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传统戏剧里常常看到这种男人,平常威风得不得了,可是一碰到事情的时候,吓个半死,就发抖跑掉,最后倒霉的就是他太太王熙凤闹的其实是他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抹在她衣服上,让尤氏难堪到极点。
王熙凤闹的时候可真不简单,语言漂亮、干净利落,把人家骂到没有话讲,然后从中还要牟利,这才叫骂。那种泼妇骂街似的,骂了个半天不着痛痒是没有用的。
“这里凤姐儿带着贾蓉走至上房,尤氏正迎了出来,见凤姐气色不善,忙笑说:‘什么事情这么忙?’凤姐照脸一口唾沫啐了来,说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她在骂尤氏,也在骂贾家,说贾家男人有什么好的。“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人送来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来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们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只有读者清楚,是王熙凤安排的人去告的,可是在说的时候,她委屈得变成受害者。王熙凤又在演戏了。这里面也有王熙凤真正的委屈,就是说我王熙凤嫁到你们贾家来,管家辛苦得不得了,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丈夫现在在外面金屋藏娇要把我赶走。
“如今咱们两个一同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再同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一个在绝对强势里的人是可以讲最大胆的话的,她当然知道没有人敢休她,因为她背后有一个王子腾,就是那个做九省统制的。我们知道,过去休一个太太也还要看看她背后有什么样的家族,所谓娘家的势力,也变成女性很在意的东西,娘家够强,才有人护你。我们想到嫁到皇宫里的贾元春,她一路扶持自己的家族,让贾家每一个都做官,如果她在深宫里,没有娘家这种官场势力与她呼应,其实她是弱势的。所有的这种婚姻关系都跟政治关系牵连在一起。四大家族最后发现是一家,就像一棵大榕树,所有的东西都是牵连在一起的,它的筋脉是切不断的。所以那个社会的腐败大概也没有办法只切一部分就可以切掉。
“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急的贾蓉跪在地下碰头,只求‘姑娘、婶婶息怒。’”王熙凤骂贾蓉的时候特别狠,因为贾蓉是她最爱的一个侄子,漂亮,嘴巴很甜,现在发现贾蓉竟然背叛她,就骂得特别狠:“天雷劈出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样没天理、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儿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还敢来劝我!”我们要骂人的时候,真的不容易把语言修饰到这么好。特别生气的时候,要骂人会气结,讲不下去,可是王熙凤一句接一句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她反而是冷静的,她没有那么气,她在演戏。
“哭骂着,扬手就打。”贾蓉知道王熙凤是一个有势力的人,这个时候,他其实有一点想立刻投靠到王熙凤这边。他帮贾琏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贾琏娶了尤二姐以后,他自己可以去玩尤二姐,他有一个欲望在里面。可是现在他发现贾琏实在太差了,太窝囊了,实在比不上这个婶婶,所以他从叔叔派又要变成婶婶派。下面他的表演有点像小丑“贾蓉忙磕头有声说:‘婶婶别动气,仔细手,让我自己打。婶婶别生气。’说着,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又自己问着自己说:‘以后可再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了么?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婶的话么?’众人又是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可是不要忘记贾蓉大概也就是十九、二十岁的男孩子,怎么会这么低级,没有一个骨骼在那里的感觉爸爸溜走了,这个儿子其实也没有像样到哪里去。我们现在很少看到打自己嘴巴这种场面,可是在清朝很多,皇帝骂大臣,或者是太后骂大臣的时候,都是大臣自己打,说不要劳动你,我自己先左右开弓打。贾蓉在骂自己,他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做错事的贾蓉,还有一个是现在反省的贾蓉。这个戏真的很有趣,西方的戏里很少看到这个东西,可是在儒家的文化里常常会出现。
王熙凤把局势整个扳回来了,从兴儿到贾蓉,原来投靠到贾琏那边去的人,全部投诚。其实也很难怪谁,贾琏真是窝囊,他实在没有办法做一个“主席”,他做这个角色实在做不好,所以所有人都背叛他,到王熙凤那边,因为王熙凤厉害。
她还没有闹完,继续闹,“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这才是厉害,指着一个人的鼻子骂,不如你滚到她怀里去,然后把鼻涕和眼泪都抹在她身上。这就是撒赖、撒泼,都不是容易做出来的,因为要放得下身段,平常那么高傲的王熙凤,这个时候可以变成一个无赖的样子。
王熙凤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将混帐名儿给我背着?咱们只去见官,省得捕快皂隶来拿。”她还是用冠冕堂皇的话来压,就是说你们不要讲我王熙凤嫉妒,我也不是嫉妒,你为什么要让贾琏“违旨背亲”。说到见官,王熙凤知道捕快皂隶一辈子都不敢来抓她,所以她反而敢讲这种话,她是在吓尤氏,因为尤氏是小户人家出身。
“再,咱们过去,见了老太太、太太、阖族中人,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丈夫娶亲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其实也没有人要休她,可是她把自己讲到一个最悲惨的状况。“你妹妹我已亲身接了来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拾房子,和我的一样,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不知道。”她把自己完全撇清,让尤氏怎么也不会怀疑是王熙凤安排张华去告的。我想如果我们碰到这个事,我们一样是输家,因为我们在人性里想不到王熙凤可以玩这样的游戏。
“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我们大概真的要学这个东西,如此冷静,这个时候还在赚钱。后来尤氏就说,不能让王熙凤亏空,就给了她五百两银子。我们都知道她刚刚送去的是三百两,现在收回来五百两,还赚了二百两银子。这个人怎么这么会精打细算!我们通常吵架的时候已经都昏了,要想出漂亮的句子已经不容易,中间还要赚钱,真的是不能不佩服这个女子。我自己在生活里一直还没有碰到过这么厉害的人,我后来再问我自己:是不是碰到我不知道?因为有一种厉害,厉害到你根本看不出来。有可能我就是尤氏,看不出来有这么厉害的人在,真的不知道她完全在演戏。
有没有发现王熙凤说她自己没有钱,是偷了太太五百两银子去打点的。可是我们都知道王熙凤私房钱简直吓死人,动不动就是三千两银子来放高利贷。尤氏到底是真的相信还是假的相信,我们也搞不清楚。可是到最后她就是赚到了。
“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放声又哭起祖宗爷娘来,又要寻死撞头。”这是连续剧里常常看到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像是一个惯例。这个戏要演到多么精彩,不只文戏,还有武戏。撞头要撞得刚好,如果撞重一点自己也受不了,撞快一点、撞慢一点都要刚好给人家机会可以拉到。王熙凤这一天演戏真不容易如果别人不抓住她,她不是撞死了吗;如果慢一点,又给人家看出来,穿帮了。所以分寸拿捏得要很好。
“把个尤氏揉搓成了一个面团儿,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尤氏没别话,只骂贾蓉:‘孽障种子!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就说不好的。’”尤氏有一点想逃避,借着骂儿子想躲开。“凤姐儿一面说,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平安了,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王熙凤其实气的是说,生病的时候所有人瞒着她在做这样的事。所以她要闹给所有人看,看以后敢不敢瞒她什么事情。如果谁有事情不跟她通报,她就要整谁。所以她这个时候其实是在整尤氏。
不要忘记尤氏等于是她的嫂嫂,她竟然可以在那个古代的伦理当中,完全不把尤氏看在眼里。她说:“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说。”说着,“又啐了几口”。这真是够难听的。尤氏真惨,她被自己的弟媳妇骂到这种程度,没有办法回口。这里面还是因为她们背景的不同,尤氏是小门小户,王熙凤是大贵族。尤氏也哭着说:“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的,也得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我们看到,所有的女性在王熙凤的面前忍辱到这种程度,就是说你骂我,我也没话讲了,我就让你骂吧。
“众姬妾、丫环、媳妇已是乌压压跪了一地。”注意这个画面,王熙凤在整贾蓉,在整尤氏,所有的用人都看不过去,觉得好像过分了。我们知道贾珍不知道娶了多少房,所以姬妾一大堆,大家全部跪下来,赔笑求说:“二奶奶最圣明的,虽是我们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践的够了。当着奴才们,奶奶们素日何等的好来,如今还求奶奶给留脸!”我们知道尤氏真的是很懦弱的一个女人,完全没有主见,任凭自己的丈夫、儿子胡作非为。所以这个时候她就完全招架不住了,反而是用人出来给她求情。“说着,捧上茶来。凤姐也摔了。”她就是在宁国府闹到让大家觉得难堪,不给他们脸面。
有没有发现,我们都以为她去尤二姐那边会闹,结果没有,她是到尤氏这边才闹。因为她是要把尤二姐整死的,她闹的话,尤二姐就不跟她来了。她要有另外一个计谋对付尤二姐。贾珍、贾蓉、尤氏这些人是她的亲戚,她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这个时候她就要侮辱他们,一定要大闹宁国府。
“一面止了哭,挽头发,又喝骂贾蓉:‘出去请大哥哥来。我问他,亲大爷的孝才五七,侄儿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我问问,也好学着日后教导子侄!’”贾蓉一定要替他爸爸挡,不能真的听王熙凤的话,把爸爸又拉回来。“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我父母相干,都是儿子一时吃了屎,调唆着叔叔作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如今我爷爷正要出殡,婶子若闹起来,儿子也是个死。只求婶婶责罚儿子,儿子谨领!’”贾蓉要侮辱自己的时候,也比别人加倍侮辱。这个男孩子长得漂漂亮亮的,很惹人心疼,可是他是很懂得圆滑的,他奉承人的话特别好听。现在他知道王熙凤生气,他就尽量侮辱自己,尽量骂自己、打自己,让王熙凤可以消气。
贾蓉非常聪明,他知道这个官司必须由王熙凤去料理,因为这里面有家族的势力,如果不是王熙凤出面,他们还真压不住。所以这个时候他就求王熙凤说:“这官司还求婶婶料理,儿子竟不能干这大事。婶婶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胳膊只折在袖子里’。儿子糊涂死了,既作了不肖的事,就同那猫儿狗儿一般。婶婶既教训,就不和儿子一般见识了,少不得还要婶婶费心费力,将外头的事压住了才好。原是婶婶有这个不肖的儿子,既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儿子。”贾蓉知道王熙凤再怎么闹都是在家里闹,因为家丑不可外扬;她也绝对不能让官府真正处罚她的丈夫或者贾珍,或者贾蓉,因为在外面的时候他们是同一个家族,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利害关系。贾蓉看准了这一点去求王熙凤,然后“说着,又磕头不绝”。
贾蓉都如此低声下气,这里面当然是因为王熙凤的家世势力之大。贾家是大官,可是王家比他们现在的官还大。本来王熙凤嫁给贾家的时候他们还比较平等,可是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以后,格局不同了,王熙凤背后的势焰可能是更大的。
“凤姐见他母子这般,也再难往前施展了,只得又转过了一副形容言谈来。”王熙凤真的应该得一个最佳演技奖,立刻又变了,对尤氏说:“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了官,把我吓昏了,不知方才怎样得罪了嫂子。”真是高手,她可以“演技派”到这种程度。我说“演技”是指她完全在自己的安排当中演戏,哭也好,闹也好,都不动她真正的情绪,只是演给别人看。她真正气的时候是兴儿跟她报告,那个时候她“面如金纸”,没有表情。之后她大概就不气了,她要开始报复了。人在报复的时候是不会气的,因为她要动很多的脑筋。
更厉害的是,贾蓉不是说让王熙凤把官司压下去吗,所以她说:“可是蓉儿说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少不得嫂子要体谅我。还要嫂子转替哥哥说了,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意思是说已经拿了五百两银子去打点了,那你们接下来怎么办?尤氏跟贾蓉也够聪明,一听就懂了。说:“婶婶放心,横竖一点儿连累不着叔叔。婶婶方才说用过五百银子,少不得我娘儿们打点五百两银子与婶婶送过去,好补上。不然岂有反叫婶婶又添上亏空之名,越发我们该死了!”其实王熙凤要的就是这句话。
后面她们就商量要怎么处理这个事。王熙凤说这个事情不好做,“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不容易料理。下面我们看到有一点点暧昧的地方,就是贾蓉不太懂王熙凤这个时候心里到底想要什么。王熙凤打这个官司是不是要张华重新把尤二姐娶回去呢?可能到了第六十九回,我们才看得出来。
如果张华真的把尤二姐娶回去,他们贾家、王家都完了,因为太没有面子了,这么大的贵族,竟然被一个无赖小民玩在手中。到第六十九回,王熙凤会真正暴露出她更狠毒的一面,因为她已经骑虎难下。原来她大概想如果张华真的把尤二姐娶回去也好,可是她再想不对,张华娶了尤二姐会后患无穷,因为尤二姐会是一条线索,张华也会是一条线索。王熙凤刹那之间生出了最毒的心,就是这两个人都必须要解决掉。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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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第七十回大概是《红楼梦》非常重要的转折,因为从第六十四回、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到第六十九回,都集中在讲尤三姐跟尤二姐的故事。《红楼梦》有一条主线,这条主线应该是宝玉、宝钗、黛玉的故事,可是中间来了一个岔路,描述尤二姐跟尤三姐的命运。我一直觉得第六十四回到第六十九回,如果抽出来,其实可以作为一个比较完整的中篇小说来看,就是现在戏剧里面的《红楼二尤》。可是我们不要忘记《红楼梦》毕竟是一部长篇小说,一部大小说,在它进入一个情节上比较独立的高峰之后,怎么转回来?这是一个最值得我们注意的问题。
读到尤二姐自杀以后,你会觉得作者有点难写下去,因为这是一个重大的事件。如果大家有创作的经验,就会觉得故事到一个高峰的时候,要转是非常难的。过去写八股文讲究“起承转合”,“转”等于是第三个部分;如果以诗来讲,唐朝的绝句,四句里面第三句常常是重要的,就是怎么样去把前面的场景转到最后做结尾。这是文学的结构,其实作曲也在讲结构。如果大家熟悉西方的交响曲,第一乐章到第二乐章到第三乐章,它怎么准备到第四乐章做一个总结的时候,必须要有一个“转”。在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自杀了,大家会有一个极其悲哀的感觉。假设读者在读的话,可能读到落泪的状态。接下来如果你是作者,你要让读者怎么擦干眼泪继续读《红楼梦》下面的故事?这个我叫做“转”。
第七十回开头交代了一下贾琏给尤二姐守灵,你感觉到贾琏有情有义的部分。然后到最后送葬,他送葬的时候家族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去,你会感觉到是一个蛮荒凉的葬礼,等于是把第六十九回做了一个结尾。结尾以后,转回来,我们就看到宝玉知道了这个事情,有一点落寞,有一种感伤,也有一种难过。这个时候又传出来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就是说贾府里面有八个年龄已经到二十五岁的男用人,他们需要结婚了,要找年龄相当的丫头发配出去。其实这一段很重要,这个“转”,其实是在暗示接下来所有的人要开始散了。散是什么原因,是因为年龄,就是这些女孩子到了十六岁、十七岁,必须要嫁人了。
等一下大家会发现第七十回讲两件事情,一个事情是这些丫头年龄到了要走了的时候,第二个就讲她们放风筝。我们知道风筝在《红楼梦》里面一直有一个象征,就是放风筝放到一个时候,是要把它断线的,把你的不如意,你的生病,你事业、感情上不好的牵连,都把它切断。这里面也在讲一个暗示,是说这些人的年龄到了,要嫁人,嫁人其实就是跟自己原有的关系线要断掉。所以《红楼梦》最后的悲剧其实是说,这些少女的青春不可能继续下去了,因为年龄都到了。年龄到了不是谁的命运好不好的问题,而是说只要是结婚,本身就是一个散的开始,因为要嫁到不同的婆家去。
《红楼梦》真正的某一种感伤,其实是女性婚姻构成的那种悲剧。我有时候会建议很多朋友去看像日本很好的导演小津安二郎的电影,特别是《晚春》,我们会看到在东方的婚姻里面,有一种喜剧里的悲感。因为有一点让你觉得是一个女孩子青春的结束。特别是在过去,因为她的婚姻本身有时候连见到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她都不知道,就嫁去了,处于一个命运完全不可知的状态。所以我想在《红楼梦》第七十回里面,其实有点在讲这个东西,那也呼应着前面尤二姐、尤三姐的命运,也是这些女性共同的命运。
第七十回的开头讲到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这里让我们对这个平常蛮被看不起的,有一点无能、有一点懦弱的贾琏,忽然多了一点好感。他好像在做很多的忏悔。这时,贾母就叫他去了,你看到老祖母还是命令下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里去”。因为她听到的消息是尤二姐得痨病死的,是王熙凤编造的,所以贾母说不准留在家庙,赶快发丧出去。这里边都是细节,让我们看到王熙凤狠的时候真是毫不留情,甚至会觉得王熙凤对她丈夫的恨都一并爆发了。
通常作为读者来讲,我们会同情,会觉得人都死了,何必呢?可王熙凤是要阻止她丈夫对那个人的恩或爱,如果从这个意思来讲的话,凤姐是可以被理解的。我觉得王熙凤的某一种女性的心理特质,有点像希腊神话里的一个女性叫美狄亚。
可能很多人看过《美狄亚》这个戏剧。美狄亚是一个会法术的女人,长得很漂亮。美狄亚违反了她父亲的意愿,甚至杀死她的弟弟,就是为了帮她爱的伊阿宋去找金羊毛。找到金羊毛以后,他们住在科林斯,美狄亚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一对双胞胎还有另外一个小孩。这个时候,伊阿宋爱上了科林斯的公主,因为她年轻貌美。消息传来,美狄亚面无表情。每次看到那一场,我都会有全身发冷的感觉。女性的恨跟她的报复完全不露痕迹。她祝福她的丈夫,还问什么时候结婚,婚礼怎么举行,她要亲手缝制最美的新婚礼服送给这个新娘。后来,她做了一件最漂亮的结婚礼服,里面全部是毒药,公主一穿到身上以后,整个烧痛起来,皮肤全部烂掉。这就是美狄亚的报复。美狄亚在把礼服送给新娘去报复她的同时,还把两个双胞胎的孩子,一手夹了一个,带到郊外去杀死。这是《美狄亚》这部戏里面最恐怖的一段。一个母亲是最不会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下手的,可是因为要报复自己的丈夫,她只有杀死这两个孩子,让伊阿宋痛苦到极点。对她丈夫来说,连她新婚的妻子死掉都没有这么痛苦。所以西方心理学里面讲到女性出于恨的报复性,叫做美狄亚情结。
在中国的故事里,美狄亚这样的角色比较少,我想王熙凤是蛮典型的一个例子。我们从心理学上解释的话,其实我们对于王熙凤就会多一个层次的理解或谅解。因为她觉得在贾琏她的丈夫身上,得不到任何一点点温暖,所以她会对丈夫爱的那个女子恨到极点,她才会一再破坏。我们会觉得尤二姐都死掉了,你就放手吧,可是因为恨,所以她不会放手。不是现实利益的问题,是她觉得她要报复到极致。
“贾琏无法,只得又和地主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一应不管,只凭他自己办理。”你会觉得贾琏这个时候变成很孤单的一个角色,那当然也是因为他的无能,不会办事,可是他对于尤二姐的恩情倒是可见的。
下面就开始转了。“因又年近岁逼,诸务猬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尤二姐的死亡摆在一边,开始进行另外一段故事。
“凤姐儿见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发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鸳鸯这样,是一个悲剧的命运,也是最好的一个结局。我们接下来看到司棋活活被赶出大观园,然后晴雯病死,回想起来,鸳鸯还算是比较好的。我想这个部分是曹雪芹在写这个小说时最大的感伤。这些女孩子都是小时候跟他一起长大的,是他最好的玩伴,他有一种心疼的感觉。“第二个琥珀,现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了,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头出去了。其余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择了。”
所以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转,同时作者很小心地还在呼应前面:“原来这一向因凤姐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出了多少杂事,竟将诗社搁起。”下面又转,说到虽然有时间开诗社,可是宝玉心情很落寞,落寞的原因作者用了四个动词,大家读下这一段:“怎奈宝玉因冷淡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又一重。”注意这四个动词“冷”、“剑”、“金”、“气”,其实是宝玉觉得美好的生命都受伤了。
柳湘莲的受伤是因为感觉到生命里面的寒冷荒凉,觉得生命里面所有的热情没有了,所以是“冷淡了柳湘莲”;尤三姐的悲剧是觉得生命如果这样子委曲求全,她宁可不活,所以“剑刎了尤小妹”;尤二姐是忍气吞声,最后吞金自杀,所以“金逝了尤二姐”;柳五儿一直自视甚高,希望自己能够在宝玉身边做一个比较得力的丫头,结果又被侮辱了一场,所以“气病了柳五儿”。我的解释是说,《红楼梦》里面他所关心的这些年轻、对自己的生命还有梦想,还有美丽追求的生命都受伤了。接下来如果我们从《红楼梦》第七十回讲到第八十回,你可以看到的是生命一一受伤的情形。
四件事情的发生就变成了一个转折。宝玉如果是一个关心美好生命的角色,他在这里就会变得极其落寞、极其沮丧。“弄得情色若痴,言语常乱,似染怔忡之症。”其实都不是宝玉自己的事,可是在《红楼梦》里,你会觉得宝玉好像是对所有美好事物的一个眷恋者,所以每一个人在美的追求上的受伤都是他的受伤。
长篇小说要转真的不容易,下面又讲了两件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一件事情是宝玉回到自己的怡红院,发现他很疼爱的芳官被晴雯、麝月两个大丫头压在床上挠痒。这是《红楼梦》里面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就是几个丫环在那边玩,可这个就是转,怎么样让你忘掉尤二姐太过沉重的事情不要忘记读者读过了尤二姐死亡以后,其实心情一下转不过来。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外间房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那膈肢呢。’”大家记不记得我们在中学的时候,很喜欢给同学取外号,其实“温都里那”就是芳官的外号,所以你会发现她们的行径很像中学生。“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皮袄走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这个大衣倒不是我们现在的大衣,就是比较正式的服装,这个时候,她们应该要梳洗完,穿正式的服装。
“那晴雯只穿着葱绿花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感觉一下画面,注意色彩的配置,绿色跟红色。通常这些女孩子的内衣的部分,常常是非常鲜艳的。东方跟西方很大的不同是,西方常常把艳的东西放在外面,东方常常把艳的东西放在里面。用很典雅的话来讲叫做含蓄,用比较不典雅的话叫做闷骚。东方美学中最诱惑人的美是放在里边的,外面看起来素净,可是里面有那种慢慢看到的艳丽的东西。
“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这些画面其实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它并不构成《红楼梦》的故事。可是你会感觉到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玩在一堆的时候,常常会有这种动作,就是挠痒。“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的紧身儿,红裤绿袄……”注意又是红跟绿,都是鲜艳的颜色,因为她们穿的都是睡衣,她们等一下出去时不会穿这样的衣服。“……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这都是非常好的形容。
我会觉得《红楼梦》读到最后喜欢读的是这些片断,因为这些片断没有故事发生,却是生活的细节,作者也利用这样生活的细节把故事转回来。有没有发现你读到这里,已经忘掉了尤二姐的死亡。刚才太沉重了,是落泪的感觉,一定要有一个情绪的转,作者的聪明就在于利用三个小女孩在闹的时候,把那个悲哀转过来。只有在长篇小说里,你才有可能读到真正的人生,真正的人生不是一直悲哀的,真正的人生有时候在最巨大的悲哀里面,还要你必须努力强颜欢笑过日子。这才是最好的写法。如果作者继续在第七十回讲尤二姐死了多么难过,然后大家在那里哭,其实就有一点累赘;他忽然一转,变成大家还是要过日子,早上起床就闹起来了。有没有感觉,那个感伤在这种对比当中,就被忘掉了。
有时候自己也会觉得很奇怪,有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可能在家里发生了,可能是最亲的亲人死亡,过一阵子,你又会觉得怎么就开始跟兄弟姐妹说起笑话来了。笑一笑又觉得不太对,家里有这样的丧事,不应该这样笑。可是你又觉得日子本来就要这样过下去。这就是所谓的长篇小说。你到某一个成熟的年龄,会知道长篇小说是真正的人生,人生是悲欣交集,它是很多喜悦跟忧伤组合在一起的一复杂历程。我想用这样的方法来解读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