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王熙凤绝对没有办法容得下她身边有一个尤二姐这样的角色。
“说着,便行下礼去。凤姐儿忙下座,以礼相还。”我们大部分时间看到凤姐坐在她的椅子上,别人跟她报告什么,她头都不抬的,可是这一次她真的不太一样了。注意王熙凤这一天真的在演一出戏,这个角色不是她平常的角色。这个时候她希望尤二姐完全信服她,她知道在弱势的状态最容易让对方相信。尤二姐还没有到她精致打造好的牢狱里去之前,她还要对她非常好。所以她这里面其实是一个设计。下面大家读一下王熙凤讲话的内容,也会吓一跳。
她说:“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的只劝二爷保重,不可眠花卧柳,恐叫太爷、太太耽心。”她用女性的共同点在打动尤二姐我们是女人,女人都有女人一些妇人之仁的看法。“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了我的意。若是在外包占人家姐妹,瞒着家里也罢了,今娶了姐姐作二房这样正经大事,也是人家大礼,却不曾对我说。”意思是说,娶你尤二姐是一个大事情,而且我很高兴他娶了你,你应该是明媒正娶的,不要金屋藏娇藏在外面,你跟以前贾琏玩的那些女人其实不一样。她这个时候就是要取得尤二姐的信任。
“我也曾劝过二爷早办这件事,果然生个一男半女,连我后来都有靠。”她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因为她没有生男孩子,所以如果娶了二房、三房,将来可以生一个男孩子的话,她也有靠。所以王熙凤的意思是:我干吗要阻碍他,如果他娶了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又生了一个男孩,这个小孩将来就是我的儿子,有什么不好?这里还有一层意思是说,将来如果尤二姐生下一个男孩,这个男孩要叫王熙凤妈妈,叫尤二姐姨娘。
“不想二爷反以我为那等嫉妒不堪的人,私自办了,真真叫我有冤没处诉。”其实我觉得王熙凤的嫉妒还不只是女性的嫉妒,她的嫉妒里面有一部分是她的好强。因为她是贵族家的女孩子,她觉得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输,她聪明、漂亮,一切的东西都是比别人强的,所以她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她的丈夫会喜欢另外一个人。
“我的这个心,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下面她开始说谎了,其实她刚刚知道这件事情,马上就安排所有的计谋;可是她说成只是担待贾琏和尤二姐,所以就没有说出来。“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觉得王熙凤的语言好奇怪,她从来不用这种语言,连跟贾琏她都不讲这个话的。所以这里面全部是圈套,当一个人可以完全放下强势的身段,变成弱势的时候,她是最厉害的状态。她计谋最重要的核心是让尤二姐“……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房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就是把尤二姐骗到她身边看管,可是尤二姐完全不懂。
王熙凤讲得漂亮,冠冕堂皇,忽然把尤二姐跟她拉到一边了,对立的人是贾琏,这才是大房厉害的地方。“若姐姐在外头,我在里头,虽愚贱不堪相伴,妹妹想想:我心里怎么过的去呢?再者,使外人听着,不但我的名声不好听,就是姐姐的名儿也不雅;况且二爷的名声更是要紧,倒是谈论咱们姐妹们还是小事。”她完全反过来讲,她是强势者,却说成是弱势,说尤二姐如果不跟她回去,表示说她又笨、又贱,不能够做尤二姐的陪伴者,她心里真的不安。再说,贾琏是朝廷做官的,金屋藏娇毕竟不好,也要为贾琏着想。可以看到,她打动尤二姐的方法是好几个角度。
下面她就讲到一个重点。尤二姐还在犹疑,因为平常用人总是在讲王熙凤多么坏。王熙凤当然知道,所以她说:“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姐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这是最打动尤二姐的话,就是说:这个女人真那么坏吗?如果真那么坏,公婆会容她吗,旁边的妯娌姊妹会容她吗?而且贾府是这么有规矩的一个大家族,怎么会让一个女人胡作非为呢?凤姐在这里几句话就把尤二姐的心防全部撤除。
这一段话很长,可是注意凤姐是一步一步来的,先劝尤二姐搬去跟她住,看到尤二姐还有一点犹疑,就开始怂恿她,说:“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同亲妹,和同骨肉。”意思是说,以后连大小,什么二房大房都不分了,完全一样的。
王熙凤的口才还是了不起的,四个字、四个字这样一连串出来,像诗句一样去打动人。说我们这一生,命运是相连的,高兴就一起高兴,不高兴就一起不高兴;我们像姐妹、骨肉一样。这个时候我们暗叫不妙,如果尤三姐没有死还好,因为尤三姐够聪明也够透彻,这个妹妹绝对不会让她姐姐搬进去。可是尤三姐死了,王熙凤的计谋才能得逞。
“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认错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后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我去,我亦情愿在此相陪。我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洗。”有点可怕,对不对?王熙凤一辈子大概没有服侍过几个人梳头洗脸,现在她忽然跟一个弱女子说,我愿意服侍你。“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我死也愿意。”她说我现在生死都靠你了,我的丈夫在外面金屋藏娇,已经不爱我了,我人老珠黄,那我这一生将来还会不会受到丈夫的重视,完全靠姐姐。最厉害的一招是,她说她不回去了,情愿在此相陪。王熙凤的厉害,真的是不可思议,我想我们一般人还开不了这个口。
可是记不记得前面尤二姐问兴儿这个琏二奶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时,兴儿说:“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尤二姐都忘了,现在全部事情印证。王熙凤这一段话说得这么柔软、这么悲情,她完全在演戏,可是尤二姐一步一步上当。
“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所以你看到尤二姐真的是单纯的,单纯到别人说什么话她都会相信。所以我想这是为什么小说里大家对于王熙凤不原谅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对手太弱了。对手太弱的时候,要把对方害到这么惨,读者就很容易同情这个弱者;如果这个尤二姐也够强,我觉得我们的同情会少一点。
“二人对见了礼,分序座下。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尤二姐见他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尤二姐一看就知道这个人是平儿,所以她不敢受礼,她说“你我是一样的人”,就表示她们都是妾。那凤姐赶快又起身说:“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她现在就捧尤二姐,说你跟平儿是不一样的。“说着,又命周家的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见之礼。”其实真的是重礼了。“尤二姐忙拜受了”。
“二人吃茶,对诉已往之事。”这个时候你看到尤二姐就掏心掏肺了,说她怎么过来的,她跟贾琏怎么样子,所有的细节全部告诉王熙凤。已经变成情同姐妹了,没有什么隐瞒。“凤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语。尤二姐见了这般,便认他作极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会,竟把凤姐认为知己。”尤二姐一步一步死在凤姐手中,也是因为她有自己的弱点,当她死心塌地把对方当成生命里面最值得信任的对象时,对方刚好是一个把她恨之入骨的人,而那个恨完全不露痕迹。
“又见周瑞等媳妇在旁边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心太痴了,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这些是王熙凤的心腹,她们当然这样讲,所以王熙凤旁边有帮腔的人,都是要把尤二姐诓骗到那个牢狱当中去。“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这时候,尤二姐的心理防线早就已经瓦解了。
所以她就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样?”我觉得这一句话里面有一种伤心,贾琏置办了二十间房子,让尤二姐住在这里,拨了一批用人给她,这几个月是尤二姐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有自己的地,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用人,是一个自由独立的状况。这一段新婚的时光,是她最美好的日子。可是她跟王熙凤走,好像也有一个预感,有一个什么东西要结束了,属于她自己的那一个美丽生活的梦境将要破灭。
好,你看到王熙凤的回答很有趣,她说:“这有何难,姐姐的箱笼细软,只着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笨货要他无用,还叫人看守。姐姐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对王熙凤这样的大贵族来讲,这间小套房算什么,不要了。所以她处理的是物质,可是这对尤二姐来说,是她一生的眷恋那个是她新婚的被子,那个是她新婚的枕头。这里面其实有一个女性一生得到的唯一一次最美好的爱情,将要在这里幻灭的感觉。如果尤二姐敏感,她应该知道王熙凤这个人是无情的。
王熙凤还是给尤二姐一个误会,说尤二姐是主人,她要派谁管这个房子,就让她派。可是因为所有的用人这个时候全部倒戈,贾琏派的人全部变成王熙凤派的人,所以尤二姐留谁在这里看守,王熙凤都十拿九稳。我们知道贾琏把很多私房钱藏在这里,把很多珍贵的首饰送给尤二姐。可是尤二姐死的时候要找金子都找不到,其实就是这一次搬家出了问题。我觉得最惨的是尤二姐要吞黄金自杀的时候,找金子找了半天,才找够把肠子坠断的金子。那个时候,她已经没有首饰了。所有这些细节都可以看到在这里有一种呼应,就是王熙凤是完全毫不留情的,扫得干干净净的。
尤二姐说:“今日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不明白世事,如何敢作主?这几件箱笼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这一段话是最惨的,尤二姐好像有点在交代后事。尤二姐的单纯可爱就在这个地方显现,对比出这个时候王熙凤的心机,读者会有一种难过,觉得不忍心对这样的女性下毒手,因为她完全没有防范。
“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当然这就完了,所有的东西都变成王熙凤的了。“于是催着尤二姐穿戴了,二人携手出来,同坐一车。”这一段当中,两个人总是握着手,外面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两个人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所谓世俗讲的情敌的对立根本没有,好得不得了。王熙凤让尤二姐跟她坐在一起,然后悄悄告诉她说:“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这句话是吓尤二姐的,因为她是来自一个低收入的贫民家庭,对于豪门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被吓住了。所以等一下把她带进去以后,没有先带回家刚才不是骗她说有三间房子已经整理好,要带她回家吗而是先把她藏在大观园李纨那里。王熙凤说:“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去。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姊妹们住着,轻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里住两天,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
尤二姐说:“任凭姐姐裁处。”尤二姐已经好几次说:“我这一生就交给你来办了。我什么事都不懂,那由你来料理。”所以最后连生死都交给她了,一步一步走上完全没有办法自主的命运。“那些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进大门,竟奔后门而来。”这样就偷偷把尤二姐骗进了大观园。这回的回目叫“苦尤娘赚入大观园”,这个“赚”是骗的意思。过去我讲过一张中国古画叫《萧翼赚兰亭图》,那个“赚”也是骗的意思。
“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尤氏进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彼时大观园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多人来看问。尤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他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王熙凤在用她的威严“保护”尤二姐。注意一下,保护尤二姐是做给大家看的,其实也是因为不透露风声,王熙凤才有机会安排她自己所有的计谋。
“园中婆子、丫环都素惧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凤姐悄悄的求李纨收养几日,‘等回明了,我们自然过去的。’李纨见那边已收拾房屋,况在服中,不敢张扬,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权住。”大家都上了王熙凤的当,觉得是因为违反了国孝、家孝,在外面金屋藏娇,所以要瞒着,而没有想到她其实可能在隐瞒其他的事情。
下面开始变了:“凤姐又变法将他的丫头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几个丫头送他使唤。”王熙凤想尽方法把尤二姐原来用的人全部退掉、换掉,换成她的人,这个是最厉害的,因为你身边只要有一个自己人,你到时候还可以通风报信。尤二姐最后死的时候非常惨,身边全部是王熙凤的人,她自己陷在一个绝对孤立的状态中。所以王熙凤这样的人搞政治,大概也是不得了的,她打击对手的时候绝对不是先直接打击,而是把对手身边的帮手先去除,等到有一天对手孤立的时候,重重一击,对方才会真正死掉。
这些都是王熙凤这样一个充满心机的人的安排。王熙凤又暗暗吩咐大观园里的用人们:“好生照看着他。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算帐。”这一句话一出来,你就恍然大悟她不是在保护尤二姐,而是在软禁她,因为她要慢慢折磨她。如果尤二姐这个时候逃走了或者上吊自杀了,王熙凤的戏就演不下去了。尤二姐的自杀,没有人怪到王熙凤身上,大家还觉得王熙凤对她这么好,她怎么还自杀,她要用这个方法去整尤二姐。
“自己又去暗中行事。合家之人无不纳罕,都说:‘看他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没有几个人看出她的计谋。“那尤二姐得了这个所在,又见园中姊妹各各相好,倒也安心乐业的自为得其所矣。”读者为什么会同情尤二姐?因为尤二姐没有任何害人之心,王熙凤把她安排在这里,她见不到贾琏。可是她也没有抱怨,她觉得蛮好的,认识这些姐姐妹妹,大家相处得也都很好。
“谁知三日之后,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尤二姐因说:‘没了头油了,你去回声大奶奶拿些来。’”如果她自己有丫头的话,根本不要讲话,丫头就会为她准备。可是这个善姐就说了:“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他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那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他。”你看,只要一点头油,她就讲了一串。
《红楼梦》有时候在用反面的字,善姐这个丫头对尤二姐不善良到极点,可是她的名字叫善姐。而且这个善姐越说越难听:“我劝你省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他亘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的,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死不死,活不活,你又敢怎样呢!”尤二姐不只物质上开始窘迫,接下来还要听难听的话,经受双重的打击。
这个丫头完全不把尤二姐看在眼中,我们当然知道凤姐根本没有让一个好的丫头来服侍尤二姐,大概也故意要这个丫头来整尤二姐。这种比较没有受过教育、没有知识的用人,其实很容易被挑唆的。所以根本不要王熙凤动手,王熙凤永远讲漂亮的话,可是背后尤二姐是被她的丫头整到活不下去的,这就是两面三刀。一般人很难扮演这么复杂的角色,可是王熙凤可以。
“一席话,说的尤氏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儿罢了。”接着连饭都没的吃了,“那善姐渐渐的连饭也不端来与他吃,或早一顿,或晚一顿,所拿来之物,皆是剩的”。我们特别讲到尤二姐在这里完全是一个被孤立的状况,如果她身边有一两个是自己的人,都不会这个样子,至少可以去通报一下。
“尤二姐说过两次,他反先乱叫起来。”善姐后面有凤姐撑腰,她知道是她的主人要整尤二姐,尤二姐后面没有人,所以敢这样。“尤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分,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本来不是“同居同处,同喜同悲”吗?现在都不同了,五天见一次,八天见一次。见到的时候,“那凤姐却是和颜悦色,满嘴里‘姐姐’不离口”。这才是厉害的凤姐,不要以为她已经占优势就开始变脸,她没有,她绝对是让丫头去骂。她只是在幕后操控,所有坏的人都是她的傀儡。
尤二姐这样的一个命运,最后势必一步一步走到她最大的悲剧里。
从王熙凤知道丈夫在外面金屋藏娇,一路看下来,我们看到王熙凤的冷静,看到王熙凤的演戏,看到王熙凤的忍让,看到王熙凤压抑自己。然后在第六十八回的后半段要爆发了,我们不要认为她的脾气是可以一直忍的,她在做很多计谋的安排。她心里所有的恨、她的痛、她的嫉妒,一定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可是她知道这个出口不应该在尤二姐身上,因为基本上大家一看尤二姐,就知道她不是对手。尤二姐已经在她掌握之中,然后凤姐开始做另外一个安排去找张华。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细事,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来已有了婆家的,他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嫖赌,不理生业,家资花尽,父亲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厂存身。父亲得了尤婆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
爸爸拿了钱也没有给儿子,因为知道这个儿子拿了钱去赌钱,所以干脆就不给他,也不让他知道。
“原来这小伙子名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与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张华这种民间无赖,觉得天下掉下来礼物了,怎么忽然有人给他住好房子,给他饭吃。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我常常跟朋友说,天上掉下来馅饼的时候千万不要高兴,通常都是有祸事要来了。王熙凤就吩咐旺儿,“着他写一张状子,只管往有司衙门中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等语”。
这个状子绝对是王熙凤帮他已经先写好的,王熙凤告她丈夫的罪名,第一个罪名是背旨瞒亲;第二个罪名是仗财依势,强逼退亲;第三个罪名是停妻再娶。很少看到老婆告丈夫告到这么狠,告三重罪名。可是王熙凤绝对不希望贾琏被判死罪,她也不希望贾琏真的吃上这个官司,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整完贾琏之后还可以收场。王熙凤的设计之精明,以至于后来贾琏、贾珍、贾蓉都不知道是王熙凤在搞鬼,还以为真的是张华弄的,事实上张华都不敢告,是王熙凤一直逼迫他去告。
“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的骂:‘癞狗扶不上墙去的种子!你细细的说给他,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的。’”这一句话很好玩,皇亲国戚敢玩弄司法到这种程度,觉得民间的人真的是小家子气。不是大家族出来的,她绝对没有这个能耐,我们在外面学不到这个东西的。还有一句话是特别厉害的,就是“告我们家谋反我都可以摆平的”,她根本不把司法当成一回事。一个社会不上轨道的时候,司法的黑暗可以到这种程度。所谓的四大家族贾家、薛家、王家、史家,在那个年代当中,真的是为非作歹到这种程度。
“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咐旺儿:‘他若告了,你就和他对词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自有道理。’”意思是说张华可能不敢告贾琏,那就让他告旺儿。王熙凤真是一个大导演,安排了所有细节。“旺儿听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调唆来往过付,都是我就是了。’”这样一来,“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了一纸状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处喊了冤”。
都察院是过去传统戏剧里面所谓司法机构的代名词,所以我们在《苏三起解》这种戏里常常会看到都察院。“察院坐堂看状,见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儿一人,只得遣人传旺儿来对词。”原告是张华,有被告,是贾琏,可是不敢抓贾琏,所以只好传另外一个旺儿来。原告跟被告一起来,对簿公堂,才可以审案子。“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带信。”穿着深蓝色衣服的公差,他们不敢进贾家抓旺儿,所以只能找人带信。
“那旺儿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带信,早在这条街上等候。”历史上大概也很少有犯人等着公差来抓他的,就说你们终于来了,我等好久了,也不逃,你看到里面的戏演到多有趣。旺儿“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惊动众位兄弟,我犯了事。说不得,快来套上。’众青衣不敢,只说:‘你老去罢,别闹了。’于是来至堂前跪了”。我们不要忘记旺儿是一个贾府的用人,公差都不敢动。我想这种语言其实变成现代句大概也蛮有趣,是很幽默的写法,可是这个幽默的写法里面透露出来的东西让你心里一寒,原来社会里是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的。
“察院命将状子与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状子根本就是他安排的,他当然知道内容是什么,就说:“这事小的尽知,小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攀扯小的在内。其中还有别人,求老爷再问。”有没有发现这里面有阴谋,王熙凤要告的不只是丈夫贾琏,还要告贾珍、贾蓉,但她知道都察院不敢碰贾珍、贾蓉,所以要当堂把这两个人扯出来。张华赶紧磕头说:“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
旺儿故意很着急地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表面上意思是说司法是公正的,自古就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从来大概没有真正同罪过。这个小说里面也有很多小市民的悲哀,他们永远听到的就是冠冕堂皇的话,可是在现实当中,司法何曾真正让所有人得到平等?所以民间后来塑造了一个像包青天这样的角色,是在戏剧里大快人心的。但是最后包青天可以去动驸马吗?其实我们到今天都还怀疑,小说跟戏剧就是给了我们一个心理上的补偿。我相信从宋代以后出现的包青天一系列的故事,也是一种心理反应。在现实里越未得到的东西,文学戏剧里越得到人们的赞美,因为现实里刚好是相反的,没有这个青天存在过。
“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这个时候,“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了起来,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虚张声势惊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真是厉害,该收的时候要收,因为把贾蓉抓来真的打了、关了,也很麻烦。这是他们贾家的人,她只是要吓他们。“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安了银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拖欠了贾府银两,枉捏虚词,诬赖良人。”王熙凤有足够的聪明跟胆量玩这个游戏,但要是玩不好,是会出事的,因为给法官三百两银子,他如果讲出去怎么办?万一这个法官刚好是一个青天,把贾琏、贾蓉抓起来,那要怎么办?所以我其实有点捏一把冷汗。
这个王熙凤真厉害,一切尽在掌握,可原因是什么呢?原来“都察院素来与王子腾交好”。这一句话是重点,不要忘记王熙凤的叔父是王子腾,是九省统制,有这样的父辈,她才敢玩,可以玩到这种程度。“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此时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都察院的人第一得罪不起王子腾,第二得罪不起贾琏,第三又有钱拿,所以他们就是糊弄一下。
贾蓉被告了,王熙凤才有机会去闹宁国府,因为贾蓉是宁国府这一支的。贾蓉听说自己被告,“就慌了,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早防这一着,只亏他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词”。我们看这个察院的法官,那边收三百两,这边收二百两,已经五百两银子了。《红楼梦》的细节其实透露出官场的腐败到这种程度,其实老百姓完全搞不懂。任何一个开明的社会,其实很关键的一个部分真的是司法够不够透明、够不够公正。所以《红楼梦》让你觉得可怕的是在那样一个清代的极盛时期,其实它司法的部分已经腐败到这种程度,完全操控在一些私人的手中。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她知道怎么在司法里操控得收放自如,可以玩弄司法到这样的程度。
贾珍说这个人真大胆,意思是一个无赖竟然敢告贾家的人,要不要命?因为他是可以把这个人整死的,我们知道贾家好几次把人整死也不了了之的。不要讲别的,薛蟠打死过人,最后完全不了了之,因为贾雨村在判那个案子。小说一开始就已经有这种事件了,其实这样的事件一再发生,所以对于贾珍他们来讲,也没有什么害怕的,他只知道说应该打点了,二百两银子就送过去了。贾蓉也不用去,派他底下的人去就行。“正商议之间,人报:‘西府二奶奶来了。’”
前面一直在拖,到现在,王熙凤终于出场了,王熙凤要大闹一场了。她要报复的不只是尤二姐,她要报复的是这一群把她瞒在鼓里的男人。
“贾珍听了这句,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贾珍发现儿子被告都没有那么怕。“不想凤姐进来了”,我们又看到王熙凤的厉害,该进来的时候,根本就不要通报。过去的女性要进到男人的房间都要通报的,但王熙凤哪里管这个。王熙凤进来就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干的好事!”开始骂贾珍。贾珍、贾蓉真是不堪,是贾府最糟糕的纨袴子弟,虽然王熙凤坏,王熙凤厉害,可是我觉得透过王熙凤的嘴在骂他们的时候,是过瘾的。下面我们看到贾珍的狼狈样子:“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你婶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了,忙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