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后,或略有丫环婆娘不到之处,便将贾珍、贾琏、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也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会,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谁知这尤三姐的脾气不堪,自己仗着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这八个字也了不起,靠近又靠近不了,可是叫他远离,他又不舍得不来,因为他每一次都给自己一个希望说,这一次去可能可以上床。其实尤三姐在玩他们。这一段写出了贾珍、贾琏最难堪的那个部分。有欲望的时候,就是没有办法高贵起来,他们心里面有那样的欲望,很想靠近尤三姐,可是尤三姐又完全知道他们怎么回事,可以闹得他们“迷离颠倒”,然后尤三姐以此为乐。

有时候妈妈和姐姐就会劝,因为在传统的女性观点里,还是觉得这样不妥,尤三姐就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包玷污了去,也算无能!”意思说我们的生命是这么高贵,像黄金、白玉一样。“现世包”讲得极好,就是现世草包的意思,不要以为他们做大官有钱,可他们就是草包,因为肚子里根本没有东西,没有对生命的尊重。“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就是王熙凤,“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肯干休,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

所以尤三姐是聪明的,她已经预料到下场的悲哀,她知道她的这个姐姐一定有一天会被害死,因为小老百姓哪里斗得过官家。最后我们可以看到,王熙凤要把尤二姐弄死,真是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而且神不知鬼不觉。贾琏并不是彻底的无情,可他就是一个被宠坏的纨袴子弟,最后也不能保护尤二姐。这些事情,尤三姐现在已经全部预料到了,所以她说:“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

她知道结局了,就用一种毁灭的方法来对待。“因此一说,他母女见不听劝,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吃穿,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称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旧,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可是我特别要强调,其实她不是这样的角色,现在全部是报复,因为她觉得被侮辱了。一个人到了对物质不珍惜,对人不珍惜的时候,就是毁灭。如果看到一个女性把LV的衣服剪了,撕一条骂一句,她一定有你不知道的痛苦;她如果把貂皮拿来,用火柴一点一点地烧,她一定有你不知道的痛苦。其实她在烧她自己,她也在撕她自己,她骂的也不是别人,是她的生命已经落在这样的处境里面,其实别无出路。

“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就是每次来每次被骂,没有一次能够占一点点的便宜,“反花了许多昧心钱”。尤三姐可能说:“你给我买了,我对你好一点。”他就永远有希望,他就去买一个包,买去又被骂,然后那个包又被剪碎。所以社会里面的腐败并不是谁的腐败,其实是共同构造的腐败。没有真情以后,大家不相信任何的情感,就开始糟蹋物质。当物质越富有,糟蹋得越严重,可这不是在糟蹋物质,是糟蹋人,而且是人在糟蹋自己。如果贾家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势必要没落。

“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凡事倒还知疼着痒的。”很关心贾琏。“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个‘淫’字,凭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尤二姐过去的不检点,这个时候变成了很多人的八卦跟把柄。所以她现在一心一意对贾琏,可外面的是非还是很多,最后尤二姐有一部分也是因为这个八卦而死,所以她现在回来想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也已经做不成了。

“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拣个相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常法,终久要生出事来,怎么处?’”贾琏说:“前儿我也曾回过大哥,他只是舍不得。我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太扎手。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的,就丢开手了。你叫我有何法?”

下面就开始讲到他们商量着怎么把尤三姐嫁掉的事情,他们先问尤三姐的心思。她哭着说:“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了,世人也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得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的,也白过了一世。”贾琏就说大概是看上宝玉了。“尤三姐便啐了一口:‘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了人了!’”她其实有一点不屑。

大家又问,尤三姐才笑着说:“别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尤三姐五年前来她姐姐家做客,看到了一个男人,就是柳湘莲。可是除了尤二姐,他们都想不起来。爱一个人五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从来没有讲过,所以里面在讲一种深情,而这个深情跟贾琏、贾珍短暂的欲望是不同的。感情一直延续着,变成一种很深的自我完成的部分。

感情有一部分其实是自我完成,并不那么在意对方的回应。今天我们会觉得感情被解释成有一点像买东西,是一个功利的关系。可是感情的自我完成是说,在所有的感情里,其实都是获得的。有时候碰到一个学生在极大的失恋的痛苦里,觉得他被骗了,我会问他说:“你觉得被骗了什么?如果你跟一个人在一起两年或者三年,曾经这么好过,那你觉得从这个好里没有获得任何东西吗?还是分手以后完全是零、是空,觉得被骗,然后要报复、要恨?”我的意思是:情的相反,或者爱的相反,一定是恨吗?还是有另外一种领悟?

可是《红楼梦》里面提到了尤三姐最后自我完成的部分,非常动人。过去的时代,女性是没有机会表达爱的,她根本没有机会跟柳湘莲讲话,所以柳湘莲永远就是来了又走了。她远远地看着他,觉得这个人潇洒、漂亮,不肮脏,在贾家各种乱七八糟的男人当中,他干干净净的。她一直记得柳湘莲,这个时候才讲出来了。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自己讲出她爱恋的对象,在社会上是受指责的,因为觉得很羞耻,可是尤三姐完全就像是一个现代女性,她说我喜欢他,非这个人我不嫁。

正在这个时候,贾琏的心腹兴儿来叫贾琏,贾琏就走了,“留下兴儿答应人来事务”。尤二姐“拿了两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蹲着吃,一长一短向他说话儿”,就是问兴儿荣国府的情况,兴儿就一一评点了一下。他说凤姐儿是:“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兴儿下面的一段话很有趣,他说:“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有礼让,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又比他得人心,他怎肯干休善罢?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面打个烂羊头。”你看从用人的口中讲出来,王熙凤的管理之严格到了惊人的地步。

兴儿说李纨是“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他又谈起贾家的四个女儿:“我们大姑娘不用说,但凡不好,也没这么大福了。”因为贾元春嫁了去做皇妃;老二贾迎春,是一个“二木头”,“戳十针,也不哎呦一声”。老三探春真是不得了,是个“玫瑰花”,漂亮得不得了,每个人都想摘,可是又有刺,一摘就被刺扎到了。四姑娘惜春小,“他不是太太养的,是珍大爷的亲妹子,因自幼无母,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养着,也是一位不管事的”。这就是从用人的角度去看这本书的这些主角,用人有用人的角度。

每个都形容到,最后就落到两个人身上,一个是薛宝钗,一个是林黛玉,说这两个“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形容黛玉“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好着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病西施’”。兴儿描述薛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还说:“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碰见了,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们两个,不敢出气儿。”那尤二姐说:“你们大家子规矩,虽然小孩子进的去,然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的藏开。”兴儿摇手说:“不是,不是。那正经大礼,自然藏开,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暖了,吹化了薛姑娘。”

兴儿是做粗活的用人,他们远远看到林黛玉和薛宝钗,可能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跟她们讲话,可是《红楼梦》的了不起是里面有很多观点,不同人看待事情的观点。这些做粗活的人,不懂林黛玉的美,不懂薛宝钗的美,可是他们知道疼惜,觉得林黛玉简直像画里的美女,稍微呼吸大一点,就把她吹倒了;薛宝钗冷得不得了,像一堆雪一样,怕呼吸大了,太暖了,她就化了。这也点出了这两个人的个性。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第六十六回开始的时候,尤二姐在问兴儿贾府的情况,最后就问到宝玉了。兴儿说他:“成天疯疯癫癫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每日也不学文习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一时喜欢,见了我们时,没上没下的,乱玩一阵;不喜时,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他不责备。”这里面又是一个用人的角度,说宝玉长得漂漂亮亮,可是心里头糊涂。我们不要误以为这是作者对宝玉的批评,其实这是说世俗人不了解宝玉。

连尤二姐都被兴儿说动了,说:“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二姐也不理解宝玉存在的意义。有时候我们在社会里面听到别人讲到某一个人的时候,未必完全准确,因为里面有很多不容易理解的东西。生命最高贵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当然这个高贵的个人,也不一定会去辩白。宝玉从来不为自己辩白,他觉得懂了就懂了,不懂也没有办法;他反而尽量为他人辩白。

这个时候有另外一个意见出来,尤三姐说:“姐姐信他胡说,咱们又不是见过一面两面的。”一个人的气质,一个人的善良与否,你自己不能判断吗,为什么老要借着外面的这些东西来判断?她说:“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天天只在里头惯了的。”尤三姐非常公正,她说他是有一点女孩子气,是因为他身边都是女孩子,他能够模仿的对象都是女性,最后就沾带了一点点女孩子的习气。可是宝玉如果不学这些女孩子,大概学的就是他的老爸,可是他老爸整天就在官场里争夺权力、财富,我们也不觉得宝玉学那个样子一定是最好的。

所以现在那个矛盾是说,孩子长大其实是要有榜样的,可是这个榜样如果是我们社会里面看到这些弊案里的人,你还会觉得孩子的榜样如果是这些男性会更好吗?我不知道。我想曹雪芹写到这些部分,也都让人感觉到宝玉的为难,他最后躲在这些姐姐妹妹群中,因为他至少觉得这些姐姐妹妹们没有外面追逐权力跟财富的那个肮脏的部分。

所以尤三姐就有一点为他辩护说:“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她就举例说:“姐姐记得,穿孝时,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大家都觉得宝玉不懂礼,后来他就跟尤二姐、尤三姐解释说:“姐姐不知道,我不是没眼色。细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宝玉真的有点像一个护花者。他觉得这些年轻的女子,在她们生命最单纯的时候,像一朵一朵的花,他应该要去负责疼爱她们、保护她们。对比起来,在这些美丽的女子常常被男性作践的社会当中,宝玉就扮演了一个相反的角色。

其实读到这里有一点心痛,我相信今天我们做读者的也未必懂尤三姐讲的话,我们大概看到这样一个男孩子,还是会觉得他是不是过分了。可是对于曹雪芹来讲,没有对个体生命真正的疼惜,其实所有的爱都是假的,再大的爱也都是假的。

《红楼梦》一开始就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这是非常反男性的观点,但我想这个反男性并不是一般讲的性别,而是说男性在一个现实社会里,扮演了一个功利的角色。因为他要权力、他要财富,女性一般讲起来在过去不可能争权力、不可能争财富。所以曹雪芹最看不起的是这种争功名利禄的男人,他觉得他们一争功名利禄就脏了,他们搅在财富跟权力的争夺里,其实是一种贪婪。尤二姐、尤三姐无权无势,可是在丧礼当中,宝玉会特别疼惜她们,包括说气味是不是污秽了,她们喝的茶杯是不是肮脏了。注意这个脏是有暗示性的,就是说这个社会里面有很多会把人弄脏的东西。

《红楼梦》这个部分是我觉得不容易读懂的,尤其男性读者很不容易读懂。因为到今天我相信男性也未必有曹雪芹的觉悟。男性中间贾珍、贾琏这样的居多数,恐怕到今天还是如此,用五两银子就可以去包养一个女人,他为什么不做?宝玉绝对不会想到用五两银子去包一个女人,这就是差别。借着尤三姐的口,作者说出了对生命的尊贵。生命对生命的珍惜,其实是不把对方当成是可以作践的角色,是对生命有一个本质上的尊重。

宝玉觉得有一些生命是干净的,是洁净的,不要她们被污染了。所以这里面讲的脏,其实是一个暗喻。可是最有趣的是,会弄脏尤二姐、尤三姐的,熏坏她们的,竟然是和尚。所以作者也很大胆,作者其实并不认为修行就一定是洁净的。我们会觉得也许一个妓院是肮脏的,也许一个庙宇是干净的。可是曹雪芹的世界当中也许会相反来看,如果对生命有最大的珍惜的时候,可以把最污秽之地变成最洁净之地;如果没有对生命的珍惜,最洁净之地会变成最污秽之地。

我想作者对和尚的这些行为是反感的,就是说,生命里面并没有一个真正真诚的哀悼,反而变成了某一种功利性的东西。这是尤三姐举的第一个例子。

第二个例子,就是宝玉喝完茶,尤二姐也要喝茶,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连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些都是小事,可是其实我们看人性,特别是能在小事里看得到的。在外面做公务大事的时候,其实都可以做假,可是观察生活的小细节的时候,马上能看出来对人有没有小小的、一点点的担待跟疼惜。生命里面真正可贵的东西,其实是在点点滴滴的小事件当中显现的,而不是用冠冕堂皇的话说出来。我们现在越来越怕冠冕堂皇的话,因为所有冠冕堂皇的虚伪跟那个点点滴滴的可贵刚好形成了落差,越是有冠冕堂皇的话的时候,越发现那个生命在一般的日常生活里是对人最没有关心的。

第六十六回开始的这一段,当尤三姐要选择她的对象柳湘莲的时候,特别加入了这一段对宝玉的看法,是有很大的暗示性的。《红楼梦》当中柳湘莲、尤三姐、宝玉、黛玉这些人,他们要努力活着去对抗一个肮脏的世界。这大概是《红楼梦》最让人心痛的部分。可是活着对抗最后其实是一个悲剧,因为死的死、出家的出家你可以看到黛玉的死、尤三姐的死,你可以看到柳湘莲的出家、贾宝玉的出家。

这个小说基本上并不觉得对抗一定有真正的现世的结局,他们并不在意这个结局,他们觉得活着一天就去对抗一天。我想这是《红楼梦》一直存在的重要的原因,它是为自己的心里面还有净土的那些人所写的一部书。

从三百年前曹雪芹的时代到今天,外在的世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可是重要的是说,一个人在内心是不是能够多一点点坚持。是在加倍地知道更多污秽的事之后,还有那个洁净的坚持的时候,人才是不同的。

黛玉跟宝玉在大观园里面有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埋葬花的坟冢。很多朋友会觉得,每天打开所有的媒体,最后都有一种幻灭感,但我关心的反而不是那个部分,而是每个人心中的这个坟冢到底在不在,是一个自己埋葬花的坟冢,或者心灵上洁净的坟冢。自己少年时候曾经相信过的那个梦想,如果它还在,就会有所不同。不管社会的污浊到什么程度,心里面有这个坟冢跟没有这个坟冢,一个人在生命的行为上会是不一样的。我相信如果你有这个坟冢,其实你会变得笃定,那个笃定是说:本来就如此。

我想《红楼梦》的重点,就是在这些部分里面。它作为三百年来一个重要的文学,可贵之处也在这里。

尤二姐听了,就跟三姐开玩笑说:“依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如何?”这又是一个世俗的角度,一种很狭隘的看法,觉得这个人很欣赏那个人,所以就一定要跟那个人在一起。可是我们知道,生命对生命的欣赏不见得一定要在一起。对《红楼梦》来讲,所谓的情缘,只是了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因果。黛玉最后并没有跟宝玉在一起,他们只是了前世情缘,把眼泪还完了,她就走了。

对这个问题,尤三姐其实没有回答,因为她觉得姐姐不懂她。不懂也不好辩白,因为尤二姐没有办法理解,而且旁边还加了一个用人兴儿,她也不方便多讲什么。

所以这个话题结束后,小厮隆儿就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安州去。不过三五天就起身,来回也得半月工夫。”意思是大概半个月时间会不在。隆儿又说:“今日不能来了。请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爷来,好作定夺。”这里讲得很含蓄,因为他们决定要把尤三姐嫁出去,可是这件事情不方便透露给用人,所以只叫隆儿传话说,把“那件事情定了”。

“说着,带了兴儿也回去了。”本来是兴儿跟尤二姐在聊天的,这句话也是一个转场。

“这里尤氏二姐命掩了门早睡”。尤二姐的行动越来越明显,就是不要让贾珍、贾蓉再来骚扰她,所以早点关门,早点睡。然后“盘问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贾琏方来了”,尤二姐就劝他说:“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来,千万别为我误了事。”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到这里面的细腻,贾琏在王熙凤那边真的从来没有受到这种待遇。尤二姐的那种温柔,恐怕也是很多男人需要的东西。

贾琏说:“也没甚事,只是偏偏的又出来了一件远差。出了月就起身,须得半个月工夫才回来。”尤二姐就说:“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应不用你记挂。”注意又是一个交代,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也呈现出贾琏眷恋尤二姐的原因,不只是长得漂亮,里面有一种温柔,让这个男性在所有官场的压力跟妻子的双重压力里,忽然得到了一个纾解。

贾琏跟尤二姐在一起,其实让人有一点点感动。贾琏大概生命里最幸福的就是这个时候,像民间的小两口,生活简单得不得了,要出远门了,太太就交代说,你放心吧,我会料理好家里。贾琏如果做一个平凡的老百姓,其实说不定是一个比较好的丈夫。可是这样的贵族孩子,因为生在这种富豪之家,从小被宠,其实真的是文不文、武不武,什么都不会,又懦弱得不得了。刚好又娶到王熙凤这样一个豪门的妻子,他必须要在外面摆出一个权威的架势的时候,贾琏又不是那个角色,所以他就会躲。

台湾现在很多企业的第二代,到最后在外面耽于赌场、美色,他有一点在逃避。因为对他来讲,那个创业是父亲的或者是祖父的,并不见得是他的,他的成就感也并不在那里,因此他就会出现另外一种想要逃避的心情。而那个逃避的去处常常第一个就可能是温柔的女人。我们提到欢场的文化,是因为温柔的场景让他躲掉了白天所有他硬撑出来的那个角色。

也有的人会躲在赌场。因为在赌的当中,有一种输赢上的幻灭感。俄国最好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写过一本很重要的小说叫《赌徒》,就在讲赌这个东西,并不在于物质上钱的输赢,而是在赌当中,会有一种生命里面幻灭之间的奇特的感觉。常常有某一类的人,当他们在自己的生命有某种不安感的时候,特别喜欢在赌上面去表现,因为赌本身刚好充满了不安感,可能暴起,也可能暴落。如果生命追求一个平凡的发展轨迹,通常不会那么豪赌。其实我听到太多这一类的故事,看到他们心里面的那种荒凉。

如果不太快下结论,评断这是好或坏的话,其实可以理解这些人心理的某一种状态。我特别希望大家在第六十六回看到,贾琏这个角色其实很希望安静地跟尤二姐过一个比较平凡的、单纯的日子,可是他也是另外一个悲剧,因为他的妻子王熙凤没有给他任何一个这样的可能跟机会。

尤二姐又说:“三妹子他不会朝更暮改。他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那贾琏就赶快问:“是谁?”尤二姐说:“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多早才来,也难为他眼力。他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他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发当姑子,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这段很动人。我们刚才提到说我们的生命里面都会有一个未曾妥协的部分。年轻的时候都相信过,所以在生命的让步与不让步当中,也要有一种平衡。我的意思是,现实当然不可能都是如此的不让步,可是越是在现实当中让步,恐怕在生命的梦想当中,越有一个不让步的自我。尤三姐把情感作为她自己的完成形式,所以跟对方无关,对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对方感谢也好,不感谢也好,都跟她无关,因为情感首先是自己的完成。

贾琏更惊讶了,说:“到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贾琏的生命里大概没有这个东西,所以他真的有一点被震动了:原来世间还有一种爱,是这种形态的爱。生命当然有不同,有有所不为的生命。贾琏的欲望来的时候,完全是肉体上的发泄,根本没有任何选择性。可是贾琏的没有选择性对比出尤三姐的选择性,即生命里面的选择与不选择,就是我刚才提到的让步与不让步,其实是一个有趣的平衡的状况。

那尤二姐就笑着说:“说来的话儿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在那里做生日。他家请了一起串客。”“串客”就是来票戏的,过去有一种非职业演员,就是人家家里过生日什么的,他们就来演戏,叫“票戏”,就是串戏。“里头有个做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旧年我们闻得柳湘莲他惹了一个祸,逃走了,不知可又来了不曾?”贾琏听了以后说:“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样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二郎,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没情没义。”注意一下,在这里提到柳湘莲其实不是长得漂不漂亮的问题,而是说他有一种性格,他其实很不屑于世俗上的这种招摇的东西,反而冷冷的,有一种孤独的感觉。

“冷面冷心”也不要从世俗的角度去理解。因为其实柳湘莲是认为生命如果没有一个同气相投的部分,那不如不要来往了。他其实生命里有自己洁癖的坚持,有时候很难解释说,有些场合为什么我一定不去。有时候我跟朋友开玩笑说,我那个在河边的家,还从来没有一个做官的进来过,其实大概是另外一种快乐。可是这里面也不是一种什么不得了的坚持或者不让步,就是觉得没有共同语言,就切断这个部分。所以柳湘莲这个“冷面冷心”是说,他在所有这些富贵子弟的那种应酬场合,他绝不应酬。但柳湘莲其实有他的热情,他的朋友秦钟,死了那么久,柳湘莲这么穷,还会为秦钟去修坟。“冷面冷心”是因为贾琏不懂,这里面有差别。贾琏说他跟宝玉最好,这里又很清楚了,就是刚才讲的,尤三姐、宝玉、柳湘莲,他们彼此懂。所以宝玉被别人误解的时候,尤三姐懂;宝玉跟柳湘莲,他们彼此也能够有默契。

“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因打了薛呆子一顿,他不好意思见我们,不知那里去了一向。后来听见有人说来了,不知是真是假。一问跟宝玉的小子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时,他萍踪浪迹,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柳湘莲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人,到处求仙访道,跑来跑去,萍踪浪迹。贾琏说那万一再碰不到他,尤三姐怎么办,不是耽误了吗?注意又是贾琏的观点,可是尤二姐就告诉他说:“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样说,只依他便了。”就是不是她愿意的,她就不要,她绝不妥协。

文学跟艺术里让我们感动的生命,常常有时候是在现实当中失败的生命,因为它绝对。《红楼梦》给我们的震动是,我们其实活在现实当中,总有妥协跟让步,从一到二到三,慢慢到最后,自己都会有点怀疑。可是尤三姐对她生命的选择是绝对的,如果是绝对,就没有任何退路跟让步。尤三姐的情感其实很像东方的梁山伯、祝英台,或者是西方的罗密欧、朱丽叶。这种情感基本上是悲剧性的,因为它太绝对了,没有任何妥协跟让步的可能。

我觉得《红楼梦》里面很多人都记得尤三姐这一段,是因为我们曾几何时也许会觉得尤三姐这样的一种活法其实很痛苦,所以我们慢慢修正了自己。很多人在文学里会特别喜欢罗密欧、朱丽叶,喜欢梁山伯、祝英台或者喜欢尤三姐这样的角色,或者喜欢林黛玉的焚稿断痴情,是因为在生活里可能让步了。因为让步,所以心底有一个不让步的自我,其实是自己怀念的那个自我,会在文学里面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