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心理学来讲,人本来就不是一个完美的自我。它是分裂的,我在现实当中可能有让步,可是我心里面有一个曾经相信的自我是非常绝对的。我们大概在某一个年龄,都曾经有过唯一。可是慢慢你会发觉可能会让步变成唯二、唯三、唯四或者唯万万,不晓得让步到什么程度。可是《红楼梦》里面我们看到尤三姐的故事,让我们有很多的感叹、感动,刹那之间你会发现是因为你身上尤三姐的部分并没有消失,它还在,只是可能忘了而已。

“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敲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一样!’”这个是漂亮的动作,玉簪也预言了尤三姐宁为玉碎的命运。尤三姐的生命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时候,里面有一种非常动人的东西。

“说罢,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贾琏没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议了一会家务,复回家与凤姐商议起身之事。一面着人问茗烟,茗烟说:‘竟不知道的。’一面又问他的街坊,也说未来。”柳湘莲在《红楼梦》里真的是很迷人的一个角色,他总是漂流来漂流去,一股漂泊的感觉。他的造型大概也是《红楼梦》里最美的一个,俊美、孤冷,可又不是现在故意装出嘴角向下的那种酷。其实他的冷是因为他心中有更大的热情,因为心里面有更大的热情,他在现世里才会有他的坚持。这个人好像是孤僻,可是事实上他是一个人最后的坚持。

“贾琏只得回复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这边来住两夜,从这里再悄悄长行。”看到这里其实蛮好笑,贾琏这个有点懦弱,怕太太的二十几岁的男人,在这个时候有一种快乐,他偷偷瞒着那么有权威的太太去做一点点偷情的事情时,他有一个成就感。相反来看,王熙凤怎么防都防不住,到最后他还是在做这件事情。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她不断地防范,反而在促成他去偷情。

“果见小妹又竟换了一个人,又见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记挂。”心里面有所专注的时候,其实那个生命就不混乱了。尤三姐在前面表现出来的毁灭性、调笑无度,是因为她生命里找不到自己真正要的那个东西,现在她一旦笃定了之后,她为这个人,这个对她根本没有印象的人,笃定了。她也会觉得值得,其他人虽然惋惜,但是至少尊重这个东西,这是不同的角度。“痴”这个字,其实是说自己对自己的诚实,自己对自己的完成大概是一种痴情的“痴”。没有“痴”这个字,情感里面其实反而是另外一种可悲。

《红楼梦》里面的情感是一个因果,林黛玉哭到眼泪哭完了,走掉了,没有谁公平谁不公平的问题,是她生命的自我完成。也许对《红楼梦》的作者来讲,没有一个可以为之掉泪的对象,才是生命最大的可悲。

贾琏“是日一早出城,竟奔平安州大道,晓行夜住,渴饮饥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伙,主仆十来骑马,到了一看,原来不是别人,竟是薛蟠、柳湘莲,深为奇怪”。无巧不成书,贾琏更吃惊的是,这两个人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了?

薛蟠因为调戏柳湘莲,被柳湘莲打得鼻青脸肿,薛蟠大概觉得不好意思,就离开家去做生意。可是我们知道薛蟠是一个纨袴子弟,根本不会做生意,一出了平安州界,就碰到强盗,强盗又把他打了一顿,然后把钱都抢光。这个时候碰到柳湘莲,柳湘莲救了他。

人的恩怨很有趣,人世间有很多复杂得我们自己当下不知道的因果。原来是仇人,结果救他的刚好是仇人。薛蟠简直快乐死了,就跟他拜天地,结为兄弟。情感在变,薛蟠原来的欲望,现在变成了兄弟之情。

《红楼梦》的这种巧合写得非常好,因为刚好是薛蟠这种人,就会碰到强盗的。因为他根本不会做生意,然后带了一大堆家里的用人,一大堆的货物跟钱,他大概走路也大剌剌的。这种人因为家里太富有,也不懂得谨慎,所以一出去,就碰到强盗。这个时候,能够救他的真的就是柳湘莲。现在很多《红楼梦》的电影、电视改编都没有碰这一段。其实这一段画面应该是漂亮的,因为柳湘莲这个学过武功的人,打败了几个土匪救了薛蟠,画面特别凸显出柳湘莲的那种帅气,是文绉绉的文人没有的。他是练武的人,他身上才有这种英气,又会唱戏,又会练武,然后他才可以在这个时候拔刀相助。

贾琏偷偷跟柳湘莲讲了要把小姨嫁给他的事情。“湘莲道:‘我本有愿,定要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柳湘莲也有一点朋友之义,就是那种武林中人的义气担当,觉得一个朋友这么关心他的婚事,要包办了一切,他就接受了。可是注意一下,他真的对尤三姐没有印象,也不知道是何许人,就答应了。

柳湘莲说,自己没有任何贵重的礼物可以做定礼,这个时候薛蟠大哥的感觉马上就出来了,说:“我这里现成,就备一分二哥带去。”贾琏说:“也不用金帛之物,须是柳兄亲身自有之物,不论物之贵贱,不过我带去取信耳。”这时候,柳湘莲才取出了他家传的鸳鸯剑。鸳鸯当然是暗示,在传统的社会当中,尤其在唐朝,大部分的女性用的化妆盒或者碗、被子上面都有鸳鸯,因为鸳鸯在古代被认为是一对一生一世在一起的鸟,鸳跟鸯代表了雌雄能够相处恩爱的一个象征。

柳湘莲说:这对剑“乃吾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随身收藏而已。贾兄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断不舍此剑者”。鸳鸯剑是放在他的行李箱当中不用的,因为那把剑太珍贵,是他们家的传家之宝。这里面有着一个家族的记忆,表示他放下这个聘定的时候,有很大的慎重。

贾琏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他十月以前,务要还来一次,贾琏领命”。这里是一个伏笔,因为在这第二次出差当中尤二姐就被王熙凤折磨死掉了,刚好贾琏不在。我自己有一点怀疑,如果贾琏在,尤二姐的下场会好到哪里去?其实也可以打一个大的问号,因为贾琏在王熙凤面前几乎是不敢发一个大的声音的。

“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了尤二姐处探望。”刚才提到贾琏跟尤二姐这个时候有一点像小门小户的夫妻,所以贾琏回来了,没有立刻回王熙凤那边,就到了这个房子。路途的疲倦或者是公务出差的劳累之后,他好像需要一个温暖。

“谁知贾琏出门之后,尤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闭门阖户,一点外事不闻。”尤二姐不跟任何人来往,也不应酬了,原来贾珍、贾蓉常常来骚扰的,现在她就尽量关着门,锁起来,外面发生什么事她也不管,安安分分做她一个贤妻的角色。所以“这日贾琏进了门,见了这般景况,喜之不尽,亦念二姐之德”。这个时候,贾琏其实有一部分被打动了。贾琏大概回到王熙凤那边的家,很少“喜之不禁”的,因为他知道要挨骂了。可是在这边,简简单单、朴朴素素、安安分分的生活,恐怕是人最珍惜的一个状态。

然后“大家叙些寒温”,这些都有一点刚才提到小门小户的感觉,就是坐下来以后就问怎么样,路上有没有感冒,有没有受凉,那边天气还好吗?没有讲大得不得了的事情,却是最亲的感觉。我好几次提到,贾琏的悲哀也许是他不应该生在豪门,在这种小门小户当中,他有一种单纯,觉得不必被强迫去做一个伟大的男人。贾琏其实想做一个没有那么大野心的人,可是生在贾家,不可能没有野心。我们注意一下宝玉就是如此,宝玉每天被他爸爸讲说我们家族里面都是做一品官、二品官的,永远给他这个压力。所以他到最后想逃。贾琏是逃到不堪之处,宝玉是逃到情的世界去找回自己。

从另外一个角度也可以看到作者对男性世界的一种同情,因为男性要被训练成在外面摆一个大架子出来,当大男人。可是越摆大男人样子的人,恐怕内心的世界往往是最脆弱的,因为他不自在,他不是回来做自己的样子。

贾琏到尤二姐这边的时候,我觉得他扮演的角色跟他在王熙凤那边的截然不同,他就是回来做自己,简简单单叙叙寒温。

贾琏很高兴,“将路遇湘莲之事说了出来,又将鸳鸯剑取出,递与三姐。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莹”。“夔”是一种小龙,商周的青铜器上,有一种龙的花纹叫夔纹。剑的护手的地方有龙,好像要把底下剑身的部分吞下去,所以叫“龙吞”;“夔护”,就是用小龙来护着剑鞘的部分。“一拔出来,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鸳’字,一把上面錾‘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

我们很少在西方的文学里看到用“两痕秋水”形容一把兵器,像秋天的水,其实是说一种洁净跟明亮。古代铸剑,是把杂质不断淬炼掉,淬炼是说每一次在高温里面把铁炼到最热的时候,再把它放到冰水里面去淬,在这种温度的落差当中,铁才会变成纯粹的钢。我觉得这里其实也在讲尤三姐自己,就是她的生命要经过一个淬炼,也许这一世都还不是最后的淬炼。她觉得终于有一个结局了,可以跟她所爱的男子在一起,可又是一次落空,而这一次落空恐怕更清楚地要淬炼出她自己的纯粹度出来。作者在这里描写这把剑的时候,里面有很多暗示性的东西。“冷飕飕,明亮亮”,那个生命走向悲凉之境的感觉,忽然觉得有点像荆轲最后的出走。

“三姐喜出望外,连忙取来,挂在自己的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这里面很细地描写了尤三姐看到那把剑时的那种感动,就是这么精致的剑,这样的一个传家之宝,他竟然交到她的手上,她觉得自己没有错看人。这个男子是可以以生命相托的。

这个女子对那个定情物,产生了这么大的眷恋,好像那把剑里面沾带着她所爱的男子的所有体温,她要这么靠近,就把那把剑挂在自己的床边。张爱玲在很多的文章里面讲到恋物,就是人会眷恋一个物件,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物件,可是那个人就会一直存着,因为这个物件有情人自己的记忆,外人根本不见得懂。只有心灵上的细致,才会懂得是舍不得的人曾经拥有过的记忆。

从恋物的心理学来讲,她把剑挂在自己的床边,因为这是她一生许诺的一个对象交来的信物。生命当中有这个信物跟没有这个信物是差别很大的,我们生命里面会笃定,我们的生命可以高贵或优雅,常常是因为有这个东西;没有这个东西的人,他的生命必定往下沉沦、往下堕落。你所在意的,有的时候是一件衣服,有时候是一支笔,有的时候是一个小笔记本,对他人无意义,可是对你个体有意义。这把剑在这里其实产生了这样的作用。

所以尤三姐大概生命里面最快乐、最安慰的一个片刻就是拿到这把剑的时候,那把剑交到她手上的分量,感觉到自己一生有靠,她的寄托有所终结。可是这把剑本身又是一个不祥之物,它同时也是杀人的利器。在这里,作者就用这样的东西做了一个象征。

尤三姐大概也是曹雪芹这个作者一生当中所记忆的女性里面非常牵挂的一位,他对这个人物有很多的用心之处。虽然在《红楼梦》当中尤二姐、尤三姐的出场不多,尤其是尤三姐,第六十四回以前表现很少,第六十五回开始表现出她的个性,第六十六回就死掉了。但在两回当中,可以看到这个人物的鲜活的形象,她内心个性的部分也都呼之欲出。所以作者着墨的感觉非常准确。后来在戏剧里面,尤三姐也变成一个非常被突出的角色。

这里面的一个原因我们一定要提的。以传统的女性角色来讲,尤三姐是一个特例,她在今天比较现代的社会价值观或者性别观点上,都可以一再被重新去界定。像林黛玉这个角色,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在现代的世界当中讨论她比较难,除非把她当成一个很抽象的心灵的处境,否则并不容易得到很清楚的印象;可是尤三姐不同,尤三姐的泼辣,尤三姐的这种生命里面的刚烈,尤三姐在生命爆发出极度的热情的时候,她的那种美跟艳丽,其实在今天的女性身上比较容易感觉到。有些文学里的人物不一定是活在当时的那个时代当中,以后反而会得到更多的探讨。

像尤三姐这一类角色给人的感觉,就是敢爱敢恨,也对自己的生命有特别高的自觉,她其实刚好对比出贾珍或者贾琏这种男性的粗鲁跟懦弱。过去我们说在性别的差异当中,其实很少看到这种两极性,可是在尤三姐出场的时候,你忽然觉得男人的不堪出现了。而尤三姐最后对自己生命做出选择的时候,特别有一个美丽的画面出来。这些女性会让人感觉到如果她们的生命如此尊贵,却势必要落在一个被男人糟蹋和侮辱的境地时,存活的意义真的不大。

我们也可以探讨一下柳湘莲这个角色。前面提到他的“冷面冷心”,可是冷面冷心也对比着他有情有义的部分,其实他也是一个矛盾体。他把家传的鸳鸯剑留下来做了定礼,但后来听到一点点的风吹草动,竟然又变了,觉得一生一世要跟一个最洁净的人在一起,结果并不是,就要求退亲。这个时候我们会觉得柳湘莲的个性,有点像哈姆雷特,就是体现出一种模棱两可的犹疑、彷徨。

西方的文学里常常提到哈姆雷特的个性,哈姆雷特到最后常常在行动和思维当中产生巨大的两难跟矛盾。有时候他在自己思维的世界做了非常周密的构想,可是在行动的时候,他忽然会懦弱下来。其实柳湘莲也可以作为这样的一个角色来看待。

“贾琏住了两天,回去复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见。”就是从金屋藏娇的地方回家。“那时凤姐大愈,已出来理事行走了。”贾琏会闹出尤二姐的事情,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是因为王熙凤小产以后生病,身体完全亏掉了,所以没有办法管那么多的事情。现在说王熙凤“大愈”了,就是痊愈了,出来开始管理事情了,这个时候,贾琏的所作所为就难逃她的法眼了。

“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贾珍”,就是把尤三姐嫁给柳湘莲这个事情告诉了贾珍。“贾珍因近日又相遇了新友,将这事丢过,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其实在这里透露贾珍的无所谓。这种富贵人家的纨袴子弟,情感对他来讲有太多的选择性了,他反而没有珍惜。贾珍“只怕贾琏独力不加,少不得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贾琏拿来交与二姐预备妆奁”。

“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京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了薛蝌,方知薛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床,请医调治。”所以薛蟠的角色永远是薛蟠,吃不了苦,稍微长途跋涉就生病了。作者写一个人一定是一致的,他不会写柳湘莲生病,一定是薛蟠生病。“听见湘莲来了,请入卧室相见。”因为他们已经等于是兄弟了。“薛姨妈也不提旧事,只感新恩,母子们十分称谢。”薛姨妈很有趣,上一次薛蟠被柳湘莲打得个半死的时候,她气得要命,可是现在发现救她儿子的又是柳湘莲,所以就不提旧事。“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已妥当,只等择日。柳湘莲也感激不尽。”

“次日,又来见宝玉”,柳湘莲因为自视甚高,普通人根本不见,可是他看得起宝玉,所以第二天就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柳湘莲就问起贾琏偷偷娶了尤二姐的事情。宝玉说:“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宝玉也是一个不喜欢八卦的人,他觉得搅在这种是非里面越搅越麻烦,所以都不愿意提,反而他问起柳湘莲来:“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柳湘莲就把贾琏帮他定了尤三姐的亲事告诉宝玉。宝玉很高兴,笑着说:“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宝玉觉得身边的男性朋友当中柳湘莲是出类拔萃的,在女性当中他觉得尤三姐也是出类拔萃的,所以他好高兴,觉得他们两个配成一对真是太好了。

下面柳湘莲的哈姆雷特个性出来了,他就问宝玉:“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单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大和他相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定礼,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柳湘莲的冷面冷心,跟他的有情有义是矛盾的;他冲动之下把传家宝都拿来做定礼,忽然又开始怀疑,也是两难,也是矛盾。这种个性其实是有的,很两极性。

“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这句话里,也看到柳湘莲的世俗个性并没有完全消净,他觉得女方这么主动不太好吧。他前面并没有觉得,可是现在觉得了,因为人毕竟活在世俗当中,纯粹的自我有时会受到外在的干扰。可能一路上柳湘莲已经听到风风雨雨了,就有点疑惑起来。

他不问宝玉则已,一问就不得了。宝玉从来没有这种是非八卦的看法,别人对尤二姐、尤三姐的看法,他没有,他也没有世俗的这种角度,就说:“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两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人物,他姓尤。”湘莲一听就觉得不对,“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柳湘莲觉得贾府是一个肮脏之地,贾珍的事情特别让大家侧目以视,所以一提到是贾珍太太尤氏的妹妹,柳湘莲真的是吓坏了。

《红楼梦》里面其实有一个对尤二姐、尤三姐的同情跟悲悯,她们干干净净的一对人物,可是因为牵连在这个家族当中,要干净也很难。就是今天在社会上,我们也会发现某一个家族的事情被报道,这个家族即使有一个非常善良单纯的人,大概最后也很难不受影响。所以我觉得《红楼梦》一直可能提醒我们说,如何回到对个人的一种真正的关照。柳湘莲觉得贾家只有石狮子干净,其实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如果没有对生命个体的尊重,我们就会做出粗暴的事情。

我觉得最奇怪的是,柳湘莲这样的一个人物,竟然在这里受到社会的影响,说你们贾家只有石狮子干净。这一句话是很可怕的,意思就是“你们哪里有好人”,在社会里面形成的对立跟帮会、派系的对立或者群体的对立,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这其实是一个成熟社会最大的问题,是阻碍进步的最大的问题没有个别性。

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再仔细思考一下,在逻辑上是不通的,这里面就是情绪了。在一个以家族或者社区作为构架基础的社会,很少有对个人的探讨,或者对事件个别性的探讨,总是夸张跟渲染整体。在这里面,就缺少了对事件的理性态度。

柳湘莲又讲了一句话:“我不做这剩忘八。”他意思是尤二姐、尤三姐跟别人都偷过情了,那我今天又娶她,我不是剩下的王八吗?真遗憾,这样一个帅哥最后有这样世俗的捆绑。男性总是要求女性对男性的贞节,可是女性何曾要求过男性对女性的贞节。

湘莲当然是有自觉的人,他马上就觉得惭愧,自己讲错话了,就赶快作揖说:“我该死胡说。”这还是湘莲了不起的地方,觉得不对了,就说对不起。这大概是人性上自觉的一个开始,毕竟湘莲还是宝玉的朋友,他不是那种粗暴的人。

柳湘莲又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记得别人在尤三姐面前谈宝玉不好的时候,她说:姐姐你不要相信,我们亲眼看过这个人,我们自己难道不能判断吗?可是柳湘莲现在没有办法自己做判断,他还是用别人的语言在判断他身边的人。生命里面为什么总是用别人的判断去判断一个人,甚至判断自己?我想柳湘莲这里其实有很多促成悲剧的男性角度的限制。《红楼梦》里面最高贵的生命不是男性生命,其实是女性生命。尤三姐的纯粹,尤三姐自我完成的部分,柳湘莲其实比不上,因为柳湘莲中间有杂质,也有他在社会被污染的那个部分。

宝玉非常了不起,别人骂他们一家人了,宝玉就笑了一笑说:“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什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宝玉的了不起,其实是点出了人是这么没有自信的,外面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会被影响。

“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贾琏正在新房中,听见湘莲来了,喜之不尽,忙迎出来,让到内室与尤老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敏感的读者立刻就知道,事情已经有了变故,因为他应该自称“小婿”,可是现在自称“晚生”,称老太太叫“老伯母”,马上把关系隔离开来了。我特别要谈到的是,这个时候听到这些对话的是尤三姐,她是在里面听到的。看到帐子上挂着每天在看的剑,听到外面这个男子已经改变了主意,她大概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要划句号的时候。

这里其实很不好写,通常小说里面这种高潮迭起的戏剧化情节,容易变成感情泛滥,好的作者在这种时候反而加倍冷静。这里面写道:“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物,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这当然是推托之词,尤三姐冰雪聪明,在房间里当然完全知道怎么一回事。

这里又提到这把宝剑,可以看到作者的安排非常惊人。这把剑刚才讲过,有非常高的暗示性,像一个预言一样。这把剑一直挂在尤三姐的床边,也是她最后拿来了结自己生命的,也帮助柳湘莲去斩断情丝,把他头发全部切断了。好像这把剑在柳家传了好几代,最后是要完成这件事情。

“贾琏听了,便不自在,还说:‘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还要斟酌。’”贾琏因为自己是那种豪门子弟,所以他也有一点不爽。觉得怎么他帮忙做的一个婚事,竟然做不成,柳湘莲竟然不听他的安排。他大概也知道这个事情会闹大乱子,因为尤二姐一再告诉他,她这个妹妹个性非常强,是不会让步的。

柳湘莲就笑着说:“虽如此说,弟愿领责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柳湘莲自视甚高,受到太多外面是是非非八卦的影响,他已经觉得绝对不能跟这个女孩子在一起了。“贾琏还要饶舌。湘莲便起身:‘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如果生命在一个不可违的状况里,不如自己做最干净的了结。她觉得如果贾琏出去处理这个事情,让柳湘莲在那边扯来扯去要退亲,越讲越难听,她觉得是生命里一个更大的侮辱,不如自己出来划句号。尤三姐的个性在这里就非常非常清楚,她很明白不会有转机了,如果不会有转机还这样去委曲求全,那就宁为玉碎。“宁为玉碎”跟“委曲求全”刚好是相对的两个成语,委曲求全是让步再让步,让别人侮辱到最深的地步,还要求全,可是最后其实并不能求全。“自己岂不无趣”,就是生命里面不要把自己落到无趣的状况,被别人侮辱而没有办法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