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国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贫富不一,或三两或五两,不可胜数外,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贾瑞的故事到这里告一段落。我们不知道贾蔷、贾蓉各五十两银子后来到底要到没有,也不知道凤姐这个时候心里会不会有一丝丝不安,作者没有交代。贾瑞的故事结束了,他是《红楼梦》里最微不足道、最卑微的一个人,可是这一章在小说里却是非常重要的一章。
作者在收尾的部分又讲到林如海的死亡。“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妥帖。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众人,带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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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我常想《红楼梦》这样一部大书,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接近它的法门。我使用“法门”一词,意思是每个人在接近《红楼梦》时,都会从自己熟悉的主观背景、生长环境、人生经验等方面来寻找切入点和方向。过去人们把《红楼梦》定位得太狭窄了,总是围绕着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恋爱,有些人,特别是很多男性朋友,觉得《红楼梦》好像跟自己没关系,他宁可去看《三国演义》、《水浒传》。可是事实上,《红楼梦》的内容很复杂、很丰富,除了对情的描写,还有作者对人世的透彻领悟,在这些方面,它绝不低于《三国演义》或者《水浒传》。
《三国演义》里政治人物互斗心机,写的是政治上的权谋;《水浒传》写的是底层世界里面的各种关系,有点像土匪世界。在《红楼梦》里,虽然情是主线,但也有很多对社会现实的客观描述,像十三回中的太监戴权,他讲话的那种语气,使他贪婪的嘴脸呼之欲出。作者对于世事人情太了解了,他才能写出世间百态。《红楼梦》与其他文学作品不同的地方在于,作者既看透了人世,又有一种对真情的坚守与把握。因为作者很看重真情,所以才使我们觉得无论如何,宝玉、黛玉的爱情都是这部小说的重点,其实这部小说有很多的表现向度。
在十三回的结尾,王熙凤想到五个她要改革的方面,接下来,我们将看到她如何执行。这部分本来非常不好写,如果今天我们要把某一个企业兴利除弊的措施写出来,可能就会像公司报表一样,读起来蛮无聊的,可是作者在写这些事件时,用了很文学的手法,并不是说她如何一二三四五地改革,而是写她早上几点起来了,怎么梳头,怎么准备,卯正二刻怎么点名。她先是认识人,之后再组织,然后开始分工,每个组织里选出一个头儿负责。这些内容对现代企业的管理是非常有价值的,而作者是从很世俗的经验里懂得这些的。下面这一段,大家可以看看作者怎样用文学的方法描述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过程。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来升,闻得里面邀请了凤姐”,宁国府的总管名字叫来升,他底下好几个人都是“来”字辈的。以前的用人有时候跟主人姓,有时候会取一个特别的字,大家跟着取名字,他们就是“来”字辈的。来升听说凤姐要管家了,就紧张了,立刻把他底下所有人召集起来,跟他们说:“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须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面丢了。”这是提醒大家不能像以前那样混了,这个总经理比较厉害,说明王熙凤早已名声在外了。可见就像我们常常看到的那样,一个企业的成功,甚至一个政府的成功都跟用什么人有关。所以来升接着交代了几件事,从他的话中我们可以想知宁国府多么混乱。他特别指出:“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说王熙凤非常泼辣,从来不给人家好脸色,心也狠,一旦恼火了就翻脸不认人,不管你是什么字辈的老仆人,她根本不留情面的。众人听了这话,都道:“有理。”
这是来升讲的,可是下面有人说出了另外一种看法:“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他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这就是文学的写法,就像现在媒体报道中“平衡”的方法一样,这个人和来升的看法不一样,他从贾家需要整顿这个角度来看待王熙凤过来管理这件事情,这话也让人感觉到,王熙凤要整顿宁国府非常不容易,这是一个烂摊子。
此时王熙凤还没有来,可是声威已到,底下的人已经开始紧张了。
“正说着,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来,领取呈文京榜纸札,票上批着数目。”“呈文纸”是一种古代记账的纸,比较粗糙,造名册一般用这种纸,领呈文纸就是要开始造册了。“京榜纸”是比较好一点的纸,用来写公告的。可以猜出,王熙凤第一件事是造名册,然后就要有公告出来。作者写王熙凤的管理是从领纸这样的小事开始的。照理讲,王熙凤在荣国府也是管家,如果要造名册可以用荣国府的纸,也没多少钱,可是这绝对不是王熙凤的行事风格,因为这是宁国府的事,她要分得清清楚楚,所以她让来旺媳妇到宁国府去领纸。领纸其实也是下马威,因为一造名册就开始有记录了,下人就害怕了。这也说明宁国府平常连最基本的管理都没有。“票上批着数目”,严格到连多少张纸都要批数目,可见所有出入都登记在册。
作者就是从一些这样的小细节开始一步一步深入,让人体会王熙凤一丝不苟的作风。如今,身边常有朋友在媒体做事,拿起电话打国际长途这类事情根本就不在意,据说一个副刊的主编每月的长途电话费是一百多万台币。最近他们跟我说现在不景气到连领一支圆珠笔都要登记了,可见以前根本就是想拿就拿的。
可王熙凤的管理却清楚明白。“众人连忙让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数取纸来抱着。”这些人就很规矩、很谨慎,开始上轨道了。来旺媳妇是拿对牌来领纸的,照理讲应该交给她抱着纸回去,可是这些人很小心,跟着一起去。“同来旺媳妇一路行来,至仪门口,方交与来旺媳妇自己抱进去了。”
“凤姐即命彩明钉造簿册。”彩明是平儿底下的一个丫头。“即时传来升媳妇,兼要家口花名册来查看,又限于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来听差等语。”古代任何一个家族里,所有打杂的用人,该归谁管,各自该管什么事情,都登记在花名册上,王熙凤就让来升媳妇把这个花名册拿来查看,同时让家里的用人,包括他们的家眷,明天一起来听差。以前这种家族,如果男人在这里打杂,妻子大概也兼一点差的。
“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问了来升媳妇几句话,便坐车回家。一宿无话。”这是王熙凤第一天的作为。凤姐一上任就不一样,她做事的态度与方法,没有任何的懈怠和马虎,因为丧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第二天必须上轨道。名册造好了,第二天就要点名了。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过来了。”早晨六点半,王熙凤就过来了。“那宁国府中婆娘、媳妇闻得到齐,只见凤姐正与来升媳妇分派,众人不敢擅入,只在窗外听觑。”因为等一下要点名、分派工作,王熙凤先要跟她的执行秘书来升媳妇商量商量哪些人做哪些事。大家都不敢进来,就在外面等着,“听觑”两个字很到位,说明一向杂乱无章的宁国府忽然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了,大家都不知今天凤姐要给大家什么样的下马威。
我们要特别提到的是,凤姐这种嫁过来没几年的少奶奶,还不到二十岁,爱摆资格的老家人是最容易欺负这种少主人的,因为他会觉得你根本没有我懂得这个家族。从外面刚进入一个企业的人要一下子到位是很困难的,但王熙凤可不管那么多,她先要做充分的了解,然后造册点名,分派工作。
只听凤姐与来升媳妇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这当然是讲给来升媳妇听的,可同时也让门口外面的人听到了,王熙凤知道外面的人在偷听。
她所说的“你们奶奶”是指贾珍的太太尤氏,她是一个软弱的人,什么都管不好。所以王熙凤第一个就说我跟你们奶奶不一样,你们也不要告诉我说这个府里以前是怎么样的,既然我来管,就要听我的,我说的才算数。这是王熙凤厉害的地方,因为她知道宁国府是一个烂摊子。“错我半点儿”,这话里她加了一个“我”字,强调她的命令和权威。“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这个就是约法三章了,她向所有人表明,我既立了法,这法从上到下都要遵守。
“说着,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唤进来看视。”她自己不拿册子,就坐在那边,进来一个,她或者问几句话,或者不问,不问比问还要恐怖,这一招很厉害,一个个地到自己眼前,上上下下地打量,是要从心理上震慑她们,让这些用人产生敬畏的感觉。
点完了名,所有的人都认识了,接下来王熙凤便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里头单管人客来往倒茶,别的事不用他们管。”看起来她让这二十个人做的事并不复杂,可实际上,王熙凤是把事情理清了。这种大家族用人非常多,如果没有管理上的任务分配,有的事情就没人管。她很清楚地规定这二十个人专管倒茶,有了专门的分工,她就可以去追查这件事情。“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别的事也不用他们管。”有些客人是祭吊完就走了,可是如果本家亲戚来了,是要吃饭的,甚至还有从远处来的客人要住下来,所以要安排人专门管他们的吃住茶饮。这样,就已经分配了四十个用人。
然后,她继续分配:“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别的事也不与他们相干。”这些是负责灵前事务的。灵前的灯要一直烧着,需要不时添油,还要有人上香,挂前来祭吊的人送的挽联和守灵的幔,按照一定的规矩更换祭品;“随起举哀”,就是有人来祭吊的时候,要有人跟着一起哭或者磕头并答礼。灵前事务当然是最重要的,因为每一个客人都会看到,不能够失礼,必须很周到。到目前为止,已经分配了八十个人。
下面她又分配道:“这四个人,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个人赔。”大户人家的瓷器很珍贵,所以常常会丢失。因为客人很多,刚才已经分配了二十个人作为两班倒茶,而倒茶的茶杯、茶碟都是从里面拿出去的,再收进来的时候,有四个人专门收管、洗换,只要杯碟少了,就由这四个人来赔。这种分工真是严格,她不让倒茶的那些人同时管这些东西,因为二十个人太多,一旦东西少了,容易推诿,很难真正负起责来。管器物的人要越少越好,这就是管理。然后,“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个人赔”。刚才有二十个人是管茶饭的,这下又分配了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
看得出,有些事务分配的人多,有些事务分配的人少。在管理上,管内部的人很重要,他们可以保证物品不会少,责任比较重大,而外面其实是排场。接着,她又分配了八个人。“这八个,单管监收祭礼。这八个,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我总支了来,交与你八个,然后按我的定数,再往各处去分派。”这八个人也是管理者。因为下人很有可能浮报,所以她要这八个人去管理。有具体操作的人,也有管理的人;操作的人比较多,管理的人比较少。
“这三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些人是专门负责安全的。丧礼中人员杂乱,晚上最容易出差错,所以特别安排三十个人负责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这下剩的,按着房屋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董起,至于痰盒扫帚,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和守这处的人算帐补赔。”她按人头划分了责任制,每个人一旦有了专职后,就很小心。从管理学的角度来看,王熙凤真是很懂人事管理。
把这些事情分配完了以后,她就交代:“来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来回我。你有徇情,经我查出,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她让大总管每天都要向她汇报情况,不允许她包庇。王熙凤明说了,我虽年轻,可是我不顾什么老人的情面,不要跟我讲这一套。“如今都有定规,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说话。”只认规矩不认人。
然后她又说到时间的问题。“素日跟我的人,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辰。”王熙凤是一个很现代的女性,她的时间表排得很清楚。而且那个时候跟着她的人也都有钟表了,说明西方的机械表在当时已经很普遍,所以她要求大家一定要准时。“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她暗示说你们不要说没有钟表,你们家里也有钟,大家都知道时间。“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她定出几个重要的时刻,规定每天六点半点卯,十点的时候吃早饭,领牌回事的只在中午十一点,意思是说她不可能整天坐在那里等你来说事,她只在固定的时间听汇报,安排事情。“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每天傍晚,她会亲自到各处察看一遍。早、中、晚三班的时辰,她都定出来了,而且下面的人每天做了什么事她都要清楚,这样一天才算了结。王熙凤料理完这些后,还有时间和宝玉玩闹,很轻松的。这就是管理,只要你管理好了,就不会搞得自己很忙而事情又没有做好。王熙凤有清清楚楚的规划。
“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罢,事完了,你们家大爷自然赏你们。”她最后还要安慰大家一下。“说罢,又吩咐按数发与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开得十分清楚。”王熙凤一声令下,底下人就开始做事了,从这些小细节上可以看出,王熙凤把事情安排得非常周到。
“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没个招揽。”用人们此时也都知道到哪里去,做什么事情了。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宁国府的用人偷懒,以前没有明确的分工,他们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混乱。“各房中也不能趁乱失迷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一个正摆茶,又去端饭,正陪举哀,又顾接客。如这些无头绪、慌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蠲”就是免了,消失了。客人一批一批地来,现在因为有专属的人在管,就安安静静,不会乱成一团,秩序很快出现了。“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
从管理的方面看,凤姐应该是一个治国的人才,难得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具备这样的决断力,掌握大局,分配事务一清二楚。这些能力不见得是读书可以读出来的,多是历练的结果。当然,这与她的家世有关,王熙凤见识过大场面;另一方面和她的个性也有关,她自己能分析事务。凤姐在《红楼梦》里是一个突出的人物,在此处可以明显看到她的个性中令人着迷的部分。越到现代,我们越能体会到她的难能可贵,即使现在,她这样的人,还会有所作为,还会是被延揽的人才。
可大家不要忘记,凤姐只是个总经理,她的上面还有董事长呢,所以她把下面处理好后,还要让给她对牌的人也舒舒服服的。“因见尤氏犯病,贾珍又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中煎了各样细粥,精致小菜,命人送来劝食。”她知道贾珍这个时候乱成一团,贾珍的太太尤氏生了病不能出来见客,所以她特别精心调制一些好吃的小菜送到他们房里去。她很会做事,不但能把员工管好,还会去讨上面的人欢喜。总不能说一个合格的总经理,员工都喜欢,董事长不喜欢吧?通常写王熙凤的厉害只写她管理上的才能,可是这个细节你也不要忽略。这里不只是菜做得精致可口,同时对人也是一种安慰,上上下下她都处理得很好。她的能力和待人的周到是值得我们学的。
“那凤姐不畏勤劳,天天于卯正二刻就过来点卯理事,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堂客来往,也不迎会。”这个家族有很多女眷,她们是在一起的。王熙凤真是鹤立鸡群,她不跟这些女眷混在一起,堂客也不迎会,自己单独在抱厦里面处理公事。
下面就是文学的写法了,让你感觉到有事情在发生。“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筵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五七”是很重要的七,通常认为头七和七七最重要,其次就是五七了。已经到了五七,亡魂的超度即将完成,可以破狱筵请地藏菩萨超度亡魂了。地藏王菩萨曾发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是超度亡魂的菩萨。“金桥”是为善者铺的桥,通往死亡的路上,只有得到超度的善良灵魂才能通过金桥,所以叫“开金桥”。“幢幡”,“幢”是圆形的,有点像华盖;“幡”是长条的,用来引路,上面是宝珠和花,下面是布做的旗子。超度亡魂到极乐世界时,有专门引路的菩萨,他们手上拿的东西叫作幢幡。
“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三众尼僧,搭绣衣,靸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十分热闹。”“三清”指居于玉清、上清、太清三清胜境的三位尊神,即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焰口”是佛教饿鬼道中鬼的名字,此饿鬼因喉细如管不能纳食而须由法师变化法食方得饱满,是放焰口这一法事的施食主要对象。“放焰口”就是超度饿鬼;“拜水忏”,就是通过和尚念《水忏经》来为死者祈求免除冤孽灾祸的活动。这些说明“五七”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时候,整个丧礼越来越繁忙了。
“那凤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宿一夜,至寅正,平儿便请起来梳洗。及收拾完备,更衣盥手,吃了两口奶子糖、粳米粥,漱口已毕,已是卯正二刻了。”凤姐知道这一天是五七的正五日,特别忙。早上四点时她就起来了,梳头、洗脸、化妆、换衣服、吃了一点早餐。作者挑出凤姐最忙的一天,让读者看到凤姐具体的生活状况。短短几句,凤姐一个早上忙碌、有序又一丝不苟的情状便跃然纸上。
后面特别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凤姐如何处理事务。她到的时候,“来旺媳妇率领诸人伺候已久”。这个宁国府已经从杂乱无章转变到有一点秩序了,大家已经有了规矩。
“凤姐出至厅前,上了车,前面打了一对明角灯,大书‘荣国府’三个大字,款款来至宁国府。大门上门灯朗挂,两边一色戳灯,照如白昼,白汪汪穿孝仆从,两边侍立。”“明角灯”是有点像玻璃做的半透明的灯,可以防风。因为天还没有亮,所以打了一对明角灯。“戳灯”是插在地上的一种立灯。也叫“抽灯”,就是随时可以从地上抽起来的,是可以移动的灯。凤姐到的时候,宁国府秩序井然。
“请车至正门上,小厮等退去,众媳妇上来揭起帘。”这是规矩,贵妇人到了,抬轿子的男人离开以后,才会由女性把帘子掀开,所以一般做粗活的男人永远看不到贵妇人的样子。这些都是在刻意描写王熙凤的排场,显示她的贵族身份与气度。“凤姐下了车,一手扶着丰儿,两个媳妇执着手把灯儿,簇拥着凤姐进来。宁府诸媳妇迎来请安接待。”
凤姐也要去灵前祭吊。这一天是五七的正日,凤姐是最早到的一个一会儿有公事,所以要先来祭吊。“凤姐缓缓走入会芳园中发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院中许多小厮,垂手伺候烧纸。”王熙凤的很多表情是非常有趣的,她的笑与哭都收放自如,哭完可以马上办公事,她的情绪从不拖泥带水。她非常理性,几时该哭,几时该笑,分得很清楚。这个时候她是来祭吊的,看到棺材,想到秦可卿跟她素日的交情,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噼里啪啦往下掉。
“凤姐吩咐得一声:‘供茶烧纸。’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忙接声嚎哭。”古代哭灵是很仪式化的,一定要有哭声,而且哭声里夹杂着讲话,好似在诉说一般。我们在戏剧里还看得到,就是祭吊的时候有一定的方式,叫哭灵。王熙凤坐在椅子上放声大哭,旁边的人也要跟着一起哭,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这种仪式我们今天看起来蛮好笑的,可能是防止万一哭不出来,至少旁边可以掩盖一下,不至于太难看。
嚎哭有一定的步骤,要哭到家族的人出来劝为止。所以,凤姐哭了一阵儿,“一时贾珍、尤氏遣人来劝,凤姐方才止住。”当然,不一定是贾珍他们亲自出来劝,但在这种场合至少要有人代表贾珍和尤氏向哭灵者说“不要哭了,要节哀”这类的话。
常人有什么情绪,往往会牵带到公事上,可是王熙凤的理性与感性分得清清楚楚。她并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可是她公私分明。哭完灵以后,“来旺媳妇献茶漱口毕,凤姐方起身,别过族中诸人,自入抱厦内来。”“抱厦”是她的办公厅,接下来凤姐要办公事了。
她到了抱厦,“按名查点,各项人数都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客上的一人未到”。她现在又恢复了总经理的身份,开始点名,发现有一个人没有到。这就是文学的写法了,作者要让你看看王熙凤怎么处理这个事情。
作者不说每一天有什么事情,他只挑出其中的一天,而这一天就有个人犯了错。这个人犯错其实情有可原,她是那种特别容易紧张的人,别人还没有起来,她就先起来了,因为起得太早觉得累,又睡下了,结果睡过头了。凤姐发现有人未到,当然会发怒,立刻传那个人,那个人慌慌张张地来了,已经吓得半死。凤姐就冷笑道:“我说是谁误了,原来是你!你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这种话听了让人发抖,那个人好可怜,就说:“小的天天都来得早,只有今儿,醒了觉得早些,因又睡迷了,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我非常同情这个人,她比别人都加倍小心,可是正因为如此却反而误了事。
王熙凤并没有立刻处理这件事情,而是处理了三四件事情后才回过头来发落这个人。这就是文学的厉害,当读者十分紧张,等待事件结果时,这边人发着抖,不知犯错的如何发落,王熙凤却像没事一样去处理别的事情了,这就是我们一再讲的文学的结构和编织。
“正说着,只见荣国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在前探头。”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但她同时仍管着荣国府,荣国府的王兴媳妇到这边来找王熙凤,肯定是有什么事需要请示,但不知道她忙不忙,所以探头探脑不敢进来。王熙凤却不发落刚才迟到的人,只问:“王兴媳妇作什么?”也可能这是王熙凤个性的一部分,你越急着想知道事情怎么处理,她越不处理。这就是厉害的主管的作风。此时,可能王熙凤也思忖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个人,可是她斟酌的时候,绝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而是要让人觉得她很忙,一直在处理别的事情。
王兴媳妇巴不得王熙凤先问她,所以赶快跑进来,汇报说:“领牌取线,打车轿网络。”可能这个大家不太了解,过去的灵车、灵轿出丧时要罩上线网,就是用线编成像中国结一样的网罩在上面。有没有看过,戏剧里青衣、花旦身上也披这个。她要领线回去,找丫头们来穿珠打结做网。王兴媳妇说着,将帖儿递上去。“凤姐命彩明念道:‘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用大小络子若干根,用珠儿线若干斤。’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国府对牌掷下。王兴家的去了。”表面上看,凤姐是在处理荣国府的事,但私下里她也有一点想让宁国府的人看看,荣国府是怎么理事的。就连线和珠子究竟用多少都是清清楚楚的,半点不得马虎。
那个迟到的人到底怎么办?“凤姐方欲说话时,只见荣国府的四个执事人进来,却都是要支取东西,领牌来的。凤姐命彩明要了帖念过,听了,一共四件,指两件说道:‘这两件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取。’说着,掷下帖子来。”凤姐一点儿也不糊涂,她这样做也是让旁边的人知道,你们报错了,我是看得出来的,她当即指出,四样东西里面有两样是错的,且不说错在哪里,而是让她们自己回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