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说:“我哪里还得工夫来逛?我往琏二奶奶家瞧瞧去。你在这里做什么?”又带出一句话。我还是要讲袭人平常都不多嘴的,平常她就走过了,可是今天她就一定要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祝老婆子说:“我在这里赶马蜂呢。今年三伏里雨水少,不知怎么果木树上长虫子,把果子吃的疤拉眼睛的掉了好些下来,可惜了的白掷了。就是这葡萄,刚成了珠儿,怪好看的,那马蜂、蜜蜂儿满满的围着,都咬破了。”《红楼梦》的作者讲所有的东西都是准确的。三伏天雨水少,水果汁液特别浓,特别甜,所以容易招虫。老太婆不知道,但作者知道。注意“疤拉眼睛”,就是眼睛长了脓疮,流脓的感觉。这是民间老太婆的语言,是说水果不漂亮了。“这葡萄,刚成了珠儿”,注意那个语言的漂亮。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那个葡萄刚刚结果的时候,一粒一粒像珍珠一样,可是你看她的语言多么精准“刚成了珠儿”,几个字就形容出葡萄的漂亮。

我们今天如果怪孩子们语文程度下降了,作文写不出来,我觉得是因为他们很多经验根本没有。没有记忆跟经验,你叫他写,根本是假的。一个好作文的标准绝对不是文字的问题,是生活经验的问题,生活经验丰富,才有好的文学;有细节的心事,才会有好的细节出来。有时候我觉得,语文课不妨把孩子干脆带出去,游山玩水看景致,回来自然会沉淀成好的文学。

“这还罢了,喜鹊、雀儿,他也来吃。这个葡萄,还有一个毛病儿,无论雀儿、虫儿一嘟噜上,只咬破三五个,那破的水淌到好的上头,连这一嘟噜都要烂的。”这个可能又是一个生活经验。这个管果树的祝老婆子,葡萄是她的分红,拿到市场上去卖,是她的利润。所以她就很心疼,拿个掸子就在那边一直打。

我们已经忘掉袭人要干吗了,对不对?讲到这么细节的时候,袭人本来要干吗,你已经忘掉了。所以讲故事一定要讲到对方忘了结局,才够厉害,东扯西扯,把所有东西包容进来。

袭人就很耐心地教她,说:“你就是不住手儿赶,也赶不了这许多;你刚这里赶,那里又来了。倒是告诉买办说,叫他多多的作些冷布口袋来,一嘟噜一嘟噜的套上,免得翎禽草虫糟蹋,而且又透风,捂不坏。”“冷布”,就是一种稀疏透气的纱布。其实我们现在的巨峰葡萄就是这样,都有一个袋子护着,又透气,虫又咬不到。她在三百年前就知道怎么去保护水果,也不施农药。这绝对是曹雪芹的经验,就是曹家的园林当中是真的一定做过这个事情。

袭人说:“如今这园子里这些果品,有好些种儿,倒是哪样先熟的快些?”祝老婆子说:“如今才入七月的门,果子都是才红上来,要是好吃,想来还得月尽头儿才熟透了呢。姑娘不信,我摘一个给姑娘尝尝。”她大概觉得袭人一直站在这边也不走,教她这个教她那个,是不是想吃水果。可是她又有点意思是,现在这个水果还不太好吃,又怕袭人不相信,所以说摘一个你尝尝看。这里有很好玩的心理空间,可是袭人的反应是绝对不可以。她“正色说道:‘这哪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一则没有供佛,二则主子们尚然没有吃,咱们如何先吃得呢。你是这府里的陈人,难道连这个规矩也不晓得么?’”袭人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这些大丫头,必要的时候,要去训斥一下这些管园子的用人。

好,吊胃口一定要适可而止,已经三次了,事不过三。袭人经过看风景,素云送菱角、鸡豆,然后到教这个老太婆怎么保护葡萄,够了,她就要走向王熙凤的房间。

这个时候,“正是凤姐与平儿议论贾琏之事,因见袭人,他是轻意不来之人,又不知是有什么事情,便连忙止住话语,勉强带笑说道:‘贵人从哪阵风儿刮了我们这个贱地来了?’”这才是王熙凤。记不记得王熙凤的姑妈王夫人?赵姨娘怎么巴结奉承,她就在喝茶,淡淡的,眼睛都不抬一下,这才是王家训练出来的女子,因为是大贵族。她们要有教养,就是再暴怒、再生气,袭人来了,也绝对不能够让她知道这件事情,因为家丑不可外扬。我们讲的教养就是,因为通常一个比较低阶层、书读得比较少的人,其实在这个时候情绪比较直接;可是王夫人或者王熙凤这种家族出来的人,绝对不会如此,她是不动声色的。所以她在生气,在骂底下的人,可是一有外人来的时候,她立刻就变了。

但袭人可能已经听到一句半句了,所以这个时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觉得这一段写袭人写得极精彩。我们到别人家里,判断这个时候处于什么样的当下,到底要怎么办,是要看脸色的。可是袭人又不能立刻说,你们有事情要办,我走了。所以她就拿起“活计簸罗儿”里的小兜肚说:“奶奶一天七事八事的,忙的不了,还有工夫作活计么?”王熙凤就跟她说:“这是我往老太太屋里请安去,正遇见薛姨太太送老太太这些花红柳绿的,到对给小孩子们做小衣小裳儿的穿着到好玩呢,因此我就向老祖宗讨了来了。还惹的老祖宗说了好些玩话,说我是老太太的命中小人,见了什么要什么,见了什么拿什么,惹的众人都笑了。你是知道我是脸皮儿厚,不怕说的人,老祖宗只管说,我只管装不听见。所以才交给平儿,给巧姐儿先作件小兜肚穿着,还剩下的,等消闲有功夫,再做别的。”

我们看,读者读到这里,觉得好不容易见到王熙凤了,可还是被吊着胃口。我特别希望大家可以了解到《红楼梦》里一步一步的悬疑。沉得住气,其实是《红楼梦》最难写的部分。所以中间有一段两人就在谈那个小肚兜和巧姐,然后袭人又劝她说,你身体这么不好,不可以再劳累了如何如何,就是到加护病房去看病人应该讲的应酬的话。讲到一定程度,袭人大概也察言观色,知道王熙凤再怎么周到,还是一定会露出一点点焦急。你就会发现,只有袭人这种人才看得出来,我们今天十几岁的孩子,从小没有这种训练,其实完全不知道的。而且袭人也不能说:“你们脸色不好看,我走了。”她还必须在那边讲肚兜儿讲半天,然后到适当的时候说宝二爷在家里,不能把他丢太久,我要回家了要假借一个名义走。这些地方写周到写到惊人的地步,然后王熙凤就礼貌得不得了,送袭人送到门口,一回头就变了。

“且说凤姐见平儿送出袭人回来,复又把平儿叫入房中,追问前事,越说越气,说道:‘二爷在外边偷娶老婆,你说你是听见二门上小小子们说,到底是谁?哪一个说的呢?’平儿说:‘是旺儿他说的。’凤姐便命人把旺儿叫来,问道:‘你二爷在外边买房子娶小老婆,你知道么?’旺儿说:‘小的终日在二门上听差,如何知道二爷的事?这是听见兴儿告诉的。’”你看到线索清楚得不得了,因为旺儿是王熙凤的心腹,他不可能知道贾琏的事,所以他是听到兴儿讲,兴儿大概讲溜嘴了。

不知道大家记不记得旺儿,还有旺儿媳妇。旺儿媳妇是王熙凤陪嫁来的丫头,嫁给旺儿。旺儿是什么人?是帮助王熙凤把钱拿去放高利贷的那个人。所以这个人绝对是最重要的亲信。如果旺儿都听到了,表示这个事情已经闹了很久。

这个房子里有两派,一派是贾琏派,一派是王熙凤派。贾琏派是谁?隆儿、兴儿。王熙凤这一派是旺儿、平儿、丰儿,这两派其实是夫妻,可是各有自己的情报单位。贾琏把兴儿、隆儿带到尤二姐那边去,他们都知道,可是他们不让王熙凤的人马知道。可是现在旺儿知道了。

我想很多细心的读者还记得,尤二姐曾经问兴儿:你们那个奶奶到底怎么样?为什么大家都说她像个夜叉一样,很恐怖。兴儿就跟尤二姐说:奶奶你最好一辈子不要见这个女人,两面三刀,脸上带笑,脚下就使绊子。兴儿是站在贾琏这一边的,所以从兴儿嘴巴里听到的王熙凤是可怕到极点、嫉妒、爱吃醋、不能容人的一个女人。可是作者也觉得你不要完全相信,因为他有派系偏见在里面。

所以就把兴儿找来了,“凤姐一见,便先瞪了两眼,问道:‘你们主子奴才,在外面干的好事!你们打量我是呆瓜,不知道?!你是紧跟二爷的人,是必深知根由。你须细细的对我实说,稍有些儿隐瞒撒谎,我将你的腿打折了。’兴儿跪下磕头,说:‘奶奶问的是什么事?是我同爷干的?’凤姐骂道:‘好小杂种!你还敢来支吾我!我问你,二爷在外边怎么就说成了尤二姐?怎么买房子、治家伙?怎么娶了过来?一五一十的说个明白,饶你的狗命!’”

王熙凤的了不起就是在处理事情上绝对不情绪,如果说一般的女性在这个时候第一个把兴儿先痛打一顿,因为她要发怒、她要泄愤。可是王熙凤不打兴儿,如果她打他,弄到他一塌糊涂的时候,他可能反而坚定地站在贾琏那边。王熙凤说,兴儿你如果还要命的话,一五一十招来。先来一个下马威,然后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变成我这一边的人。

下面这一段是我特别希望大家要读的:“兴儿听了,仔细想了一想:‘此事两府皆知,就是瞒着老爷、太太、老太太同二奶奶不知道,终究也是要知道的。我如今何苦来瞒着,不如告诉了他,省得挨眼前打,受委屈。再,兴儿一则年幼,不知事的轻重;二则素日又知道凤姐是个烈口子,连二爷还惧她五分;三则此事原是二爷同珍大爷、蓉哥儿,他叔侄弟兄商量着办的,与自己无干。’”

兴儿其实在衡量哪一派的势力比较强。《红楼梦》里面充满着政治意识,不要看这个小小的兴儿是个小用人,可是他就权衡说:我如果是贾琏派,我可能被王熙凤打死。可我如果今天变成了王熙凤派,贾琏打不死我,因为王熙凤是强势。而且这个事情最后要怪,怪贾琏,是你娶小老婆;或者怪贾珍、贾蓉,因为是他们帮忙去娶这个小老婆的,跟我兴儿没关系,应该不关我的事。所以他在短短的几秒钟内一衡量,就已经决定说,好,我要换党了。“故此把主意拿定,壮着胆子,跪着说道:‘奶奶别生气,等奴才回禀奶奶听。’”

他就一五一十招供了:“只因那府里大老爷的丧事上穿孝,不知二爷怎么看见过尤二姐几次,大约就看中了,动了要说的心,故此先同蓉哥商议,求蓉哥替二爷从中调停办理,做了媒人说合,事成之后,还许下谢礼。”

听到这一段可能是王熙凤最伤心的,我们前面提过,贾蓉虽然是王熙凤的侄子,但有些蛛丝马迹说明她很喜欢这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所以她心里面有一种伤心是说,贾蓉竟然背着她,帮她的贾琏去娶太太。这里面女性的哀伤是:在那个时代,一个女性其实受到很大的限制,没有办法走出去,王熙凤再精明、再干练,有些事情她还是被瞒住了。

兴儿的叙述,其实王熙凤很仔细地听,兴儿说:“尤老娘听了很愿意,但说是二姐从小儿已许过张家为媳,如何又许二爷呢,恐张家知道,生出事来不妥当。珍大爷笑道:‘这算什么大事?交给我。’便说那张姓小子,本是个穷苦破落户,哪里见得多给他几两银子,叫他写张退亲的休书就完了。后来果然找了姓张的来,如此说明,写了休书,给了银子去了。二爷闻知,方得放心大胆的说定了。”特别说到张华这个事情,王熙凤如果没有听到这一段的话,接下来翻不了案。因为王熙凤后来就找人叫张华去告。但在这个时候,王熙凤必须冷静,听到张华这个名字,知道这一条线索她可以利用。如果她这个时候吃醋、嫉妒、暴怒,她就完了,所以我们看到王熙凤多厉害。

兴儿报告完了,“凤姐听了这一篇言辞,只气得痴呆了半晌,面如金纸,两只吊梢子眼越发直竖起来了,浑身乱颤,半天连话也说不上来,只是发怔”。“面如金纸”,是说脸上没有表情,因为在传统戏剧里面,菩萨跟佛出来是涂金色的,金色是最没有表情的一张脸。生气的时候脸会发白,高兴的时候脸会泛红,可是脸色是金色的,就是威严到了极点。她在想要怎么处理这个事情,这是王熙凤最内敛的演出,她绝对不在用人面前表现出她激动、吃醋、痛苦。凤姐“猛低头,见兴儿在地下跪着,便说道:‘这也没有你的大不是,但只是二爷在外头行这样的事,你也该早些告诉我才是。这却很该打。因你肯实说,不撒谎,且饶恕你这一次。’”你看,凤姐并没有打他,并没有发泄,还说:“很好,兴儿老实。”

这个时候证明王熙凤还是头脑清楚的,在这么暴怒之下,她没有迁怒。王熙凤不是不气,她简直气得不得了,她伤心到极点,就是知道丈夫在她生病的时候,在外面搞这样的事情,可以瞒到滴水不漏,其实你可以从心理学上知道这个女人此时伤心到什么程度。可是她绝对不迁怒,因为迁怒是一个最危险的事,因为迁怒的时候你就没有自己的帮手了,她以后还需要兴儿这条线索,而且她要做出一个榜样说,我对兴儿很好,让贾琏派的人倒戈。政治人物如果不读《红楼梦》实在是太可惜了,因为可以帮他们忙的东西很多。

所以这个时候她开始安安静静地喝茶,冷冷静静地想下面该怎么办。她原来是被瞒在鼓里,她现在要另外两个人瞒在鼓里,所以她开始操盘,接下来整个的情势转变,王熙凤变成强势了。到第六十八回的时候,大家可以看到她如何去见尤二姐,怎么买通张华去告贾琏,怎么去闹贾珍,怎么让贾母给她撑腰。几条路线同时进行,她可以把所有的法律事件玩于股掌之间,完全抓不到她的把柄。第六十七回整个都在准备,真正的高潮到第六十八回出现。写得最美的就是王熙凤见尤二姐那一段,全身素白,连头上插的首饰都是银器,漂亮冷静到惊人,一见尤二姐就要跪下来,最强势的人是可以跪下来的,她完全扮演了弱势的角色。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闹翻宁国府】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闹翻宁国府

王熙凤知道了贾琏在外面金屋藏娇这件事情,经过缜密思考,她决定了怎么做。我们看到在性格的描绘上,王熙凤精明冷静,并不是说她内心没有嫉妒、憎恨或者伤心,其实她的嫉妒蛮严重的,可是所有的嫉妒、憎恨、伤心都是情绪,她有一个比这个更高的要求是:怎么样在这个状况里,扳回优势。

“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特别注意,依照自己正室一样的装饰陈设,这个才是了不起的。王熙凤完全摆出她没有欺负人的感觉,因为欺负人慢慢再来,不必一开始就表现欺负人。王熙凤其实这个时候又嫉妒、又憎恨、又伤心,可是她还在做一个冷静的事。因为她要长期去安排,所以这个时候绝对不会乱手脚,而是一步一步按部就班来做。她也算准了,所有的东西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尤二姐一定会来。

我想今天如果说有一个丈夫在外面金屋藏娇,大太太知道了,赶到一个小套房,和这个女人说,你就跟我一起住,我看她不见得会答应。王熙凤大概算准了尤二姐这样的人,因为心里面觉得矮人家一等,被藏在外面总是不名誉的,觉得这个大太太这么好、这么包容,还收拾三间房子,里面家具和正室一样,照顾这么好,所以她会答应去。可是我们知道尤二姐千错万错就错在这个答应进“东厢房三间”上。她在外面的时候,还有机会,有一天不行的时候,她甚至还可以逃亡;她在这里,就死定了,逃都逃不掉。所有的用人都是王熙凤的人,王熙凤还交代说:“你们给我好好看着,有走失逃亡,我要你们的命。”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就知道尤二姐惨了。

王熙凤在打造一个精致的监狱,而且是一个死牢,就是要尤二姐死在里面。她最后对待她的对手是狠得不得了,当然我们并不见得一定要把她作为纯粹的坏人来考量。作为一个女性在那个时代当中,她没有任何可以跟男性去争强的东西,所以等到她要反扑的时候,那个反扑有时候真的是有一点狠毒。常常有很多人讲历史上的宫闱斗争,大概是最残酷的事。汉朝的吕后为了要去对付自己丈夫喜欢的妃子,把她剁手剁脚做成人彘,扔到厕所里面。那个恨是很难解释的。过去读历史最害怕的就是读到这种东西。或者像民间传说里面,武则天为了要争取皇后的位置,在皇后探望过她的孩子之后,她自己就把孩子给勒死了,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亲生母亲会勒死孩子,认为是皇后做的。所以皇后被废掉,她就做了皇后。宫廷里面斗争的恐怖跟可怕,其实我们也可以拿来作为印证这个时候的王熙凤。她太知道权力斗争是怎么回事,而这个权力斗争跟男性在政治里的斗争又不完全相同,她必须很隐秘地来做这个事情。我们讲的“阴狠毒辣”就在这里显现出来,可表面上是绝对不会被发现的。

“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因为过去的女性出门都要禀告公婆,都要有理由的,不能乱跑,所以她还必须假造一个名义。“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她不能不先交代,她可以瞒别人,可是最贴身的心腹,她必须要交代。

王熙凤去见尤二姐的时候,那个场面跟画面是最动人的,你没有办法想象王熙凤可以安排她自己出场,让尤二姐看到她的时候,她是一个这么不动声色的状况。我觉得这一段文字的精彩跟漂亮是非常值得我们细读的。

我们看到王熙凤等人“素衣素盖,一径前来”。白色变成这一段里面最重要的一个色彩,整个是白的。白是一种干净,尤二姐眼里看到王熙凤的“白”是一种单纯,是一种洁净,因为尤二姐自己单纯、干净。可是白本身也是一种恐怖,白几乎预告到死亡事件的出现。我相信曹雪芹不写小说,画画的话也是了不起的画家。

几笔下来,画面色彩立刻让你觉出一种素净,可是也不要忘记素净本身也是某一种荒凉。这个时候我觉得王熙凤的心境上是荒凉的,因为她所有可以信任的底线全部崩溃、瓦解自己小产养病,丈夫在外面另外娶了一个女人,而所有的人都瞒着她她其实心里面有一种荒凉。

“兴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扣门。”兴儿原来是贾琏的马前卒,帮着贾琏去买房子、置办家产,接尤二姐进门。后来他受到王熙凤的威逼利诱,最后衡量轻重,变成了王熙凤派。现在,带着王熙凤去找尤二姐的就是他,因为只有他知道路怎么走。“鲍二家的开了门。兴儿笑说:‘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来了。’”“兴儿笑说”这个“笑”字用得特别好,他没有惊慌、没有害怕,因为他已经投靠了。

简单的一句话,可是鲍二家的听了,“顶梁骨走了真魂”,一下就吓昏了有时候一句语言有这么大的力量所以“忙飞进报与尤二姐”。注意这里面的层次,尤二姐毕竟不是鲍二家的,“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衣来迎接”。

这个见面的场面非常了不起,一般的影视的改编都拍不好这种场面,这种场面里面有很多复杂的东西。尤二姐觉得,大太太来了,这个大太太是传说里面厉害得不得了的女人,她会怎么对待我?王熙凤也在想:尤二姐到底有多美,可以把我丈夫霸占掉了?要怎么对待这个女人?这两个女人相见的过程当中,所有的东西其实尽在不言中,因为尽在不言中,所以作者没有一开始就让她们讲话,而是尤二姐在看。

所以中间有一段好像是电影里面的停格,忽然停住,两个人都在观察对方,因为第一次见面。今天我们连续剧看多了,所以有时候碰到学生说最近他爸爸在外面有了个外遇,妈妈大哭大闹,真像连续剧。我想他们只有连续剧可以学,可是《红楼梦》看多了的那一代,两个人见面的时候,恐怕是另外一种表情。《红楼梦》里面两个应该是敌对的女人见面的时候,那个场景是极其冷静的。

“尤二姐一看”,她在看谁?看王熙凤。“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这一句话出来已经漂亮得不得了,王熙凤头上的珠宝全部拿掉,全部是银器,银都是白色的,发亮的,所以白色里面有冷冷的光。会不会觉得是王熙凤冷静、杀人不眨眼的气质开始出来了?“身上月白缎袄”,从头看下来,看到身上穿的袄子是月白色的,像月光一样冷冷的。“青缎披风”,青是藏青,一种深蓝色,传统民间办丧事的时候就是白跟深蓝两种颜色。下身是“白绫素裙”。所以从头上的银器到身上的月白袄子,到下面的白绫素裙,你看到一身的白色。

如果大家看过传统戏剧里的《白蛇传》,白素贞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一身素白。白素贞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角色,她是毒蛇,有很毒的部分,可是她又有很女性的美。冷若冰霜,又艳若桃李,这两个部分综合的时候,会产生非常奇特的一种爱慕性的部分。我觉得在民间塑造出来的《白蛇传》里面的造型,其实就是现在王熙凤这个造型。

“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我们一再提到《红楼梦》只要文字进入三个字、四个字或五个字,一串出现,都是视觉上的缓慢,镜头走得特别慢。眼角的部分往上吊,称为丹凤眼,有一种锐利的感觉。王熙凤的美忽然出现一个绝对凝练的表情,这个女性在极度的暴怒、痛苦、伤心的时刻,没有失去她贵族的身份,给尤二姐一个有威严、有权威的感觉。下面又出现诗句:“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再一次印证,《红楼梦》只要出现对仗性的句子,绝对是作者在赞叹。可是特别注意一下,在你人生最慌乱、最伤心、最幻灭、最痛苦的时候,还让别人觉得美,那个生命是有她自己把持的力量的。她素衣素服出现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非常复杂的一个心情的象征。

尤二姐基本上是一个温和、善良,没有什么心机的女人,她对人也没有防范,她有一点意外、有一点吃惊,可是既然来了,她就大大方方出来,以礼相见。她大概会预期说王熙凤会骂她,会闹,会打她之类的,可都不是。我们透过尤二姐发现,这时候一定是王熙凤冷冷静静的,她才能够有机会从上到下把王熙凤看了一次。你会感觉到作者在描绘尤二姐的眼睛看到王熙凤时,尤二姐已经输了,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真是漂亮,干干净净,这么有礼貌。王熙凤第一个摆出来的威仪跟阵势已经让尤二姐完全信服了。

因为先天上尤二姐是外面包养的女人这样一个身份,她当然自己就矮了一截,尤其在古代的社会,她会觉得她永远不如王熙凤,王熙凤的家族、背后的背景这些,我相信她也知道。在整个观察的过程里,作者很细心地描绘尤二姐如何看另外一个女人。我们特别注意女性的眼中看另外一个女性,而她们之间可能有复杂的功利关系的时候,其实那个描绘是特别有趣的。

王熙凤这个时候在演戏,包括她这一天坐什么样的轿子来,穿什么样的衣服,头上应该戴什么样的首饰,她全部设计好,因为她要让对方一看到她就已经先输掉。王熙凤抓到的一个把柄是家里在办丧事,皇帝特别下过指令,这一段时间不能婚嫁,停止所有的娱乐喜庆活动。为什么王熙凤白衣素服?她其实先有一个下马威的意思,是说:我们都在守孝,你怎么会不知道国法家法呢?家法要守丧三年,国法是皇帝下过指令不准这个时候婚娶。她先抓一个大的名堂来镇住尤二姐。

“两个女人搀扶入院来,尤二姐赔笑忙迎上来万福,张口便叫:‘姐姐下降,不曾远迎,望恕仓促之罪。’说着,便福了下来。”王熙凤她们基本上是旗人的装束,她不可能像汉人一样磕头,因为她们的鞋子是一个平板,底下有一个圆柱在脚的中央,所以清朝女性见面的一个礼节就是正正地蹲下去,两个手放在腰的旁边,也就是“道万福”,用动词就是“福下去”。这两个人不是没有斗争的,可是斗争当中有另外一种礼数在。

这一场戏真的是有趣,你会发现双方的周到。尤二姐知道她后半辈子其实还是靠这个女人,大房对她怎么样,影响她一生的命运,所以虽然还不知道王熙凤将会怎样对待她,可是至少她自己先周到一点。

“凤姐忙赔笑还礼不迭。”王熙凤平常也不太这样子,这个大房忽然大方起来了。面前是她的情敌,是她生病时丈夫瞒着她在外面娶的一个女人,她也没有打,也没有骂,也没有闹,还“赔笑还礼不迭”,然后“二人携手同入室中”。有点不可思议。读者的预期是事件爆发以后,王熙凤的嫉妒暴怒将要变成一个连续剧式的吵闹。可是没有,见面是彬彬有礼,讲话优雅大方的感觉。

“凤姐上座,尤二姐命丫环拿褥子来便行礼。”这里面还是有礼节,因为王熙凤是原配,所以尤二姐这个时候绝对不敢坐上座,请凤姐上座,凤姐也一定坐上座。刚才行万福只是接她,现在要正式拜见,要跪下来磕头行大礼了。她说:“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诸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奴亦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尤二姐是非常真心地讲这个话,她出身很低微,自己没有依靠,如果王熙凤真的作为原配可以包容她的话,尤二姐大概真的对她服服帖帖。我小时候亲眼看过当时有大太太、二太太住在一起的,她们可以相处得极好。二房对大房真的像对一个老姐姐或者母亲一样地去照顾。所以有时候人很复杂,连续剧里面把这种三角关系一味讲成只是吃醋、嫉妒也不尽然,有时候人有另外一种情感出来,非常难解释的。我觉得尤二姐其实有一点想扮演这个角色,想跟王熙凤变成很好的朋友,好好服侍她,也忠心地跟她在一起。

有没有发现平儿也是这样的角色?因为平儿是跟着王熙凤陪嫁来的丫头,理所当然就变成了贾琏的妾,可平儿从来不跟贾琏发生任何暧昧的关系。贾琏一进房,她就出去。她想让王熙凤放心,因为她怕王熙凤,她也忠心服侍王熙凤。有没有感觉到王熙凤有一种在女性当中非常奇特的权威?因为她有一部分男性阳刚果决的个性,所以女性也会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