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接下来北静王要出场。南安郡王、西宁郡王派来的都是孙子,因为这些王爷身份比公爵还高,可是北静王亲自来了。所以我觉得这里很特别,他跟宝玉特殊的缘分作者要在这里侧写出来。

“堂客算来亦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十余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中国古代有个习俗,一个地位显赫的人死后,亲戚朋友会在路边摆“路祭”,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还伴有音乐。受民众爱戴的地方官去世的时候,民间的彩棚也会一路搭下去,以表示人们对他的敬意与哀悼。

“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的。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谦和。”这里对北静王有特别的描述,他很年轻,不到二十岁。“近闻宁国公冢孙妇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难同荣,难以异姓相视,因此不以王位自居,前日已曾探丧上祭,如今又设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已毕,便换了素服,坐大轿,鸣锣张伞而来,至棚前落轿。手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因为他是王爷,他来了要清道,大家都要肃静回避。北静王的到来有点特殊,他其实没有必要亲临这个丧事,他自称是念着从前祖父与荣、宁二公的交情,可是接下来的内容就明显与此无关了,我觉得这是非常有趣的一段。

“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看见,连忙回去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驻扎,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来,以国礼相见。”因为这些人的官位都没有北静王大,所以对他以国礼相见。那水溶也不下轿,“在轿内欠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然后贾珍就说:“犬妇之丧,累蒙郡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这是非常谦卑的说法,一个儿媳妇死掉,王爷亲自到场,怎么担当得起。北静王让人代他祭奠,贾赦等人还礼,礼毕又来谢恩。

“水溶十分谦逊,因问贾政道:‘那一位是衔宝而诞者?’”显然,他不是来祭吊的,是来见宝玉的。作者有意在写一些东西,因为作者不会粗心到写一个王爷来祭吊,忽然又问另外一件事。北静王说:“几次要见一见,却为杂冗所阻,想今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这在旧时的礼数上也很奇特。北静王是《红楼梦》里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到现在还没有人好好地研究过他,但我一直觉得他绝对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

“贾政听说,忙回去,急命宝玉脱去孝服,领他前来。那宝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赞水溶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每思相会,只是父亲拘束严密,无由得会,今见反来叫他,自是欢喜。”北静王水溶不受所谓国家礼法的束缚,待人亲切,所以宝玉也想见他,觉得好像喜欢这个人,但因为父亲管得严,他也不敢要求去拜谒北静王,今天没有想到北静王也知道他,还点名要见他,宝玉当然很高兴。

“一面走,一面早瞥见那水溶坐在轿内,好个仪表人材。”这一段描绘大家要特别注意,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并不觉得这一段有什么特别,因为后面北静王又出现,常常是同样的姿态,北静王常常没事就要来问宝玉怎么样了。

这是很奇特的生命与生命的关联,人世间有一种知己,可能彼此没有过多的接触,可是内心有一种向往。宝玉觉得北静王是一个美好的生命,北静王也觉得宝玉是一个美好的生命,但彼此间由于身份的原因又不能够过分接近,两人之间就会产生一种很奇特的情感牵连。在《红楼梦》里,宝玉和黛玉的情感、和妙玉的情感、和秦钟的情感,各不相同。人的情感并不是一个单一的状态,甚至会有一些很深很深的情,虽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但它却始终存在一种向往。这种向往很难解释,你只是觉得在你的生命里有另外一个美好的生命存在,你会因此变得快乐、安心。我们总觉得有情就要有事情发生,可是北静王和宝玉之间,从头到尾都没有事件发生,只是轿内轿外面对,谈一些事,北静王拿一个东西送给宝玉,彼此之间是一种淡淡的交往关系。

十四回写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写秦可卿去世时带出了一件喜事,在十六回里也透露出一点端倪:元春要回家了,要开始盖大观园。《红楼梦》的情节发展到繁华的巅峰,感伤性也越来越强。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说,《红楼梦》最不可思议的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他说《红楼梦》仿佛是开满繁花的树林,里面却弥漫着感伤的雾气。这部小说奇在越写到繁华处越让你觉得伤感。我们现在明白了,那是因为曹雪芹是在被抄家之后写出的繁华,所以繁华蒙上了幻灭的感伤。

我一直希望大家能在《红楼梦》里看到文学技巧,将来读不同种类的文学作品时,可以据此来判断作者在编织上的用心与才华。《红楼梦》大概是古今中外最好的一个小说范例,你几乎很少看到一部小说能把人物写得这么生动,情节编织得如此丰富。写完王熙凤打人,紧接着写她和宝玉玩闹,以及昭儿进来汇报,笔下的人物很丰满,读起来越来越觉得有趣。这一回结尾处出现的北静王,也构成文学里非常有意味的悬疑,作者既存心要写,可又不直说,读者不知道他到底在影射什么。

粗心的读者会忽略北静王这个人物,粗心的评论者也不会评论,可是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他到底在《红楼梦》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象征与暗喻,还有待我们去探索。但这个角色好像很重要,对于宝玉来讲,北静王是一个生命里面高不可攀的理想。

【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到了第十五回,大家对《红楼梦》的编排和结构越来越熟悉了,我希望大家能改变对《红楼梦》一个很表象的看法以为《红楼梦》是宝、黛、钗之间的三角恋爱故事。可读到第十五回,大家发现没有?宝钗和黛玉好久都没有出现了,真正的主轴是贾府的繁华生活。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主轴是第一回和第二回里提到的,曾经在灵河岸边修行的一块石头,要到人间来经历繁华。当他要下凡时,曾跟他有过很深缘分的绛珠草说,她也要下凡,下凡的目的是把这块石头曾经灌溉她的水用眼泪全部还掉。下凡的人不只是宝玉和黛玉,这个家族里面所有的人也一起下凡了。所以在太虚幻境里面说,这一干有过前世缘分的冤孽,让他们全部下凡,在人世间了了这前世的缘分。

如果用《红楼梦》的哲学来看,这一世当中你所遇见的人都是有缘分的,缘分最深的应该是夫妻、父子、母女。在第十四回结尾出场的北静王,他跟宝玉的缘分非常奇特。北静王久闻有一个衔玉而生的男孩子,他很想见这个人。宝玉也常常听人讲北静王不以王爷之尊倨傲,对人非常谦和,也很想见他。在秦可卿的丧礼中他们见过一面,见面的时候,北静王问宝玉,他诞生时含在口中的玉在哪里,宝玉就解下玉来给北静王看。他们之间只是很客套地讲了几句话,但你会感觉到北静王与宝玉之间的缘,是很不容易理解的缘分。这里是在呼应第一回和第二回提到的神话世界里的缘。

我们常常只注意到缘的深浅、缘的长短,然而,缘有时候会让人感觉是一种难解难分的纠缠,就像一对亲子关系,他们本来有很深的缘,可相互总是处不好,这就是一种纠缠。有人称之为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夫妻也有这种状况,爱恨纠缠无法离开。《红楼梦》中讲的缘非常特殊,往往是我们用世俗的逻辑无法解释又无法理解的。大家最容易忽略的就是北静王与宝玉之间这种非常淡的缘,这种缘分可能只是彼此的擦肩而过,一生之中会在某个旅途当中偶然碰到,交谈几句,可能连姓名都不知道就分开了。然而很奇怪的是,在你的生命里,那个画面常常会再现。

我曾跟朋友讲过,在希腊克里特岛上碰到过一个中年的妇人,她在那里失声痛哭,旁边有好多人坐着看,我就跑过去安慰她。我也不会讲希腊文,可是那件事情我至今记得。我总觉得有一个缘分,只是要我在那个时刻出现安慰她一下,她一定也觉得很奇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一个东方人忽然来跟她讲了一些听不懂的话。我的意思是,有时候缘分是一种心事,你觉得有个地方似曾来过,见到一个人似曾相识,这都是缘。这个缘很可能没有后续,即佛经里面常常讲到的“不受后有”,已经了了,最后见一下面,以后就没有了。

宝玉跟北静王相见以后没有后续了。俩人见面的情形,会让你觉得他们似曾相识。北静王要看那块玉,仿佛他们前世曾经在那块玉里有一种不可知的关系。他看了玉以后又亲自替宝玉戴好,回过头来跟贾政讲,我们这种人出生在富贵人家,祖父母宠爱得不得了,所以容易被溺爱,要好好地教养他,这是客套话。可是他很想见宝玉是真的,宝玉也觉得这个北静王相貌非凡。这是生命里一刹那间出现的缘分,自己也不见得能够解释。所以《红楼梦》的精彩不完全在于我们所提到的缘分很深的宝钗、黛玉和宝玉的关系。第十五回是很有趣的一回,其中有两个人物跟宝玉可能只有短短的缘分。一个是尊贵非凡的北静王,另一个是乡野姑娘二丫头。

北静王见了宝玉后要告别了,贾赦、贾政、贾珍站在一旁恭送北静王离开。北静王很谦虚,他说秦可卿已登仙界,就不论人间的辈分了。虽然贵为王爷,也不能比灵车先行,他先让灵车走后,自己才离开。

可是,接下来你会感到这个丧事简直办得像郊游一样,在很多地方看到宝玉和秦钟像是在游玩。秦钟更荒谬,这是他姐姐的丧礼,你却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悲哀,他跑到庙里调戏尼姑智能儿。这些小孩子对丧事没有特别的感觉,尽管死去的是亲人。

富贵人家很少到乡下去,种田的犁什么的他们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就拿起来把玩儿。这让人忽然想起了刘姥姥进贾府的情形,她看到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吓了一大跳,因为当时乡下没有钟表。作者一直在用一种平等的视角写人世,无论富贵贫贱,各有各的“不知”。富贵人家有钟,穷人看了觉得自卑,而宝玉到乡下去的时候,跟刘姥姥进荣国府没有太大的差别,他同样什么都不知道。他看到一个手摇的纺纱车,非常感兴趣,就跑去摇,结果一个女孩子出来训了他一顿。宝玉身边的随从就说,你怎么如此放肆!宝玉是什么样的人物,你这个乡下女孩子敢骂他?屋里面的人这时叫二丫头赶快过去,女孩子就走了。二丫头大概是这个农家的女儿,那个纺纱车可能是她常用的。这个有钱的少爷乱动她的纺纱车,就那么一摇,可能把她费心费力纺了一天的纱全摇乱了,所以她才发脾气的。

宝玉觉得二丫头很特别,这个特别不是他在富贵人家看到的穿绫罗绸缎的美,而是一种朴素的、乡村的、皮肤黝黑的、健康自然的美,宝玉看呆了。宝玉在那个农家呆了一阵子,走时凤姐打点赏钱,农家人出来谢凤姐时,宝玉没有见到二丫头,很怅然。对于宝玉来讲,北静王是一个遗憾,二丫头也是一个遗憾。有些人,有缘见面,不受后有。宝玉在与这种缘分告别的时刻,总有一种淡淡的哀伤。所以大家可以感觉到,十五回里面为什么会写北静王和二丫头?这两个人身份完全不同,一个高贵非凡,一个普通平凡,可是对宝玉来讲,他们都是生命中可能结伴而行的对象,这种相伴可能短到只有一两分钟而已。

佛教里面常说两个人同船过河要几百年的修行得来,意思是要五百年才修得同船共渡,这种说法提醒我们珍惜偶然的相遇与分别,宝玉一直在体会这种东西,大家如今聚在一起听我说《红楼梦》大概也是很深的缘分。

我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因果使人世间每个个体的生命跟周遭所有的生命联在一起,而《红楼梦》真正要讲的正是人在世间可知与不可知的缘分。尤其是宝玉,他对自己一生深深浅浅的缘分有一种珍惜。

你看在二丫头摇纺车的时候,秦钟就跟宝玉说:“此卿大有意趣。”意思说这个女孩真漂亮。秦钟是一个内心蓬勃着一种欲望、正在发育的男孩子,他没事就去招惹小尼姑智能儿,当他看到二丫头摇纺车时又说出这种话来。可宝玉则比秦钟有教养,有分寸,他认为,这个时候不能去调戏一个乡下女孩子。这里其实是在对比宝玉的用情,他与秦钟是不一样的。秦钟的言行很容易发展成低级趣味的调戏,可宝玉走的时候没有看到二丫头,感觉有一点惆怅,我不知道这时大家是不是能感觉到情跟欲的不同。他并不是占有,只是觉得似曾相识,而这个缘分又是那么浅,让他有点哀伤。宝玉个性中有关“情”的部分常常让人感觉很难解释,你会觉得他有情,可并不滥情,如果没有秦钟作对比,你感觉不出来。当天晚上秦钟按着尼姑智能儿在床上乱搞,宝玉跑来坏他的好事。从这里可以看到秦钟是沉溺在欲望之中难以自拔的状态,宝玉却不是。他跟北静王的交谈、跟二丫头的交谈都是人和人的那个前世缘分的深情。

我们来细读一下北静王跟宝玉的相会,非常非常淡,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第一次、第二次读《红楼梦》的朋友常常注意不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几年看《红楼梦》的时候,北静王这个人物常常会跳出来。我觉得他和宝玉的关系中有一种很完美的东西,仿佛人世间的缘分都不存在了,干净到一清如水。这种人与人之间平淡若水的交往,好像只是做当下的接触,而不再有以后的纠缠,这种缘分非常清净。二丫头也是如此。尊贵非凡的宝玉到了农家,二丫头根本没把他当回事,所以会训斥他乱动东西。宝玉在秦可卿出殡这天碰到了两个让他无法忘却的人,一个是北静王,一个是二丫头,两个人的身份、性别不一样,但跟宝玉之间有一种深情。

我们先看一下北静王:“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水溶是北静王的名字。他戴着插有银翅的官帽。我们看戏,会看到官员袍子的下端有一些波浪状的图案,叫作江牙海水。北静王是开国四大王爷之一,因为功劳特别高,所以一直到第三代还世袭王位。“鞓”这个字我们现在不太用了,就是一种皮革。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染成红色的皮带。北静王皮肤白皙,面如美玉,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红楼梦》中仔细地描绘一个出场的人物时,这个人就是下凡之人。宝玉举目去看等于是在认前世的缘分。《红楼梦》一开头的神话就是讲天上有仙缘的人全部下凡,他们在人世间当然都是秀丽人物,因为他们身上有前世的仙机。

“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他并没有下轿,他跟宝玉的身体是有距离的。可是他从轿内伸出手来把宝玉挽住,不让他跪下来,两人最亲密的接触仅此而已。然后他也看宝玉了:“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这一节里,北静王跟宝玉都是银白色的着装,除了皮带是红色外,基本上是白的。作者对色彩非常敏感,因为他们之间的缘分洁净没有纠缠,所以在视觉上也是干净的。宝玉常常穿大红,有时候也着葱绿。可是这一天是白蟒箭袖。北静王和宝玉从服装到面容都非常相似,如果一个人可以转世成好几个人,你会觉得北静王依稀也是宝玉同一个缘分的转世。不知道为什么,读《红楼梦》读得越多,越觉得北静王和宝玉的亲,不是纠缠,而是同一个生命状态,好像孪生兄弟一样。

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读《红楼梦》,你常常会觉得不只是宝玉,很多人都一直在寻找生命里的知己。这个知己很难解释,只是芸芸众生中某些生命在刹那之间的那种洁净的缘分。当他讲“名不虚传、如宝似玉”时,你会感觉到北静王多年以来一直期待着遇到一个同他一样品貌非凡的人。这种感觉通常不是那么容易感受得到,一旦纠缠在现实当中的时候,这种品貌非凡也会被弄得污浊,可是宝玉和北静王的会面特别洁净。

北静王“因问:‘衔的那宝贝在那里?’宝玉见问,连忙从内衣里取了,递与过去”。宝玉那块玉是在内衣当中护着的,他把带着自己体温的玉递给了北静王。当然我们觉得这里有一种亲近。“水溶细细的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水溶一面极口称奇道异,一面理好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又携手问宝玉几岁,读何书。宝玉一一答应。”他们相差的年岁并不大,水溶还未若冠,大概十八九岁,宝玉大概十四五岁。可是因为水溶的王爷身份,所以他像长辈一样关心宝玉。

“水溶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水溶觉得宝玉这么小的年纪,讲话大大方方、清清楚楚,便向贾政赞美宝玉,说这孩子是龙凤之质,品质非凡。这里的“小王”是指他自己,“世翁”指贾政,因贾政与北静王父辈、祖辈的交情,所以称他为世翁,有时候叫世伯。“唐突”就是冒撞的意思,因为他说“雏凤清于老凤声”,意思是说这个孩子将来的成就恐怕比父亲要高,所以他用了“唐突”二字。其实赞美一个孩子比父亲还好,那父亲是很高兴的,可是在人情世故上必须用“唐突”这个词,这是贵族的语言。李商隐为幕府主人写诗的时候曾经用“雏凤清于老凤声”来赞美他的孩子,后来人们就常常用这一句诗赞美一个家族里面年轻一代会比老一代更好,成就更高。

“贾政忙赔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余祯,果如是言,亦荫生辈之幸矣。’”贾政说家里这个不成才的小孩怎敢劳您加以这样的奖励。“藩郡”是指北静王,“祯”是吉祥的意思,“赖藩郡余祯”,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托郡王的福,如果真如您所说的那样,也算是我们这一辈的幸福。贾政自称荫生辈,古人称“荫生”并不见得一定对老师,在老师面前自称为荫生,就是我受了你知识上的恩惠,后来受教于人都谦称为荫生。

“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资格,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北静王特别叮咛,说宝玉这样漂亮、聪明,在家里一定被宠得不得了,但这样的孩子实际上不宜太过宠爱。如宠爱太过,他就不好好读书了,以前我自己就曾经犯过这样的错。这里你会不会觉得北静王与宝玉非常相似?他只比宝玉大几岁,他们彼此感觉似曾相识,两人有一种难以解释的亲,是因为他们有同样的成长经历。“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北静王表示,宝玉可以到他的家里。因为北静王很有名,四海之内的精英分子只要到京城来,都会到他的府上,他的家是时下的精英们常常聚会的地方,倘若宝玉能常来,一定会有所进益。

这里用了一个典故“垂青目”,讲的是魏晋时竹林七贤中阮籍的故事。阮籍有一个怪癖,对于他喜欢的人,他会让你看到他的黑眼珠,叫青眼;而他不喜欢的人,只能看到他的白眼珠,叫白眼。当时嵇康的哥哥嵇喜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人,他去拜见阮籍,只看到阮籍的白眼,回去很生气,跟嵇康说了。嵇康笑了,就带了酒和琴去见阮籍,一边喝酒一边弹琴,立刻就看到了阮籍的青眼。“垂青目”就是看得起的意思。

“贾政忙鞠躬答应。”大家注意,北静王跟宝玉的见面,和贾政的见面,好像是两种不同的状态。他见到宝玉,问宝玉衔的那个宝贝在哪里,他想看。他跟贾政说话的时候,就说要好好教育宝玉,不要荒废学业,带有一点八股味道。

“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促,竟无敬贺之物,此即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过去见面都有见面礼,北静王没有想到今天会与宝玉见面,没有敬贺之物,就把自己正戴着的一串佛珠卸了下来,这是前几天皇帝刚赐给他的一串念珠。有的版本叫“蕶苓”香,现在一般考证是鹡鸰香。鹡鸰是一种鸟,传说是特别懂友爱的动物,做巢或找食物时会彼此帮忙。在台北的“故宫博物院”现在还留下一幅很有名的书法,是唐玄宗写的《鹡鸰颂》,专门歌颂友情的。这里北静王把鹡鸰香念珠赐给宝玉,意指他们两个是非常亲的兄弟。现在并没有考证出香木当中有没有鹡鸰香,有可能是曹雪芹杜撰的。可是关于鹡鸰的典故是有的,《诗经》里也有“鹡鸰”这两个字,用来代表兄弟友爱之情。

“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这也是礼节,郡王赐的东西,自己拿了以后要赶快交给父亲。“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

这时,送殡的队伍停着不能动,因为王爷驾到,此时人们都要肃静回避。“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他们想让王爷的车先走,可北静王拒绝了。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小王虽上叨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 而进也?”运灵柩的车子叫作,“仙”就是灵车。北静王说,自己虽然受到皇帝这么大的恩宠,能够继承郡王的身份,但不能够越灵车而先行。

“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告辞谢恩回来,命手下掩乐停音,滔滔然将殡过完。”“滔滔然”用得非常好,形容出殡队伍浩浩荡荡,简直像条大河一样。过完以后,水溶才回轿离开。大家发现没有,北静王身上丝毫没有王爷的那种趾高气扬或者非常做作的感觉。他那么年轻、聪明、俊美,又是如此谦卑,如此完美,这种完美是宝玉的理想。宝玉也试图让自己的生命成为这样的状态,那种虽身处富贵又不失矜持与谦卑的生命状态。这一段写得非常美,把宝玉的人生向往用北静王的形象诠释出来了。

出殡到了乡下,不再是王爷之间的交往,而变成农村了。这里的铺排、对比都是文学上非常精彩的写法。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前,又有贾赦、贾政、贾珍等诸同僚属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行来。”出殡的最终目的地在铁槛寺。铁槛寺是贾家在乡下的家庙,是宁国公、荣国公当年设的。因为家里人口众多,光是仆人就很多,所有人去世的时候都要有一个停灵的地方,贾家就设了铁槛寺这个家庙。“铁槛”即铁门槛。古代的人家里面都有一个门槛,家族的地位越高门槛就越高。在唐宋文学里开始用“门槛”做比喻:是指人怕死,所以要把门槛做得很高,而且要用铁来做,以此挡住死亡。“铁门槛”变成人与死亡之间的屏障。宋朝范成大写诗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意思是说哪怕设了最好的门槛,死亡最后还是会来临。十五回里有两个寺庙的名字,一个是铁槛寺,一个是馒头庵,这两个名字都来自于范成大的诗句。作者用的很多名词实际上都在暗示秦可卿的死亡,可是你有没有感觉到,在如此热闹的场面里,我们已经几乎要忘掉这是秦可卿的丧事了,那些风光与排场原来就是作秀。

“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要出城了,到铁槛寺的路可能是黄土路,所以请长辈和女眷上轿,男客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贾赦一辈年纪大一点,就坐轿子,贾珍一辈要骑马。“凤姐儿因记挂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失闪,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宝玉。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来。”照理讲,年轻的男孩子是要骑马的,可因为贾母最疼宝玉,凤姐最担心的就是宝玉,不敢有一点闪失,所以要宝玉跟她一起坐车。

“不一时,只见从那边两骑马压地飞来,离凤姐车不远,一齐蹿下来,扶车回说:‘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更衣。’”大家对此可能不太明白,其实是因为郊外的房舍非常少,要走很久才会有一户农家,所以要专门安排了人前面探路回来通报。通报的人快马来回,说前面有一个地方可以休息。“更衣”是如厕的委婉说法。因为路很远,有人专门看哪里有农家,可以上厕所,先去打扫干净,然后借用别人的地方休息一下。当然他们也可能需要换衣服。“凤姐急命请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凤姐不敢做主,请示王夫人和邢夫人要不要休息,上上厕所。“那人回说:‘太太们说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罢。’凤姐听了,便命歇了再走。众小厮听了,一带辕马,岔出人群,往北飞走。”他们离开了出殡的队伍。

“宝玉在车内,急命请秦相公。”宝玉这个时候最疼的是秦钟,他随时惦记着秦钟。“那时秦钟正骑马随着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厮跑来,请他去打尖。”“打尖”也是休息的意思。更衣、打尖都有休息的意思。我们现在常用一个词叫“解手”,这是北方的俗语,古代常常强迫移民,把一些人拉到外面去垦荒,担心这些人半路会跑,所以他们的手是被绑着的,只有上厕所的时候才会解开,所以叫解手。

“秦钟看时,只见凤姐儿的车往北而去,后面拉着宝玉的马,搭着鞍笼,便知宝玉同凤姐坐车,自己也便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早有家人将众庄汉撵尽。”你可以看到贾家的声势之大,因为贾家女人们要来上厕所,所有的男人都被赶走了。“那庄的人家无多房舍,婆娘们无处回避,只得由他们去了。”因为总共没几间房子,女人没有地方躲。“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村妇们看他们穿的衣服、长的样子,看他们的言行举止态度,觉得简直就像看戏一样。

作者在写了北静王之后再写这一段,很明显是在对比,就是这些贵族身份的人忽然来到农家,农家的人怎么看他们。作者在回忆自己一生的繁华时,用的是一种平等的视角,这种视角让我们认识到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立足的角度。

“一时凤姐进入茅堂,因命宝玉等先出去玩玩。宝玉等会意,因同秦钟出来,带着小厮们各处游玩。”下面就是他看到的庄院景象:“凡庄农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宝玉一见了锹、镢、锄、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我们常常讲乡下人是土包子,可是贵族到了乡下也一样是土包子,作者一直在对比。他用出殡这件事情穿起了上至北静王下至二丫头这两种不同的生命状态,这是文学中不得了的对比手法。若不细看你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十五回会把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放在一起,北静王富贵荣华的仪表与气质跟二丫头民间乡野的朴素与大气,原本各自有其生命的定位。

“小厮从旁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宝玉听了,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宝玉这个富家公子其实对人世间有很深的情,这种深情不只是对人,对物也是。所以他才会说,怪不得古诗里面讲天天吃的每一粒米都是人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过去在他心目中,这只是一个概念,如今他很真切地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