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所以《红楼梦》里面的人其实生日是有记录的,探春是三月初二,大概是公历的四月初,所以她是什么星座,大概也知道。我觉得《红楼梦》里面人物的个性,有时候用现在年轻人比较喜欢玩的游戏去看时,是有一个记录可以排出来的。比如说,很多人都以为林黛玉是处女座,事实上她是白羊座,她的个性其实也有一种好强,而那个好强是自己的好强,是不见得跟别人比的那个好强。探春反而是稳定的,她最懂得怎么去置产业。探春知道怎么把园子里的水果、花叶都让人来管,然后卖到市场可以赚钱,其实她是一个懂得经营的人。

因为是探春的生日,所以诗社聚会的日期又改到了初五。到这里我们看到又有了一个转折,这个转折就是贾政要回来了。

贾宝玉这个十五岁上下的男孩子,因为爸爸出差三四年,有一点疏于管教。我们总是讲严父慈母,在过去的社会里,父亲扮演了一个比较严厉的角色,母亲扮演了一个比较放纵宠爱的角色。因为贾政不在家,贾宝玉有祖母跟妈妈还有身边一大堆的姐姐妹妹陪着,每天玩啊、闹啊。对于贾宝玉的爸爸贾政来讲,这个小孩子真的有一点被宠得不像话了。他对宝玉有一个预期,这个预期是好好读教科书,好好去考试,将来可以做官给他预设了父亲想象中的最好的一条路。可是我常常在想,我们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其实对生命也有自己的想法,可能跟父亲的预期并不完全相同。

我曾经听到一对父母在讲:“我那个小孩子每天在那里玩滑板,简直是不知道怎么办了。”可是当你如果有机会很安静地跟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坐下来谈他的滑板的时候,其实也会吓一跳。他可以跟你谈三四个小时。我从来没有想到滑板有这么多的招数,有这么多他的梦想在里面。当他脚踩着滑板的时候,他几乎是踩着一片云在飞。我想生命在那个年龄,还没有那么功利,还没有那么目的性,所以他在追求什么东西的时候,是非常单纯的。他会觉得滑板可以让他的身体有各种可能性的变化,会从里面得到一种成就感。可是父母就不容易理解。

所以当贾政要回来这个消息传来,所有人都觉得蛮高兴的,第一个发呆的就是宝玉。

下面又插入一段,就是王子腾女儿要许配给保宁侯的儿子做妻子,等于权力阶级的一个联姻。王子腾是王夫人的兄弟,也是王熙凤的父辈,所以王熙凤就很忙,忙着去张罗这些事情。

然后写回宝玉。“宝玉进了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乘机见景劝他收心,闲时把书理一理,预备着。”我们一再提醒说《红楼梦》里面每一个角色应该扮演的那个行为跟语言从来不会有差错,怡红院里晴雯、麝月、秋纹,还有底下的芳官这些,没有一个人会劝宝玉说赶快收收心做功课,劝他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袭人。因为袭人是一个大姐姐的角色,她疼爱宝玉,可是不放纵他,她觉得她有管理或者照顾他的责任。

宝玉算一算时间,说:“还早呢。”贾政六七月回家,现在才三月,所以还有时间。那袭人就说:“书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到那时你纵有了书,你的字写在那里呢?”过去像贾政这样的一个父亲,他当然要求他的孩子要把字写得工工整整。宝玉说:“我时常也有写了的好些的,难道都没收着?”他偶然心情好了就写几个。袭人也很有趣,她其实是一个丫头,可是竟然会把他写的字都算一算,说到底有几篇了,所以她真的也扮演了管教宝玉的角色。她说:“何曾没收着?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共算,数了一数,才有五六十篇。这三四年工夫,难道只有了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从今日起,把别的心全收了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月都有,也要大概看得过去。”

宝玉听了大概有一点不太相信,我们小时候都觉得自己蛮用功的,也都做了功课,可是真的想不到有时候跟老师或大人要求的距离蛮大的。所以“宝玉听了,忙的自己亲检了一遍,实在搪塞不过去”,心想:完了,怎么只有那么少,玩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最后决定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

“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临帖。”发愤图强的第二天,一定是最用功的。最好玩就是“贾母因不见他,只当病了,忙使人来问”。有没有发现,爸爸不在家时宝玉的放松,祖母跟妈妈真的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祖母跟妈妈永远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什么东西之类的,所以他功课的东西根本就忘掉了。

“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先将早起清晨的工夫尽了出来,再作别的,因此出来迟了。”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感觉到,贾母这个时候其实也有一点两难,又高兴孙子上进,发愤图强,可是又觉得他不能在她旁边闹玩,也很落寞。我想这里面其实可以看到传统伦理里面的角色,其实非常有趣。

所以贾母听了以后,刚开始蛮高兴,就说:“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宝玉听了以后就到妈妈房里说明,妈妈的反应很好玩,说:“临阵磨枪,也不中用。有这会子着急的,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妈妈最担心的是孩子太用功,睡觉睡不够,吃饭也吃不好,身体会差。你看到父亲跟母亲在孩子身上就变成了一个冲突的角色。其实我觉得这个母亲大概也真的有一点过虑,宝玉真的也不会压迫自己到那种程度。有没有发现,祖母跟妈妈都扮演了非常有趣的放纵宝玉的角色。

这个时候,探春、宝钗她们在旁边,相当于同学了,就要扮演很义气的枪手角色,她们说:“老太太不用急。书虽替不得,字却替得的。我们每人每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就完了。一则老爷到家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最好玩的是,这些做枪手的是明目张胆讲给老祖母听的。

其实我们在中学大概都玩过这种游戏,从正规的教育讲起来,这就是作弊。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我想起以前在考试时,作弊里面有一种快乐是瞒着监考老师,大家在联络情感。有时候我觉得题目明明会,可是有人就说:“你跟我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抄我的?”我现在想,这句话真的蛮奇怪。作弊变成了一种荒谬的情景。教育如果从年轻人的心理学上去了解,是非常有趣的。你从一个很严肃的角度去看,跟你从一个比较谅解的角度去看这件事情,真的有点不同。如果是贾政知道这件事,可以想象他会发脾气到什么程度,他会觉得这些人简直胡闹,可是贾母听到竟然“喜之不尽”。这个老祖母显然是在故意纵容。

“原来林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工课,恐临期吃了亏。因此自己只装不耐烦,把诗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黛玉是最了解宝玉的,也知道宝玉发愤图强不会很久,他这种个性就是常常对什么东西都好奇,很容易分心。一下看到花开了,他又高兴了;一下看到月亮圆了,他又跑去了。宝玉是非常容易分心的人,所以黛玉本来自己兴冲冲要成立一个诗社,可是现在为了关心宝玉,决定不起诗社,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好替他做枪手去临字。

这里希望大家细致地感觉一下,宝钗跟探春在贾母面前说:“我们帮他写字。”黛玉一句话都没有讲,关在家里就偷偷帮他赶了很多的字。是不是不太一样?那个真正的知己跟知音,要帮你不是在大庭广众下帮你,她就是觉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因为爸爸回来如果看到功课没有完成,宝玉会捱打,而且贾政下手从来是不轻的,宝玉之前几乎被打死,所以黛玉对宝玉就有一种心疼。

“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也加工,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集凑出许多来。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得过去了。”这是我很希望老师跟父母都看的部分,小孩子在做功课的时候,觉得是交差。其实蛮惨的,每天都在算。有一点像我们以前当兵的时候在墙上画馒头,画了一个,又画了一个,就是为了交差。可是到最后也会觉得蛮荒凉的,因为画掉的都是我们生命里面最好的日子。书法如果是他真正爱的东西,他所得到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算算再有五十篇就好了的这种交差感,没有任何快乐可言。其实在孩子整个成长的过程里,学习应该是天下最快乐的事。可是因为我们都觉得读书很苦,一直把它当成是一个交差的事情,真正求知的以及满足好奇的快乐其实没有感觉到,所以自古以来就有很多人说读书多么快乐,但好像都是假的。回想一下,宝玉跟宝钗、黛玉他们写诗的时候,是多么快乐,他们从来不觉得在做功课,因为那是他们想做的事。

“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扯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是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老油竹纸”是竹子的纤维做的最好的上油的老纸,有透明度,可以用来蒙在字帖上去临摹。“钟”是钟繇,“王”是王羲之,都是大书法家。特别讲“蝇头小楷”,大家知道苍蝇的头有多大,那种字一定是赶不出来的。

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对比:探春、宝钗都做枪手,可是黛玉这个枪手是有一点不同的,她花了最大的心血。因为这里面有一个很特别的东西,就是疼爱,也因为他们的生命是一个共同体。大概探春跟宝钗还没有办法把宝玉的字写到一模一样,可是黛玉可以把字写到跟宝玉一模一样。

如果大家细读这一段,你会觉得人世间这样的一个朋友和知己,大概真的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的。这是为什么我们好几次提到黛玉跟宝玉的感情其实是完全不可取代的。在我们的生命里,其实是有这样一个角色的,这个角色很奇怪,他有一种完全跟你一致的共同感。

“喜的宝玉向紫鹃作了一个揖,又说亲自来道谢。史湘云、宝琴二人皆亦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工课,亦足搪塞了。”宝玉这个小男孩,旁边有这么多人在帮他,而且每个人都疼他。重要的是她们是才女,都可以写字,学问又都比他好,所以可以帮他这个忙,因为就算疼他,没有才也没有办法。我觉得宝玉如果是曹雪芹,曹雪芹后来写这本书,一直在赞美女性,大概他一生觉得怎么身边最精彩的都是女孩子,在他一生里面疼爱他、照顾他、帮助他。

我忽然觉得情感这个东西非常难解释,什么叫友谊,什么叫情感?其实里面有一种“亲”。在读书的过程里面,除了知识的追求以外,还有一个是人世间情感的眷恋跟牵挂,而这往往是作为上一代的老师跟父母不容易了解的。父母跟老师如果一直扮演了那个监督者跟检查者的角色,就只有“法”,就会缺少对这部分的观照。

所以后来我做老师的时候,想到当年我的同学跟我说:“你为什么抄他,不抄我的,我们两个那么好。”就觉得有时候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这其实是很奇怪的心情。我在学校里面做七年的美术系主任,我跟学生说,我从来不记过的连警告都没有记过,我从来不用这种惩罚;我只跟教官说,我的惩罚就是让他们写字,去临钟王蝇头小楷一篇。

其中有些是比较严重的,像美术系有人在暗房里做校长的通行证,用这个伪造的证件把车子大剌剌地开进校园。后来被抓到,送到校外警察局,罪名是“伪造文书”。可我还是坚持说不要记过,因为我觉得这个东西会跟他一辈子。这就很难是用一篇钟繇小楷作为惩罚,他可能要写一百篇钟繇小楷。罚那么重,我也知道他根本做不到,也知道全系的人都在帮他,可是知道以后也蛮开心的。那个感觉很特别,你会感觉到学长、学妹都在帮他的时候,也看到他平常做人处事如何。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法跟情、法跟理,有时候真的是很难调配。你知道他们在犯规,可是同时又觉得里面有你很鼓励的东西他们彼此在照顾,他们学会人在某一个忧愁或者是困境的时候,去帮助他。这很容易被误解,如果某个记者知道这一段,他可能把你写成是鼓励学生犯错的人物。其实中间的分寸很难拿捏。在我碰到的这件事情里,全系都在帮那个人把字写出来,比他们平常自己写得都好。现在他们毕业了,会跟我讲这件事,大家都好得意,说这样通宵赶出来的那个快乐,大概是青春里面最动人的回忆。

今天我们做老师或是父母的,大概要懂得这种心情,懂得孩子的世界里,有一个我们难以理解的青春王国,他们有自己私密的心事,有私密的交情。我们作为长辈,是不是一定要把那些交情全部一一戳破?这是一定要懂得的。在我自己的经历当中,我开始慢慢回想了自己青春时期的状况,才懂得怎么去体谅。《红楼梦》里面,我很喜欢这一段,湘云、宝琴、宝钗、探春全部变成枪手,第一枪手是林黛玉。我们知道,林黛玉的身体简直是一塌糊涂的,一熬夜就会出事,可是她竟然熬了好几个晚上,赶出五十篇蝇头小楷给宝玉。这都是生命里面最美的记忆,宝玉如果是曹雪芹,他会带着这个记忆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结,他会感谢他生命里有人跟他走过这一段。

我有时候也跟很多朋友讲,不要让一个孩子在青春的时刻,没有人的记忆。他需要最美的朋友,最美的知己、知音。他们一起玩,瞒着大人做的那些事情,包括犯错犯规的事情,都是他美好的记忆。做大人的在旁边有很多的担心,可是绝不要去戳破他,让他们有自己青春王国的那种快乐。贾母知道她们做枪手以后,喜之不尽,如果她板起脸来说:“你们怎么可以作弊?”可能第二天他们都不来见贾母了。其实祖母跟孙子之间也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瞒着贾政的。贾政变成了一个被大家隔离在外的角色,因为他是检查者。

所以这个事件是我想跟大家细讲的,因为可能在我们今天的生活里还会发生。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会常常骗爸爸妈妈一些事情,那个也是很奇怪的兄弟姐妹之间的私密。我后来想,爸爸妈妈未必不知道,可是他们也觉得蛮好的就让他们去玩吧,让他们去闹。

我们常常被母亲抓到,抓到以后就是大姐、大哥、二姐、我,四个人绑在桌子的四条腿上,一人绑一条腿。所以我跟很多人说我们四个人感情特别好,因为我下面的弟弟妹妹都没有被绑过桌子只有四条腿,再多人就没有腿绑了。现在我们四个人常常谈到被绑住的时候在做什么,我们好像都没有忏悔,四个人说“一二三,一起把桌子抬起来”,因为桌子上还放了很多的饭菜,还约好说抬起来的时候不可以把饭菜打翻。我们在谈的时候,都是在笑,因为觉得好好玩,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处罚。其实对孩子的惩罚,有时候他们不觉得是惩罚,反而觉得好玩,有一个共同隐瞒、构成了私密情感的感觉。

我们在中学的时候常常会幻想教官很坏,因为他头有一点偏,就给他取了一个叫“北西北”的外号。现在想起来教官一点都不坏,他真的对我们非常好。可是大家就会故意幻想他很坏,这样就可以玩,去躲他,瞒着他做些事情。

孩子在成长的过程里,你要规定几个很严格的规范给他遵守,可是同时也要睁一眼闭一眼,看看孩子怎么去偷偷犯规。不要忘记,犯规这件事也是他的能力之一。回忆起来,我们在中学那些遵守老师制定的所有规则最好的同学,后来其实不是大有出息的。非常奇怪,可能因为他少掉了一种创意性。这个创意性是说,他对于大人所有的规则,都会想:如果用另外一个方法,要怎么处理?

历史上最有名的大天才,像达·芬奇这种人,常常都是不守规矩的,常常都有一点不按牌理出牌。大人规定的所有东西,都会故意用另外一个方法去做的人,反而在年轻的时候,形成了自己的创意个性。当然这是很难拿捏的,不能够因此就一直鼓励他去叛逆,而是说要把握叛逆跟遵守法规之间的平衡。

接下来,“宝玉放了心,于是将所读之书,又温理过几次。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糟蹋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冬至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搁在一边,仍是照旧游荡”。宝玉为了应付爸爸回来检查,赶功课赶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差不多了,结果忽然听说贾政还要晚一两个月回来,他就像捡到宝一样。学生最大的快乐就是这个东西,本来说老师要回来,忽然说晚一天,那简直是狂欢,就像是多出来的假日,多出来的假日总是比预期里的假日还要快乐的。

这个时候,他们就开始弄诗社了。注意一下小说结构的了不起从本来要弄诗社,到开始做,中间又安排了一次转折,就是帮宝玉应付功课,然后才又回到诗社的事情。

春天在尾声的时候,柳树会开花,柳树的花是一种很细很细的细线,我们叫柳絮,是在风里飘的。在台湾不太容易感觉得到,可能因为季节转换太快。我第一次感觉到柳絮是在西湖。西湖边全部是老的柳树,天空里面一丝一丝的细线,如果不仔细看不太觉得,因为非常纤细,像蜘蛛丝那样在空中飞。大观园里这回的诗社,主题就是柳絮。

“时值暮春之际,史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令,调寄《如梦令》。”我们看到《红楼梦》里面,这些小孩子大部分玩的游戏都是诗,还没有玩到词,现在史湘云就填了一首词。

词跟诗不同。大概在唐代的时候,词已经出现了,本来是酒楼里面歌妓唱的流行歌。我们所说的《相见欢》、《虞美人》就是所谓的词牌,有一点像西方音乐里面的某一个调性,比如G大调之类。一个词牌调子就像一个空的曲谱,可以填进不同的词去,叫填词。所以填词跟写诗不太一样,每一个词都要放对位置,不容易,诗比较起来反而相对自由。像我们提到过的弘一大师李叔同,他很擅长用西方的曲配上中国的汉字,比如“长亭外,古道边”就是这样。因为他有填词的训练,所以他知道这个字放在某个音节、某个音韵当中对不对,填出来的词跟曲调怎样会比较谐和。

第七十回里面借着柳絮这个主题填了一些词,基本上都属于小令的系统。小令是比较短的词。五十八个字以内的叫做小令,超过五十九字以上叫中调,九十一个字以上的叫长调。词最兴盛是在宋代。可是注意一下词这个形式在唐朝就有,因为是酒楼上妓女唱的,有点像流行歌曲,所以大家都觉得是不入格调的。词的一个关键人物是五代南唐的李后主,王国维特别在《人间词话》里面说李后主把“伶工之词”改变为“士大夫之词”。就是说把民间的流行歌提升到文学层次,赋予了比较美的内容。比如李煜写的:“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在亡国之后,他把流行歌变成了一个比较沉重的文学形式。

到宋代的时候,词就变得很正式了。史湘云填的词是“《如梦令》”。中国音乐的调性跟西方不太一样,西方是用科学的方法去算出G大调、D大调等等,中国就给它一个比较美的名字,比如说《满江红》是比较悲壮的调性。不同的歌有不同的感觉,就像我们今天的《雨夜花》有某一种感伤性,《丢丢铜》是比较喜悦的。如果用《丢丢铜》来填字,就填出节奏比较轻快、跳跃的感觉,如果用《雨夜花》填,就填进去比较感伤的感觉。所以《如梦令》、《相见欢》或者《唐多令》,都是不同调性的词牌。

《如梦令》是比较凄婉的小令。史湘云填的头两句是:“空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里面用到“绣绒”、“香雾”,都让你感觉到视线上不清楚,质感上比较轻。“纤手自拈来”,过去的人有一个习惯,春天走在花园当中,看到柳絮飞的时候,会用手去抓它。因为史湘云是一个女孩子,所以就用“纤手”很纤细的手去抓这些柳花。“岂使鹃啼燕妒”,是说人特别眷恋柳絮,所以让杜鹃跟燕子都有一点嫉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我们注意一下“ü”(迂)跟“u”(乌)在古代押韵是一致的,用我们今天的拼音方法,“去”是“ü”的音,可是在古音里面的韵是“u”。就像“斜”这个字,在古音里面是发花韵,读“xiá”。

这是一首《如梦令》,湘云“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与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了以后说:“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湘云说:“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改个样儿,新鲜些?”所以她们觉得写诗填词不是做功课,是在玩。对比起来,宝玉写字是交差。今天如果在中文研究所规定学生明天要交几首词,大概大家也觉得好头痛啊,好像要交功课。可如果拿着一首周杰伦唱的歌,把词改掉,自己填新的词,就是一个游戏,一个好玩的东西。

我记得我们最喜欢做这个事情是在当兵的时候。军歌都很无聊,所以我们就把什么《九条好汉站一班》全部给它换字,然后你会发现每个人换的字都不一样,有的人换的简直是黄色不堪,有的人就很高雅,各有各的变化。其实这就是填词,填进我要的词,变成我要的歌。越不喜欢唱的歌,越想把它改掉。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可能那个时候会被责备,可我们只是好玩,就是想试试看对文字的敏感性。其实在我们身边,你会发现小孩子不见得不玩这种游戏,问题是我们未必觉得那是一种文学行为。

“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说的极是。我如今便请他们去。’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品之类,就打发人分头去请众人。这里二人便拟了柳絮之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绾在壁上。”大家来了以后,抽出签来,“宝钗便拈得了《临江仙》,宝琴拈得了《西江月》,探春拈得了《南柯子》,黛玉拈得了《唐多令》,宝玉拈得了《蝶恋花》”。如果熟悉宋词的话,知道这些都是最常见的小令。每一个人拿到以后就按照那个调性去开始做功课。

“紫鹃炷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炷香是为了限时间,要在香烧完以前把这个词填完,梦甜香属于燃烧时间比较短的。“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宝钗都有了。他三人写完,互相看时,宝钗便笑道:‘我先瞧完了你们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哎呀!今儿这香怎么这样快,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探春这一天好像有点力不从心,她写诗蛮好的,可是填词的时候大概不习惯。填词时如果不懂音乐,字常常会放错位置,不好写。她急得不得了,就问宝玉怎么样。

“宝玉虽作了些,只是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又另作,回头看香,已将烬了。”大家感觉下那个画面,宝玉的个性特别有趣,因为他不专心,一下说不好,又去看别人的,又去看那个香,有一点忙来忙去。李纨说:“这算输了。瞧三丫头的半首且写出来。”我们前面讲过,宝玉在这些姐姐妹妹面前,有一点想扮演那个输的角色,因为他觉得这些姐姐妹妹太精彩了。在传统的封建社会,男人在女人面前是输不起的。法国人的漫画里,看到一个人开车比他快,就说:“疯子,一定是女人。”开过去以后,一看怎么不是女人,就说:“原来是个男的,比女人还差。”在男性的口中,怎么骂还是女人。可是宝玉觉得,天下最美的性情、最美的才华,都在女性身上,不在男性身上。所以《红楼梦》是一个反当时潮流的写法。

“探春听说,忙写了出来。”探春只写了半首《南柯子》。“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柳条细细的,一根一根像线一样挂在那里。“纤纤”、“络络”都是绞丝边儿,都是在讲编织里的东西,这些女孩子是做刺绣的,所以她们在写诗填词的时候,也常常把很多刺绣的感觉写进去。“也难绾系也难羁”,线条是有牵挂性的,可是又觉得很难牵挂。希望大家在这里注意《红楼梦》所有的诗词都有命运的暗示性。“柳絮词”其实写到这些女孩子将要分离,就是飘散的感觉,怎么绑都绑不住的,也牵绊不住的。

最后一句,“一任东南西北各分离”。探春这一句话是个预言,接下来每一个人嫁到不同的地方。“李纨笑道:‘这也都好作,何不续上?’宝玉见香没了,情愿认输,不肯勉强塞责,将笔搁下,来瞧这半首。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开了机,乃提笔续道是……”这里其实有一部分在暗示宝玉没有什么你的、我的之分,他总觉得生命不应该有遗憾,他想把它续完。

第一句是:“落去君休惜。”如果探春这个词前面讲的是花的飘零,讲女子的分散,我想宝玉接着写其实是安慰,意思是花落了,你不要可惜,你不要疼惜。“飞来我自知”,你们飘零了我是知道的有没有感觉宝玉扮演了一个百分之百的护花使者。“莺愁蝶倦晚芳时”,所以在黄莺很忧愁,蝴蝶也疲倦了,春天快要过完的“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他还是觉得这么美好的青春,不要老是哀伤春天快要走完了,我们明年或者下一辈子还会在一起,我们还要预期下一个春天。

大家就骂他说:“正经你分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不算得。”就在开他的玩笑。

下面是黛玉的《唐多令》,这大概是我在初中那个年龄,读到的最感动我的一首词之一,其实在讲黛玉非常漂泊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