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有时候无法无天,不爱读书,可是如果有好的教育不是贾代儒每天要求背书的教育,而是带他到乡村、到自然他的感受会完全不同。宝玉并不是真不爱读书,当他真正认识这些农具的时候,李绅的诗句就自动蹦出来了。这是宝玉非常可爱的地方,他其实是一个可造之才,他对人性有悲悯,也有很高的悟性,从不以富家公子的自大待人。

“一面说,一面又至一间房前,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又问小厮们:‘这又是什么?’”大概贾家出殡时这一家人在劳动,可富贵人家来了要上厕所,忽然被赶走,不准做工了。宝玉问这是什么东西,大家说是纺车。“宝玉听说,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自为有趣”四个字是讲他觉得很好玩,他把纺车当作了一件玩具,可是纺车的主人二丫头很生气,她辛苦一天纺的线,弄乱了怎么办?“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众小厮忙断喝拦阻。”

一个乡下女孩子竟然敢这样触怒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一般可能会被拖出去打一顿,可宝玉的反应是:“忙丢开手,赔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宝玉的赔笑是最可爱的。他总是感觉自己对人有亏欠,丝毫不觉得这个小女孩触怒了他,也不认为自己有权有势就可以对人颐指气使。他反而赔笑,觉得对不起。如果你回到清朝初年,知道一个王爷跟民间的距离有多大,你才会了解宝玉的可爱。宝玉的赔笑在那个年代几乎没有,连他身边的小厮都可以那么颐指气使。

“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站开了”三个字也用得极好,完全是乡下人的口气。其实乡下人有乡下人的自信与大气,二丫头虽是一个农家女孩,可是她朴素、大方、健康、不做作。二丫头只在这一回里出现了一下,之后就没有了,可是我仿佛觉得,宝玉的一生里总是有一个二丫头出现,因为在他的人生里,难得感受到一个乡下女孩子的生命状态,而这种生命状态恰恰是他的遗憾。因为他生在富贵人家,永远不可能有二丫头那种大大咧咧,脸上黑里透红的状态。人们常常以为只有贫穷才是遗憾,其实富贵也是遗憾。我们会觉得生命怎么活其实都是一种遗憾。这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他用平等的视角写出人在不同生命状态里不同的遗憾,你能明显感觉到宝玉这一天多么希望变成二丫头身边的某一个人。无论宝玉怎么活,你都能感觉到他那种怅然,因为只有一种生命状态是如此单薄和不足,于是他对每一种不同的生命状态才有了珍惜,有了尊重。

可秦钟此时的反应却与宝玉不同,甚至有点让人讨厌,给人感觉小家子气。所以后来他死了,我也不怎么同情他。第一次出场他就扭扭捏捏,什么东西都怕。宝玉疼他,其实他有很好的机会,可以受很好的教育,可以上进,可以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尊贵的位置。可是你看,姐姐出殡,他却在庙里调戏小尼姑,现在看到二丫头,他又说:“此卿大有意趣。”话语中带有一种轻薄。宝玉对人有一种尊重,可秦钟不是,他身上有一种人性里的卑微气息。“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

“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不知那个时候宝玉是什么感觉,他大概从来没有看过女人纺纱。“宝玉正要说话时,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可能是她妈妈或者奶奶吓坏了,觉得你二丫头怎么可以抛头露面去招惹富家公子。若得罪了可能被打一顿,或者被看上了也不得了。古时候平民百姓认为如果被贵族看上,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悲剧就开始了,宁可好好在农家嫁个农民,所以这一声喊其实颇有深意。“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径去了。”

二丫头只出现在这一段,可是作者的用心让你觉得精彩,若少掉这一段,好多东西就不见了。在宝玉一生中,北静王、二丫头变成了他生命里两个很奇特的对比关系。他觉得人世间那么多可爱的人,你用多少爱都爱不完,而如此不同的爱,对北静王的仰慕,对二丫头的心疼,都是宝玉的深情。宝玉的深情其实不容易懂,我一直在解释说他并不是滥情。

“宝玉怅然无趣。”他觉得遗憾,因为他想跟二丫头多讲讲话。二丫头其实也是高不可攀的,这个“高”是她生命中自有的高贵。她是一个出生农家,地位卑微的女孩,可是对宝玉来讲,她也高不可攀,因为他没有办法接近她。

“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衣服抖灰,问他们换不换。宝玉不换,只得罢了。”凤姐觉得在路上的体面很重要,到了铁槛寺也要见人,就很讲究。“家下仆妇们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来,凤姐等吃过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家人还准备了野餐的东西,十锦屉盒就是用锦盒装起来的一盒盒小点心和食物。你可以看到官家出门时的场面,有多少仆人在伺候,换洗的衣服、吃的东西都得带着。

“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无二丫头。”显然,他是在找她,他觉得生命里刹那间的缘分不见了,内心有一种怅然,有一种遗憾。只有宝玉对人才有这种深情,秦钟就不一样,刚才他还觉得这个姐姐长得挺有味道的,可很快他就忘了,可见他是不定性的,可宝玉却感觉跟二丫头仿佛一生一世有缘。所以不管缘深、缘浅、缘长、缘短,在宝玉看来都是平等的,并不因为是短暂的缘分就轻率处理,也同样要慎重。

“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这个画面真是精彩,宝玉不能跟二丫头再讲话了,因为他坐在凤姐身边,以他的身份不能随便去跟人家搭话,他们只能擦肩而过了。这也是作者厉害的地方,他让你看到生命各有各的归属,而遗憾的反而是宝玉。“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宝玉永远觉得生命里有一个什么东西没有完成。大家当然不会允许他做这种傻事,此时他只能无声地告别,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转眼无踪。”

这段写宝玉跟二丫头短暂的见面,也在写人与人之间的那一种非常奇特的缘分。其实人在生命的每一天,都可能碰到这样的事情,匆匆见面又匆匆告别。古今中外很少有文学家能写出人生的这种状况,在此作者有一种大悲悯。宝玉和二丫头生命里都有不能完成的部分,有遗憾,也有珍重。大概这里宝玉也是来“了”一个东西。“了”这个字很玄,必须先有舍弃的“了”,然后才能有了悟的“了”。

“走不多时,仍又跟上大殡了。”因为灵车走得很慢,所以他们岔出去之后很快就又追上了。一般作家写出殡就是出殡,不会岔出去写一个二丫头,可是曹雪芹会去写一个小插曲,然后再绕回来。“早有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接灵众僧齐至。少时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因为要在这里寄灵,所以要举行仪式,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安于理寝室相伴。”秦可卿的义女宝珠负责陪灵。“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不吃饭而辞的。”有人在贾府时就走了,有人一直送灵到铁槛寺后就走了,还有人继续留下来吃饭的。“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时分方才散尽了。”送殡的有公爵、伯爵、侯爵,辈分高的先走。“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张罗接待,先从显官诰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错时方散尽了。”“堂客”就是内眷,从最大官员的夫人开始散去,过了中午很久以后才散完。“只有几个亲戚是至近的,等做过三日安灵道场方去。”

宝玉和秦钟住下来了。“那时邢、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来家,也便就要进城。王夫人要带宝玉去,宝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凤姐住着。”因为这些小孩平常在家里被管得太严,根本不能随便出门,一出门就有一大堆随从,这次出殡对他们来说就是郊游,他们就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玩玩。“王夫人无法,只得交与凤姐,便回来了。”

铁槛寺原是宁国公、荣国公当日修造。大户人家要准备香火地亩布施,就是买一块地盖庙,把周围的土地租给农民,交的租子布施给庙里做香火,“以备族中老了人口”,古代用“老了”替代“死”这个字。如果京城里有人死了,就把遗体寄放在铁槛寺,所以铁槛寺相当于贾府的私家殡仪馆。“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好为送灵人口寄居。”“阴宅”是寄灵所在,“阳宅”是送灵的人住的房子。可是后来贾家“后辈人口繁盛”,已经多到有三百多人,“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参商”是天上两颗永远不相见的星星,“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便住在这里了;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

“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她觉得尼姑庵比较干净,也比较方便,所以她就不住铁槛寺,要住在馒头庵。宝玉和秦钟就跟她去住馒头庵。

作者当然是有意在对比“铁槛”与“馒头”这两个名称的寓意,可是好的文学家不希望他的作品太像寓言或哲学,所以他笔锋一转,说这个馒头庵本来叫作水月庵,因为馒头做得好吃,所以大家叫它馒头庵。如果作者在这里说因为人死后都要归于一个坟冢,所以叫馒头庵,反而有一点俗气。这种文学上的真真假假可能是《红楼梦》最有趣的地方,作者一直在讲:假做真时真亦假。他最喜欢玩的就是真假游戏,这种游戏让我们感受到生命中常常以假为真的荒谬。

凤姐就在馒头庵里住下,见到了主持净虚,就和她聊天。净虚讲了一个很有趣的事,说城里一个非常有钱的大财主姓张,有个女儿叫金哥,从小就许给了一个守备的儿子。后来张家又认识了另外一个家族李衙内,李衙内的家世更好,张家就希望把女儿嫁到李家去。两家为了亲事起了纷争,闹到法庭去了。一个老尼姑竟然会去管这种事。她求凤姐去跟节度使讲一讲,让那个守备家把婚事退了,金哥就可以顺利地嫁给李衙内。

这跟秦可卿出殡完全没有关联,而是出殡过程中带出的贵族人家复杂的关系,特别是跟他们有关的和尚庙、尼姑庵,原来根本不像我们想得那么简单,这个净虚,实际上既不净也不虚。她求凤姐,凤姐就大胆地借贾琏的名义发了一封信,把这个事办了,收了人家三千两银子,贾琏一点儿都不知道。

对于王熙凤来说,秦可卿的死亡是一个关键,从此,她开始协理宁国府。前面说过她管家管得好,可是正因为此,她的胆子越来越大,包括开始包揽诉讼。当然,这对她来讲也是很简单的事,因为贾家声势在外,只要用贾家的名义发一封函,那些做官的就不敢不遵守,之后很快银子就送来了。后来这样的事情她越办越多。我们说王熙凤这样一个女孩子一步步地向权力靠拢,并不是她一开始就懂得玩弄权势,而是因为家世在背后支撑,随便发一个信函就有三千两的进账。作者非常小心地在让我们看这些豪门贵族是如何不知不觉地走上违法道路的。贪赃枉法之心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日渐累积起来的。借着秦可卿的丧事,作者一步一步把这样的事件推了出来。

秦钟的爸爸秦业因为年迈多病,不能留在这里,当然女儿的丧事,父亲其实不是那么重要,所以也就离开了,命秦钟等待安灵,在这边住三天。秦钟就跟凤姐、宝玉到了水月庵。

净虚有两个徒弟,一个叫智善,一个叫智能儿,两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下面的内容很有趣,小尼姑智能儿爱上了秦钟,跟秦钟有一些暧昧关系。作者先用凤姐非常锐利的眼睛观察,发现智能儿这个小尼姑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凤姐另至净室,更衣净手毕,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

前面说到净虚跟智能儿到贾府领过月供的银子,智能儿在贾府和惜春一起玩儿。惜春当时还说,我以后剃了头发跟你一样去当尼姑。那时候智能儿还小。《红楼梦》里写的这些人,都正在发育的年龄,可能一阵子不见她就长大了。凤姐觉得当年还是个小孩子的智能儿,现在已经有少女的模样了,说你们怎么这几日不往我们那里去,呼应着前面和惜春游玩的那个小智能儿的感觉。

净虚道:“可是这几天都没工夫,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叫请几位师父念三日《血盆经》,忙的没个空儿,就没来请奶奶的安。”净虚跟凤姐的关系是比较熟络的,她这几年每个月都要到贾府去支领供养的银子,支领的时候大概都从凤姐这儿拿钱,跟凤姐的关系比较密切,所以净虚才会拜托凤姐办事情。

“不言老尼陪着凤姐。且说秦钟、宝玉二人正在殿上顽耍。”下面一段完全是宝玉、秦钟、智能儿三个少男少女在嬉戏。作者的笔法非常奇特,明明是在写出殡,可是却包含了对人性的观照,即使在出殡的时候也跟平常并没有任何区别。宝玉很聪明,早就看出知道秦钟和智能儿在挤眉弄眼,大概私底下已经要好了,就故意逗他们。宝玉笑着说:“能儿来了。”秦钟就说:“理那东西作什么?”秦钟的个性很奇怪,他一直很卑微,后来因为宝玉护着他、疼他,他又有点拿大。他私下调戏智能儿,可是当宝玉说她来了的时候,他又会说她根本不算什么。

小孩子有时候就是这样,明明对一个人特别好,可在公众面前又表示跟她没什么,可见秦钟是个平凡的少年,他和宝玉不同,宝玉对所有人心存尊重,而秦钟却时好时坏,他平时怯生生的,可一旦有人撑腰,他就要拿大。打架的时候,擦破一点皮他会哭着闹着撒娇,因为他知道宝玉疼他。宝玉和秦钟相处时间很短,在第十六回中秦钟就死了。我常常想秦钟的命就是两个字福薄。宝玉那么疼他,贾母和凤姐也疼他,可是他受不了那个福。下面这段已经开始埋下秦钟悲剧的伏笔。他是很怯弱的人,身体不结实,有女儿般弱不禁风的感觉。

宝玉就笑了,故意讽刺他说:“你别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他作什么?这会子还哄我。”宝玉是明眼人,他已经看得很清楚。宝玉这时候和秦钟有点像恋爱的感觉,很疼秦钟,可是秦钟在爱另外一个女孩子,宝玉竟也觉得理所当然。宝玉的个性里有一种宽阔,这种宽阔是对人性的一种理解,而且是与生俱来的理解,这也就是我们讲的深情,他不计较这些事。

秦钟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你看,秦钟就是不敢承认,不敢面对自己做的事情。宝玉笑道:“有没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住他,倒碗茶来我吃,就丢开手。”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还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说呢。”这一段在写小儿女之间很无聊的对话,可是我觉得其中有很有趣的东西。宝玉的地位明显比秦钟高,他是一个富家公子,大家都宠他,如果他要智能儿倒杯茶,智能儿马上会去倒。可是他特地让秦钟叫智能儿倒茶,是因为他觉得秦钟和智能儿间有种特别的关系。这个时候你能看到宝玉从来没想过要霸占秦钟,他认为秦钟和智能儿在一起很好,借此机会鼓励他们好好地在一起。

宝玉道:“我叫他倒,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讲出来的话很特别,无聊的交谈中透露出宝玉性格中非常奇特的一面,人世间那些世俗的嫉妒、吃醋、霸占之心,宝玉都没有,他觉得只要有情就是好的。秦钟爱上了智能儿,他也觉得蛮好。秦钟被逼得没有办法,就说:“能儿,倒碗茶来给我。”

“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玩笑。他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用“妍媚”来形容一个尼姑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正在发育的少女,即使剃了头发,肌肤、眉眼之间那种少女的感觉还是呼之欲出,所以作者特别用了“妍媚”两个字,这其中不只是漂亮,还有女性的妩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见了秦钟,心眼俱开,走去倒了茶来。”“心眼俱开”,这个词用得极好。他们一个月只能见一次,而且越大越难有什么接触了,因为到了某个年龄,彼此的防范就会多。因为丧事,智能儿见到了想见的人,她非常开心。

这一切宝玉都看在眼里,便有意去促成这件事,在他看来,人彼此有情是件好事。当然,宝玉也很矛盾,常常不知如何自处。又是北静王,又是秦钟,又是二丫头,又是黛玉,他觉得每一个情都深,可是每一个情都是遗憾,到最后都有一点无奈的感觉。他在欣赏别人的情时,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幸福感。

茶倒来了,秦钟就笑着说:“给我。”宝玉也说:“给我!”完全是两个小男孩在争抢的感觉,其实宝玉是在玩儿,因为他有自信,他是在宠爱中长大的,他的最大愿望是自己得到的爱能与所有人分享。他这是在逗秦钟。

智能儿抿嘴笑道:“一碗茶也争,我难道手里有蜜!”这种语言很难写,写不好会觉得轻佻,写得好就刚好是这个年龄的小男孩小女孩间争夺的感觉,分寸很难把握。“宝玉先抢得了,吃着,方要问话,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茶碟子。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茶果点心。”智善比较老实,或许也没有那么妍媚吧,所以没有人去惹她。她叫智能儿去摆茶碟子,要请宝玉、秦钟两个人去吃茶果、点心。“他两个那里吃这东西,坐一坐,仍出来玩耍。”这种富家公子都已经吃惯了非常讲究的食品,根本不在意这种庙里面的东西。

下面跳开了,插进来另外一场戏,写凤姐在大堂上跟净虚聊天。

这一段完全像电影的剪接手法,先写宝玉、秦钟和智能儿,再写凤姐和净虚,再回到宝玉、秦钟和智能儿,再回到凤姐和净虚,同一时间两组人在演戏。如果说北静王和二丫头是一组对比,那么现在更明显的是,同一时间在发生两件事:一边是纵情,一边是违法,两种不同的对禁忌的逾越。智能儿逾越禁忌谈恋爱,净虚逾越禁忌包揽诉讼。

凤姐怎么去处理这件事?“凤姐亦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常侍小婢。”老尼姑就赶快趁机求情了,她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这个老尼姑非常聪明,她表示我不一定是求你,我是要求王夫人,可是她当然知道是王熙凤在管家,她要先告诉凤姐,让她知道一下,这样有一个缓冲。实际上王熙凤最后根本没有跟王夫人讲,自己就办好了。这也是老尼姑的历练,她经常来往于这些官家,也许包揽诉讼之类的事情早就做过很多。出家人有时候是最好的身份掩护,很多违法乱纪之事常拿他们来打掩护,西方也是一样,主教、神父常常扮演类似角色。

凤姐问是什么事。老尼道:“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来我庙里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

这里牵涉到一个官名“衙内”,《红楼梦》中的官名常常是杜撰的。像衙内这个官名,是唐末宋初时用的,我们读《水浒传》时常常看到这个称谓。唐朝有很多节度使,节度使初置时,作为军事统帅,主要掌管军事、防御外敌,而没有管理州县民政的职责,后来渐渐总揽一区的军、民、财、政,所辖区内各州刺史均为其节制。节度使居住的内衙的卫城叫“衙城”,等于是节度使的办公和居住地,位置很重要。衙城,最早写作是牙城。管理衙城的人是节度使最亲信的人,常常是义子唐末的时候人们喜欢收义子来做衙内。戏台上经常出现的衙内都是为非作歹、看到美女就抢回家的十三太保的那种角色。作者这里引用了一个古代的官名,称之为李衙内,是说他是有权势的家族中的年轻男孩子。“守备”,明清两朝官职名,城市镇守武官。

实际上,就是这个姓张的财主本来将女儿许给守备的儿子,可现在又被另一个有权有势的李衙内看上,净虚说张家是旧时的施主,但实际上或许她从中也得好处。尼姑又说:“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对张家财主来讲,女儿嫁给哪一家都好,可是两边都是做官的,两边都不让。“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那张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张家只好到京城里找更大的官,看是否能把这件事摆平。

净虚说,长安的节度使,就是长安最大的官,是云光老爷,如果他出面说话,一定可以让守备退婚。而云光跟贾府关系最好,所以想求贾家出面帮忙解决。我们都觉得出家人不应该管这些事,可是净虚竟然把这些关系搞得如此清楚,知道求谁才有用。净虚请求:“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声,不怕那守备不依。”为什么?守备是节度使手下的官,长官出面了,他不得不答应。“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就情愿。”这里是在暗示不是要你们白帮忙,会有好处的。“倾家孝顺”,就是他们愿意拿很多钱出来的意思。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你看,凤姐的厉害就表现在这里,她先说王夫人根本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张了。”老尼姑非常老练,她其实是步步为营的,有意先抬出王夫人,凤姐现在既然挡了,她就直接求凤姐了。凤姐听了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凤姐很清楚地说明,我现在不急着用钱;如果要管,就不会白给你管,此处一语双关。老尼姑听了,就“打去妄想”说,那就不要求了吧!半晌像自言自语似的叹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一句话我们就知道了这个老尼姑的厉害,这是激将法,她知道这种有权有势的家族最怕人家说你管不了事。果然,好强的凤姐被激将起来就说,她非管不可。

这里面都是人情世故。宝玉、秦钟、智能儿在那边天真烂漫,是情欲之思;这边净虚和王熙凤在玩另外一种游戏,是老谋深算。作者通过秦可卿的丧礼表现出人性非常有趣的东西,并且恰好在馒头庵里发生。如果“馒头庵”真是“土馒头”的暗示的话,你会觉得这变成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唐朝的王梵志诗里讲:“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意思是城外一个个土馒头里面的馅儿是哪里来的?都是城里面的人。这是禅宗里非常狠的偈语,意思是说,你不要觉得那些土馒头跟我们无关,我们每个人都会走向死亡。现在我们看,在馒头庵这种清净之地发生情欲与包揽诉讼之事,你会发现人其实很难觉悟。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发了兴头”就是被激将起来了,因为好强,她一定要表现表现了。一般人不太敢这么直率地讲,可是凤姐的厉害、泼辣就在这里,她明确地对尼姑庵里的主持说,根本不相信什么阴司报应,她接这个事了。这段对话读的时候真是让人汗毛直竖,你会意识到原来人性里有这么多不自觉的东西。刚才倒茶的那场戏和这里包揽诉讼这场戏都让人看到人性中无奈的一面。我相信作者是有意这么写的。

“老尼听说,喜不自禁。”她一看王熙凤上当了,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因为王熙凤已经摆明了要三千两银子。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牵的图银子。”凤姐当然要说,你不要搞错了,我这么有钱,哪里会在乎你这三千两银子。“扯篷拉牵的”是指贩夫走卒,地位低下的人的意思。“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作盘缠使用,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因为要派人到长安去送信,王熙凤就说这三千两银子是给送信小厮的。当然,她哪里会给一个小厮三千两银子,能给二十两都不得了了。

事实上,这三千两银子后来真的到了王熙凤手里。有一次来人了,贾琏刚好在场,王熙凤问谁来了,平儿非常聪明,就说香菱来了,然后就胡扯了一会儿。贾琏走后王熙凤就问平儿说,香菱没事跑来干什么?平儿就说,哪里有什么香菱,是旺儿媳妇,偏偏这个时候送了三千两银子的利银来。你看,凤姐已经把三千两银子放高利贷了,人家把利息送来了。可以看出,后来王熙凤的胆子越来越大,不但包揽诉讼,还放高利贷,人性不自觉的贪欲慢慢地呈现出来了。

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意思是你明天就赶快处理一下这个事情。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了我?既应你了,自然快快的了结。”凤姐讲这种话的时候是最得意的,宁国府需要她,荣国府需要她,办丧事别人都走了,她还要留下来继续办事情,显得她多么重要。老尼道:“这点子事,在别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帖,率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老尼姑开始拍马屁了,给她一个漂亮的赞誉“能者多劳”。大家发现没有,老尼姑的成功不是偶然的,庙里香火盛跟她的做人有关,她懂得怎么去弄钱,怎么去把人弄得服服帖帖的,特别会讲好听的话。

“一路话,奉承的凤姐越发受用,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每个人都爱听好话,而好强的凤姐尤其如此,她要别人捧她,她要别人看到她做事的能力。可是我们看到,所有人最大的优点、最能干的部分,恰恰也是她的软肋,老尼姑利用了她的致命伤。人是很难做到非常清醒的,凤姐虽然聪明,可是在这个时候,她完全感觉不到老尼姑给她设了一个圈套,她一下子就掉进去了。

作者写到此又开始像电影里的剪接了,又切回到秦钟和智能儿。在十五回的后半段有两条线,一条线是净虚和凤姐,一条线是智能儿和秦钟、宝玉,两条线在同一个时间交替进行。为什么要交替?多读几次《红楼梦》,我们最后肯定会问,作者为什么要把凤姐和净虚,智能儿和秦钟这两段完全不相干的内容放在一起?一个是司法案件,一个是情欲错乱,怎么会在一起讲?作者要写的是同一个东西,就是人不自觉的欲望。秦钟不自觉的欲望,凤姐不自觉的欲望,都在这个时候萌芽。他们不知道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甚至连修行中的净虚也不知道,最后都犯了大错。在一个土馒头里谈人世间的占有、欲望,包括秦钟马上就死到临头了,还玩得不亦乐乎,可见《红楼梦》的警醒时刻都在。

这时人们已完全忘了秦可卿,也忘了丧事。丧事好像一个嘉年华,晚上就有人在庙里胡搞起来了。“谁想秦钟趁黑无人,来寻智能。刚至后面房内,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小尼姑很苦的,尤其是从穷人家卖过来的话,要不断劳作。智能儿大概也很想脱离这个地方,因为她从早到晚一直在忙,前面提到她和秦钟讲两句话就被智善叫去做事情了。

“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作者的描写很大胆,尤其在那个年代。我们会觉得,这样写好像是对佛门不敬,怎么能写他们在尼姑庵里做这样的事情?可是作者早已看穿了人性,反而没有任何隐讳。其实历史上此类事很多,唐玄宗爱上寿王妃,是公公爱上了儿媳妇,后来寿王妃出家,住在道观,然后唐玄宗重新把她娶进宫来,就是杨贵妃。唐太宗驾崩后,武则天做了尼姑,高宗跟她有私情,又把她接出来变成妃子。作者太了解人性,也太了解当时上流社会的真相。在上层社会里,所谓的佛法就是一个仪式,并不是真正的清修,这些现在读来也蛮触目惊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