自纯粹的欲望。虽然警幻仙姑说宝玉是天下第一淫人,把他的情和欲拉到一起,可是在宝玉的身上你的确能感觉到那份情的贵重,包括对二丫头,淡淡的一次见面,他会有一种怅惘。他从来没想过要霸占,如果是薛蟠,就不一样了,非买回来不可。人沉溺在权力与财富中时,总觉得欲望可以被满足,然而欲望其实是无法真正满足的,反而是宝玉的深情到最后有一种饱满。《红楼梦》让我们看到,“欲望”这个东西越满足越空虚,相反,在某些失落与遗憾里你才会有记忆,也会有深情。宝玉在人群中找不到二丫头,后来回头看到二丫头抱着弟弟走过来,那大概是人生最满足的画面,一清如水,没有任何占有之心。如果是侵占,就不会有珍惜。
下面真正暴露了王熙凤在做什么事。贾琏走后,王熙凤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的打发了香菱来?”王熙凤对下面的人管得很严,她知道刚才可能有话不方便讲,所以不问,现在贾琏走了,她才问平儿到底什么事。平儿笑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平儿知道,这个事情不能让贾琏知道。“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她说来旺的太太不懂事,然后走到凤姐身边,悄悄说:“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王熙凤在放高利贷,来旺的太太来送利银。王熙凤已经真正开始胆大妄为了。
这些都是作者有意在对比。让读者体会刚刚宝玉和黛玉见面,现在贾琏和王熙凤见面,两种关系有多么不同。仙缘或尘缘,世俗的写法与超逸的写法,也这么不同。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只陪侍着贾琏对饮。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虽然是一个下人,可是身份不同,因为给贾琏喂过奶,身份是介乎用人跟母亲之间的,所以他们立刻请她上炕去,可是赵嬷嬷不敢。“平儿等早于炕沿下设下一杌,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
“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杌上自吃。”贾琏特别夹了一些他觉得比较好吃的菜给赵嬷嬷。这时你看凤姐的反应,她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倒没的矼了她的牙。”这反映出从小事到大事,家里真正的主宰是王熙凤,贾琏根本就是一做事就错,包括他给人家夹一个菜。他也是好心,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老太太能吃什么。王熙凤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大家发现没有,在这个屋子里,女性是强势的。在处理事情的过程当中,贾琏几乎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凤姐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这些话听起来都非常温暖,赵嬷嬷是一个用人,可是王熙凤对她说,这是你儿子带来的,赵嬷嬷听了心里当然很舒服。
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盅,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饮酒,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她有事情要求王熙凤,贾琏坐在旁边是很难堪的,她说:“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这里透露出贾琏根本就是个窝囊人,他不怎么会办事。“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呲牙儿”是说如果你对一个人特别好,别人就会嫉妒、发牢骚、讲闲话。“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燥屎”来自北方的一个歇后语,“燥屎干搁着”,其实是在骂贾琏。赵嬷嬷是乡下人,所以她的语言也比较粗。“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和奶奶来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赵嬷嬷为什么来?因为知道贾元春封贵妃了,要回来省亲,贾家一定有很多地方要用人,所以就赶快跑来求王熙凤,看能否给两个儿子安排点事情做。
你看,贾琏就在旁边,如果他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大概都羞死了,因为人家明明白白地说你太太比你有用。作者这里是在做对比,王熙凤能干,办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底下的人都求王熙凤,根本不理贾琏了。凤姐笑道:“嬷嬷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这话当然是有隐喻的。后来贾琏没事就在外面养女人,钱都花到外面去了。“可是现放着奶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王熙凤在讲自己心里的抱怨,可是她讲了以后又觉得不对,说:“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内人’一样呢。”这是在讽刺贾琏,说他把外面的女人当内人了,“内人”当然是指太太。有时候我会想,贾琏娶到这样一个太太,真是连话都没地方讲。
“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她觉得真正有人为她做主了,可是作为贾琏的奶妈,她也要给贾琏留台阶,就说:“若说‘内人’‘外人’这些混帐原故,我们是没有,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王熙凤还要讲自己的委屈,而事实上呢,贾琏怕她怕得要死。这两个人有点像冤家,贾琏喜欢拈花惹草,王熙凤管得很严,却是怎么防也防不住。
赵嬷嬷笑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从此我们奶奶作了主,我就没的愁了。”她就把所有的事情托付给王熙凤了。
这些话都是在交代人和人的关系、不同人的不同性格。“贾琏此时没好意思,只是趣笑吃酒,说‘胡说’二字。”他被王熙凤嘲笑了半天,也只能说“胡说”,然后命令:“快盛饭来,吃碗子,还要往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呢。”贾琏想跑了。这两个冤家的关系很奇特,王熙凤太厉害了,身上少了某种能牵制住贾琏的温柔,所以贾琏越来越不想回家了。当然王熙凤也懂得撒娇,也懂得妩媚,可是夫妻关系发展到这种程度,贾琏总觉得那是假的。他们的关系已经很难改善了,王熙凤一直想抓住这个男人,可是贾琏却忙不迭地想往外跑。
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做什么?”贾琏道:“就为省亲。”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竟准了不成?”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凤姐笑道:“可见当今隆恩。历来听书看戏,古时从来未有的。”嫁到皇宫里的妃子回家省亲是历来没有的事,这里的省亲是作者杜撰的,其实是暗喻皇帝南巡时,曹家接驾的事情。
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他。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原故?”贾琏道:“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如果贾琏这一段话是曹雪芹的看法的话,那这个看法很特别。他觉得皇帝都说以孝治天下,“孝”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又怎能把一个女孩娶到皇宫里,让她一辈子见不到自己父母呢?这不是不孝吗?《红楼梦》的了不起就在于它教我们从人性的立场去看所有的礼法,认为礼法应该是合情的。如果不合情,这个礼法就有问题。
“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古代皇帝从来都没想到的问题,曹雪芹替他们想到了。他觉得一个女孩子嫁到皇宫,成为贵妃、皇后,不见得是好事,因为连天伦都没有了,这其中有他对当时道德礼法的批判。
“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当然。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红楼梦》在当时是不能公开刊行的书,“禁锢”这些字眼在当时是犯禁忌的话。“故启奏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古代皇后住的房子通常用花椒粉和泥来涂整个墙壁,因为花椒性热燥,除湿除虫而且有香味,而且花椒多子,象征皇后可以多生儿子。
“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旨: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幸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之情、天伦之性。”
皇宫里有很严格的规定,跟贵妃见面要行国礼,所以不能真正畅怀地谈母女的心事。这些妃子来自不同的家庭,如果是出身贵族,家里就有“重宇别院”。皇后、皇妃到民间非同小可,要跟平民隔开,必须是重宇别院。皇帝到一个地方有特别的行宫,叫作“驻跸”;旁边守卫的人叫“关防”。如果能够有可以驻跸关防的,就可以请求皇宫内院相关的銮舆回到私第,这就叫省亲了。
“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岂不有八九分了?”周贵人、吴贵妃家都已经在盖省亲别院,那贾贵妃家也要开始盖了,贾元春要省亲的征兆已经很明显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贾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驳我没见世面了。”为什么这样讲?因为王熙凤家曾经接过驾,太祖仿尧舜巡视四方时住在王家。“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实际上,康熙帝南巡时,曹雪芹家曾经接过驾。曹雪芹本人并没有赶上,在雍正年间他十几岁时,曹家就被抄家了。
赵嬷嬷道:“哎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此处写的是历史真实,因为曹家原来是扬州这一带的巡盐御史。
凤姐忙赶快表示,她们王家也不比贾家差:“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贾府和王府随便谈一些往事都很惊人。赵嬷嬷这个时候当然要捧一下王熙凤,因为王熙凤答应帮她两个儿子找事,就说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连龙王爷少了白玉床都要到王家来借,可见王家有钱到什么样的程度。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哎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讲到甄家好大的势力,为了接驾奢侈到什么程度。甄家和贾家一向是同一家。《红楼梦》中的贾家在北方,甄家在南方,其实是曹家在南方,曾经四次接驾。这里已经在铺叙贾元春要回来那种浩大的气派。后来这个家族的败落跟这件事情有很大的关系,因为贾家为了迎接贵妃回家,几乎倾家荡产。
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希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铺叙之后,贾蓉和贾蔷进来了。从他们言语和行动中得知,贾府已经在准备省亲这件事情了:丈量土地,决定在哪里盖别院,找谁来设计,花园里需要什么假山,什么样的土木。将来接驾的时候需要演戏,到江南去采买女孩子组建戏班,开始忙起来了。
“正说的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着,忙忙的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话?快说。’凤姐且止步稍候,听他二人回些什么。”你看,凤姐的个性就是爱管闲事儿。她已经要走了,又停下来想知道是什么事。结果,她一停步就处理了两件事,非常快,马上就定了。
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本来要过去跟贾政商量盖省亲别墅的事,因为贾元春是贾政的大女儿,贾政是这件事的主要负责人。贾琏笑着忙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不过去了。”贾蓉是晚辈,可是他在替贾珍传话,所以这个时候贾琏要很礼貌地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的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贾琏觉得这样最好,用附近的土地盖省亲别院,以后来往也比较容易。这个时候贾琏是在跟贾蓉讲话,他说的“不成体统”是说娘娘本来是要回家省亲的,如果又住在外面,就失去了省亲的意义。他说:“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很可能家里当时有不同的看法和意见。
接着就是贾蔷报告了。我们看到,年轻的草字辈的已经开始在外面办事了,但他们必须要向玉字辈的汇报。玉字辈的像是经理,草字辈的负责执行。贾蔷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来管家儿子两个,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教习”,古代也叫教坊,是指弹奏音乐的人;“行头”是戏班子里的刀具和衣服。单聘仁这个人出现过,是“单骗人”的谐音;卜固修就是“不顾羞”。作者给自己不喜欢的人都用这种奇怪的名字,他一直很讨厌贾家养的那一批清客,什么事情都不做,只知每天讲一些阿谀奉承的话。
贾蔷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他大概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工作机会。“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在这个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藏掖”指的是舞弊、回扣这种问题。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其实贾蔷还没有得到这个工作,给不给要看贾琏的,他就表示自己过去没有办过这种事,可是希望有这个机会学习。
“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衣襟。”贾蓉和贾蔷关系非常好,他在替贾蔷悄悄地求凤姐帮忙说话。“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纛旗儿”,游牧民族领袖的一个标志。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一张画,是元世祖出猎图,画里面有一些人在皇帝前面拿着大的、毛毛的东西,那个叫作纛旗。
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贾琏从夹菜给赵嬷嬷开始就挨骂,现在他也完全听王熙凤的。但他要替自己找一个台阶,说不是不想让贾蔷做,只是要提醒他小心。可以看到,凤姐强势到什么程度,大小事一概都是凤姐说了算。
贾琏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赖爷爷就是赖大,他们家的管家。“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看得出来,省亲的花费是惊人的,光是个乐团就要花五万银子,那动工盖房子更是不得了的事情。
凤姐又处理第二件事情。“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实际上,她连这两个人的面都没有见过,名字叫什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种推荐完全是出于人情。
“贾蔷忙赔笑说:‘正要和婶婶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贾蔷也是聪明人,此话当然是在奉承。贾蔷父母双亡,从小寄养在贾珍家里,这种出身使他性格变得格外机敏,很会讨巧,所以他后来在贾家也是一个很被看重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