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因问:‘你有什么事?’”可以感觉到,时间在流逝,那个人还没有发落,而凤姐又在处理另外一件事情了。张材家的就说:“就是方才车轿围作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凤姐听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家的交过牌,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然后方与张材家的去领。”王兴家的刚才不是领线和珠子吗,她要等到这个东西落实了,才发给裁缝的钱,让张材家的去领。这是第三件事情了。
还有第四件事情:有人说宝玉的外书房已经完工了,要买纸糊裱。“凤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缴清,再发给,那人去了。”
这时,凤姐才慢慢地回过头来,跟刚才那个迟到的人说:“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有人了。”这是一个管理的态度。我一直觉得这是作者不得了的地方,能不慌不忙地把一个眼前的事情放下,而去交代其他的事情。此时的凤姐已经有了主意,她说:“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开发的好。”她也要让对方体谅,因为管理必须有规矩,如果今天不处理,以后就没有办法管别人。“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众人听说,又见凤姐眉立,知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
王熙凤打了迟到的人二十大板,她还要进来叩谢,这是公事公办的严格。这就是管理。如今已经立了规矩,大家以后都会自我警惕。有了这样的管理,后面也就轻松了。
我一直认为这是《红楼梦》绝妙的一回,甚至想《红楼梦》应该编成小小的册子,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谈恋爱看一册,女强人看另一册。
作者写王熙凤这个角色时,写出了她的很多侧面。这是塑造得非常成功的一个人物。这种成功表现在作者把她的性格演绎得非常生动、丰富。
前面我们已经看到过她对待贾瑞时心狠手辣的一面,可接下来很好玩。王熙凤正忙时,宝玉跑来了。宝玉是个永远会把你从世俗的繁忙中拉出来的小男孩。他没事就喜欢到处乱跑,王熙凤特别疼爱他,你会发现此刻王熙凤的语言跟刚才打人时完全不一样了。她跟宝玉在那里打趣,甚至有一点徇私情,这些是别人轻易看不到的。宝玉跟她说,我的书房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盖好。这时王熙凤故意逗他,说你对我好一点,我才帮你。宝玉说,我觉得应该公事公办,事情做到哪里就应该是哪里。可是王熙凤说,你不对我好一点,我不发对牌,他们要快也没有办法快。可以看到王熙凤并非是那么公正,她也有徇私的一面。而且她知道如何做到不让别人知道,这其实是很人性的东西。可厉害的是,她的这一切已经到了完全可以收放自如的程度,包括她玩弄贾瑞的时候,随时能把一切完全操控在手中。
能把一个人物写到让人又爱又恨,是小说最大的功夫。王熙凤一定有很让人敬畏、佩服的地方,也得有让人害怕的地方,这才是完整丰富的人性。有时候我想,二战以后的台湾当代小说,闭起眼睛想也想不起几个很鲜明的人物来。《红楼梦》中就有几个很鲜明的人物,王熙凤是,林黛玉也是。一部文学作品的成功常常是因为它的人物形象塑造得成功。《水浒传》也是,宋江、鲁智深、李逵,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与面貌;《三国演义》里面的关羽、张飞等人物,栩栩如生。我们现在对关公的敬佩、崇拜是来自《三国演义》,而不是历史中那个真实的人物。
如今的现代小说强调意识流,可我常常觉得遗憾的是,小说中的人物不容易让你记住,也很难有很多回味。读《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你真的会觉得现实生活里某个人就是王熙凤那个样子,非常具有典型性,是因为作者实在是把这个人物写活了。
处理完迟到的人,“凤姐道:‘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要挨打的,只管误!’说着,吩咐:‘散了罢。’窗外众人听说,方各自执事去了。彼时宁国、荣国两处执事,领牌交牌的,人来人往不绝,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这才知道凤姐利害。众人不敢偷安,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不在话下。”
这是王熙凤处理宁国府公务时明快决断的正面表现,可是下面作者立刻就转了。“如今且说宝玉,因见今日人众,恐秦钟受了委屈,因私与他商议,要同他往凤姐处来坐。”这日做五七,来的客人特别多,宝玉就怕委屈了秦钟。秦可卿是秦钟的姐姐,秦钟是丧家的人,他要在这里打理、应酬,一定很累。宝玉是特别体贴人的,就想帮他,跟他商量说去找凤姐,秦钟不敢,就说:“他的事多,况且不喜人去,咱们去了,他岂不烦腻。”宝玉却非常自信,说:“他怎好腻我们?不相干!只管跟我来。”宝玉从小是被疼大的,秦钟则不同,秦钟是寒门子弟,只因为长得漂亮。宝玉后来让他跟着一起读书,贾母也疼他,可是如今姐姐已经去世了,而在姐姐去世这个事情中,秦钟还是很心虚的,因为他真的势单力薄。
每每看到秦钟的容貌、个性我都会想起“单薄”两个字。虽然有人爱他、疼他,但总感觉他的福分很浅,而且他也没宝玉那么有分寸,姐姐正办着丧礼呢,他就在庙里和一个尼姑乱搞。秦钟的个性在小说里描绘不多,只是一个清秀、可爱、腼腆的男孩子,其实福分不是那么厚重。在这个时候,秦钟有点怯怯的,而宝玉是公子哥,根本不怕,“说着,便拉了秦钟,直至抱厦”。
凤姐正在吃饭,看见他们来了,笑道:“好长腿子,快上来罢。”这种话王熙凤绝对不会在公众场合讲,完全是对她疼爱的人才说的,还让他们上她的炕,有种很亲的感觉。可见这个女强人绝对有她很人性、很可爱的一面。本来她刚刚下令打完人,可宝玉一来,凤姐的态度马上变了,女性温柔、妩媚、温暖的一面立刻就表现出来了。这个时候宝玉来找她,对她而言是放松、是休息。宝玉来跟她闹,是她生活里一件快乐的小事情。
这是文学中最聪明的写法,从这里我们可以学习如何去观察一个人的各个方面。身边常有那种动辄就接上亿生意的女强人,一坐下来旁边的人会紧张得不得了,可如果你跟她说最近有没有去游泳的时候,她忽然就放松了,能跟你谈她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快上来罢”,意思是说你们跟我一起吃饭,宝玉就说:“我们偏了。”这个口语现在不用了,其实是客气地说:“不好意思,我们已经吃过了。”一方面是拒绝,说不吃了,你不用再忙了;另一方面是说你还没有吃,我们却都先吃了。“偏”是清朝京话里面的一个礼貌用语。
凤姐道:“在这边外头吃的,还是那边吃的?”宝玉道:“这边同那些浑人吃什么!”宝玉对那些来来往往的客人根本看不上眼,对那种人情世故的伪装应酬非常厌烦,他当然不会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吃,甚至把秦钟也从那些人身边拉走。“原是那边,我们两个同老太太吃了来的。”宝玉是和贾母吃了饭后来的。
凤姐吃完饭,宁国府的一个媳妇来领牌支取香灯。可见王熙凤连吃饭的时候都这么忙。凤姐笑道:“我算着你们今儿该来支取,总不见来,想是忘了。这会子到底来取,要忘了,自然是你们包出来,都便宜了我。”凤姐的记忆力相当好,哪天该支取什么账目她都一清二楚,对方却忘了,所以赶在最后才跑来把钱领走。这时她不再是刚才喝令打人时横眉怒目的模样,而是表现出调皮的一面。这下总经理在跟她的员工开玩笑了,气氛一下子宽松了。
那媳妇高兴得什么似的,忙笑道:“何尝不是忘了,方才想起来,再迟一步,也领不成了。”凤姐前面交代过,凡有领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这个时候她在吃中饭。牌子大都领过了,下午她就不处理这些事情了,所以这个领香灯钱的人如果晚到一刻,就误时了,凤姐就不会给她钱,这些对话都跟前面的规定有关。作者在此安排这一段插曲,目的是为了透露王熙凤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的另一面。其实她不是永远板起脸来做事情的,她也有可爱、温暖、调皮的时候。她知道分寸,也知道场合,该严格的严格,该轻松的轻松,因为绝对的严格也不是最好的管理方法。
秦钟根本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男孩,看到人拿牌就能领钱,就问:“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或别人私弄一个,支了银子跑了,怎样?”凤姐笑道:“依你说,都没王法了?”从他们的对话中,你能看到出身不同的人,管事和不管事的人之间的差别。事实上,办事人的牌子跟管理者的牌子对上了才能领钱,类似于今天的密码,过去的兵符也是这样。王熙凤有点笑秦钟见识短,也懒得跟他仔细解释。
宝玉又问:“怎么咱们家没人领牌子做东西?”荣府不是在给宝玉盖书房吗?宝玉很关心,想问这件事。凤姐道:“人家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呢。”秦钟和宝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所以会问这些话。作者一直在讲这个家族里是女人在管家,男人都没什么用,这里也透露出来一部分。王熙凤是卯正二刻开始上班的,那时宝玉还在睡觉。忙人和闲人之间的对比,让人觉得凤姐真是很辛苦。
然后,她就问宝玉说:“你们这夜书多早晚才念呢?”其实宝玉并不是那么爱读书的,他只是有别的名目,才说希望有一个晚上可以读书的书房。所以家里就忙着帮他张罗盖书房,其实已经竣工,开始糊纸了。凤姐都知道,却故意问他,宝玉就说我希望越早越好,凤姐就逗他说:请我一请啊,你请我吃顿饭,或者看个电影,包管就快了。凤姐在公众场合是不会这么讲话的,显然是在跟宝玉开玩笑,说你请我一下我就做了。
王熙凤是故意说所有的权都在我手上,要快要慢也要看我,如果我不发钱,就没有办法完工,你也没有办法去读书。可是宝玉他想这个事情应该有客观发展的时间,该做到哪里自然就有了。凤姐就笑着说,就是他们要做也得要东西,拦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这才懂。你可以看看宝玉的反应“便猴向凤姐身上”,“猴在她身上”,就是在她身上滚,开始抓凤姐,挠凤姐,宝玉身上的孩子气全出来了。这个字用得极巧妙,用任何的动词都没有这个名词更好。我常常觉得男孩子真的是猴急,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地开始撒娇。
此时凤姐的反应好好玩:“我乏的身子上生疼,还搁的住揉搓。”她真是累的不得了,一大早就在办事情。她说:“你放心罢,今儿才领了纸,裱糊去了。”纸一糊好,这个书房就可以用了。
这一段插曲是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过程中的一件小事,可如果少了这件事,你只觉得王熙凤的为人厉害,厉害得干巴巴的。有了这一段,我们在王熙凤的厉害里看到了人性和温暖。宝玉和秦钟还是小男孩,不知世事,不能苛责他们去操心大事、担当重任,可是我们设想一下,这两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再长六岁,长到王熙凤这么大,也不见得能担当王熙凤的任务,因为他们根本没经过训练。王熙凤完全是被训练出来的,具备处理事情的能力。曹雪芹晚年回忆自己家族的时候,其实有很大的感慨,《红楼梦》第三回宝玉一出场,便暗喻自己一事无成,觉得很惭愧,比起这个家族里的女性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做,没有真正担当起家族的重担。
“正闹着”,这三个字是说王熙凤本来就是在跟这两个男孩子在玩。此时又进来一个插曲。前文说贾琏带了黛玉去探黛玉父亲的病,现在随去的小厮昭儿回来了。王熙凤就问贾琏和黛玉现在到了哪里,路上怎么样。昭儿特别提到,林姑老爷已经没了,说贾琏和林黛玉一行短时间回不来了,因为要办丧事,还要把黛玉父亲的灵柩送回苏州,特别让昭儿回来报平安,还让他带些衣服之类的东西过去。
这时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这之前林黛玉在贾家好像一直只是借住,因为父亲还在,可现在林黛玉真的成了孤儿了,势必要跟外祖母长住到出嫁。王熙凤知道宝玉喜欢黛玉,就想逗逗他,她觉得宝玉会高兴。可是宝玉的反应不一样,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样呢!”说着,蹙眉长叹。宝玉就是这样,他只有叹气难过,和对方一起悲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典型的宝玉的个性。宝玉永远是体谅人的,他总是想到对方在这个时候有多难过。
古今中外这么多小说,恐怕没有一个男人会像宝玉,连女性像宝玉的都不多,他总在为别人想,他不见得能帮到别人,可是他能做到随时用自己的心去体会别人的心,像菩萨一样,充满着对世间所有人的悲悯。
“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昭儿可能是王熙凤安插在贾琏身边的眼线,因为王熙凤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女性。这个嫉妒也可以理解为她太强势,希望随时掌控丈夫的一切,贾琏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在过去的礼教里,女性受到很大的约束,很多地方不方便去,她就会想尽办法弄清楚贾琏到底干了些什么。贾琏也很可怜,一直想逃避,后来竟然想到用很卑劣的手段整治王熙凤,所以王熙凤想真正控制丈夫也很难。此时的王熙凤很想打听贾琏一路上有些什么状况,可是因为宝玉、秦钟在旁边,她不方便问。
王熙凤真正关心的人其实是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去,争奈事情繁杂,一时去了,恐有些失误,惹人笑话。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王熙凤急着想知道丈夫在路上的表现,可是因为事情太繁杂,怕自己走后出了什么事不好,就一直忍到晚上。“复令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昭儿。”
办完了这些事务,才是重点,“又细细吩咐昭儿:‘好生在外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的混帐老婆。’”最后一句最重要,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丈夫,贾琏没事就在外面勾搭女人,可是她不说自己的丈夫不好。过去的豪门女性,在处理丈夫的浪荡事时,一定是指责下人的,说你们不要勾引他跟坏女人混在一起。因为是贵族身份,她不能骂贾琏,只能骂昭儿。这是很奇特的指责方法,点出了王熙凤作为一个强势女性,在婚姻爱情方面的状态。她还吓唬昭儿说:“果然有这些事,回来打折你的腿。”说来说去,最倒霉的还是昭儿。按说你男人要在外面拈花惹草,关人家下人什么事,可是当时的伦理就是这样,因为你是眼线,是看守人,有重大的责任。可见这些下人很倒霉,常常无辜被责骂。
“赶说完了,天已四更将尽,总睡下又走了困,不觉又是天明鸡唱,忙梳洗过宁府中来。”王熙凤白天很忙,夜里还在打理贾琏的行装,到了四更天,已经快黎明了,又睡不着,过一会儿又去宁府上班去了。
这部分夹写了宝玉来找王熙凤、昭儿回来,可是主线一直定位在王熙凤的忙碌上。接下来就有一点像快板,很快地交代各种事情,一遍遍地回到写王熙凤的忙碌状态中。
“那贾珍因见发引日近,亲自坐车,带了阴阳司吏,往铁槛寺来踏看寄灵所在。”“发引”就是出殡,真正要埋葬了,入土的日子越来越近,贾珍亲自坐车带了看风水的人来到铁槛寺,看将来要寄灵的地方。这个丧事会有很多重要的人物到场,所以贾珍要先看看庙里的情况。铁槛寺是贾家的家庙。此名来自宋朝诗人范成大曾经写过的一句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意思是无论你怎么做门槛想要挡住死亡,死亡最终一定会来。作者用“铁槛寺”,隐喻了范成大的这句诗。
贾珍在铁槛寺里勘察,“又一一嘱咐住持色空,好生预备新鲜陈设,多请名僧,以备接灵使用。”色空是这个庙里的住持,他“忙看晚斋”,希望贾珍留在庙里用素斋。“贾珍也无心茶饭,因天晚不得进城,就在净室胡乱歇了一夜。次日早,便进城来,料理出殡之事。”
出殡的场面非常巨大,整个就在讲贾家的排场,初看会觉得像官样文章,无非谁来了、谁走了之类的。可如果说盛大的场面是远景,作者将近景推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人物北静王身上。很多人都认为北静王是《红楼梦》里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人。
因为贾家的特殊身份,四大郡王都来祭吊。他们身份高贵,根本不下轿子,派人祭吊一下就走了。可是不到二十岁的北静王却很特别,他虽没有下轿,但他问贾政,听说你们家有一个衔玉而生的男孩,今天应该在这里,何不请来一见。北静王很想见宝玉,所以宝玉赶快脱了孝服,换了吉服拜见他。北静王后来还出现了几次,每次都会提到宝玉,表示很想见宝玉,可是他们并没有因此发生多少交往。北静王非常神秘,他和宝玉好像有前缘,可在这一世当中因为身份悬殊,中间又很隔离,说话很客套。小说里的这种暗喻其实很难理解,你很难明白为什么作者花了这么多心思写北静王这个角色。
我很希望大家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感觉一下北静王的出场。多数根据《红楼梦》拍摄的电影、电视都没有涉及北静王,可是我觉得他是小说里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他总是隔几章就出现一次,对宝玉很关心,可又总是给人很疏远的感觉。作者安排北静王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或者目的,我们并不完全知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不是像其他郡王那样只是起点缀作用的人物,他和宝玉之间好像有很深的缘分。
我们先看一下整个出殡的场面。贾珍“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因为所有的人都要到铁槛寺祭吊,铁槛寺要先布置起来,安排好各项事务。“里面凤姐见日期有限,也预先逐细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跟王夫人送殡,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接下来讲到凤姐处理的一连串事情,像电影的蒙太奇剪接,节奏越来越快,表示凤姐越来越忙。
“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殡;西安郡王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父母,并带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启帖、症源、药案等事,亦难尽述。”
这一连串的事情,其实都不是重点,不见得一定要知道内容如何,可是让人感觉到王熙凤真的好忙啊:有人生了孩子要去送礼;有人去世了要去祭吊;有人过生日要送寿礼;哥哥要回南方,赶快带东西给爸爸妈妈;迎春又病了,给她请医生看病。“又兼发引在迩,因此忙的凤姐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能清净。”凤姐忙到了这样的程度。她回到荣国府,宁国府的人就跟到荣国府,因为很多事情还没有料理完;她回到宁国府,荣国府的人又找到宁国府。王熙凤往来于两府之间,十分忙碌。作者写作的方法从比较缓慢地细节叙述王熙凤怎么点名、早上怎么到宁国府安排事情,变得节奏越来越快。
“凤姐如此,心中倒十分欢喜。”这才是真正的女强人,她就喜欢忙,一旦让她闲下来她会很难过的。她天生喜欢挑战自己,有这么多难事让她处理,觉得无比快乐。“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因此日夜不暇,筹划得十分的整肃。于是合族上下,无不称叹者。”她不会因为忙就少做一点,或者推托偷懒,她是爱面子的人,生怕一有闪失遭人嘲笑,一切事情都能规划好、做好,上上下下的人都非常佩服。
“这日伴宿之夕,里面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与亲朋堂客伴宿,尤氏犹卧于内室,一应张罗款待,独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守灵过去叫“伴宿”,移灵之前要守灵。那天晚上就请了两班小戏,还有杂耍。从汉朝开始杂技都被称为百戏。尤氏仍卧病不起,所有的事情全靠王熙凤一个人张罗,她独挑重担,竟有条不紊。“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之类,俱不及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羞口”,就是见人不敢讲话;“羞脚”,连走路都扭捏,连人都不敢见。可王熙凤却落落大方,且处事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张弛有度。另外她不娇气、不扭捏、不狭隘,没有个人的情绪,办事总是有大局观,只有如此,才可以处理大事情。凤姐“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她这么聪明能干,自然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
不难发现,这一回表面上是在写秦可卿的丧事,真正的主角却是王熙凤。
“一夜中灯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热闹,自不用说的。至天明,吉时已到,一班六十四名青衣请灵。”人们守了一夜的灵,热闹华丽。天亮时要移灵了,先由六十四名青衣,即乐队来请灵。
前面铭旌上大书:
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
这是作者编出来的,他不方便写朝代,就写“不易之朝”,意思是不会改变、永远执政的朝代;“诰封”,就是皇帝所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还要追溯到高祖封为一等公爵的宁国公,“冢孙妇”就是嫡长孙的媳妇;然后是贾蓉的官位:“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古代非常讲究官位、名衔,所以列出来一长串,从家族最伟大的人开始,一代一代算来。“享强寿”这个词现在不太用了,就是寿终于强健之年的意思。古时候如果一个人还很年轻就去世了,反而会用“享强寿”这种字眼。秦可卿不到二十岁就死了,这其中含有在很强健的时候就去世的意思。古代的文字实在是很“绕”,再不吉利、再不好的事,也要把它变成好事。
“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着新做出来的,一色光艳夺目。”所有的刀斧、旗子都是新赶做的,非常鲜艳。“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又摔丧驾灵,十分哀苦。”宝珠就是那个自愿做秦可卿义女的丫头,在灵前一路摔瓦片,磕头哭泣。
下面的文字就是作者在用文学的手法,让读者感受到这个丧礼的排场有多么惊人:“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秦可卿是出身贫寒的普通女子,这里的排场绝对不是她可以享用的,这里表现的只是贾家的官场地位。作者特别提到:“这六家与宁、荣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点出这个朝代开国的时候有八个公爵,似乎隐喻清朝的八旗,贾家占了两公,现在除了缮国公因诰命亡故,他的孙子守孝不能来,其他的六家都到了。
这还不止,接下来是:“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锦卿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
我希望大家通过读这段交代能够明白,作者之所以写这么多人,是因为他要通过这样的场面铺排来反映这个家族的非同小可。作者用文学的手法让你知道,这个丧礼已经豪华得到了惊人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