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听了,自是愿意。当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下面进入新的一段,非常精彩的一段。“眼看已是两个月的光景。”新婚这两个月,贾琏是常常来的,两个月之后慢慢不太来了,注意时间的感觉。贾珍、贾蓉帮贾琏金屋藏娇,其实有很坏的一个心思。刚开始,他们知道人家新婚燕尔,不要这个时候来,所以是两个月以后。
“这日贾珍在铁槛寺回家时,因与他姊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欢喜,将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已是掌灯时分,悄悄进去。”“掌灯十分”应该是晚上六七点左右,过去很少人这个时候去拜访客人的,因为大概八九点就上床睡觉了,贾珍掌灯时分去看堂弟金屋藏娇的妾,可见他的用意了。
“两个小厮将马拴在棚内,自往下房听候。”贾珍进去以后,“先看过了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出见,贾珍仍唤‘二姨’”。因为贾珍的太太是尤二姐的姐姐,所以他叫她二姨,等于是第二个小姨子,为什么他这样叫?是表示他们之间还是过去的关系,因为尤二姐已经嫁给贾琏,他应该叫弟媳妇,叫少奶奶。作者很细心地在讲贾珍其实是挑逗。
“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没避讳。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来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琏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贾珍有一点在摆出主人的感觉,把别人的用人叫来骂一顿,说你要好好对待尤二姐,好像这是他包养的女人。所以其实这里面身份慢慢在转。当然鲍二也不敢说什么,就说:“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四个人就开始喝酒。
贾珍本来跟尤二姐就有一些肉体上的关系,现在尤二姐已经嫁给了贾琏,所以她有一点尴尬,就跟妈妈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她们两个就借故推辞走了。留下贾珍跟尤三姐,百般调戏,作者写得非常微妙,说:“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这是《红楼梦》跟《金瓶梅》不同的写法,《金瓶梅》可能就写他们到底玩什么游戏了,可是《红楼梦》是用侧面写法。
最精彩的是,有一段是从用人的角度去写。写到丫头退到厨房,厨房的鲍二在那边喝酒,就呼喝起来:说:“姐儿们不在上头伏侍,也偷来了。一时要叫起来没人,又是事。”他太太就骂他:“胡涂混帐的忘八!你馕丧那黄汤罢。馕丧醉了,抱着你那脑袋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什么相干!一应有我承当,风雨横竖洒不着你头上。”非常粗俗。鲍二的女人知道贾珍在干什么,所以她就觉得这个丈夫多管闲事。“这鲍二原是因妻子发迹的,近日越发亏他。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贾琏等也不肯责备他,故他视妻如母,百依百随,且吃够了便去睡觉。这里鲍二家的陪着这些丫环小厮吃酒,讨他们的好,准备在贾珍前上些好话儿。”所以这些用人的话当中也透露出贾珍的淫荡生活,这是从侧面在写。
“忽听扣门之声,鲍二家的忙出来开门看时,见是贾琏下马。”其实贾琏来是很正常的,因为这是他花的钱,这是他买的房子,这是他的女人,他当然随时可以来。刚才贾珍打听说他今天不来,可是他也许今天忽然觉得开会可以早一点溜掉,就来了。贾琏下马问家里有没有什么事情,鲍二女人就悄悄告诉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东院是尤二姐他们在住,西院等于是客房,贾珍跟尤三姐在那里。
“贾琏听了,便回至卧房。只见尤二姐和他母亲都在房中,见他来了,二人面上便有些讪讪的。贾琏反推不知。”“讪讪的”就是脸上有一点尴尬,贾琏其实就是有一点窝囊,是有一点不敢面对现实的男孩子,所以他就假装他的哥哥不在这里,只是说:“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很乏了。”
“二姐忙上来赔笑,接衣奉茶,问长问短。贾琏喜的心痒难受。”为什么有一个女人把他衣服接过去了,倒茶给他喝了,贾琏就心痒难受?可能他回家王熙凤从来不做这个事,每次都开口就骂他,王熙凤一回来,贾琏就在旁边帮她接衣服。而他在尤二姐这边得到男人的自尊,男人被奉承的快乐,所以特别用了“喜的心痒难受”。其实不是讲性,是觉得尤二姐对他这么体贴、这么温柔。
“一时鲍二家的端酒上来,二人对饮。他丈母不吃,自回房去了。”这个妈妈也很懂事,就觉得他们小两口新婚难得在一起,就离开了。“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见已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心下会意,也来厨下。”这里面都写得非常微妙,所有的丫头、用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可是都不讲。
喜儿、寿儿,就是贾珍的两个马夫正在喝酒,看到隆儿来了,就说:“惟恐怕犯夜,往这里借宿一宵的。”其实根本没有多远,这里面都有一点不碰那个本质的问题,想要掩盖过去的意思。那隆儿就笑着说:“有的是炕,只管睡。”意思是这个虽然是我们老爷的房子,你们要来睡也可以睡。这里面都在讲贾家的混乱。
“隆儿才坐下,端起酒来,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来。”马看到对方的时候,会跳起来用后蹄去踢,这个叫“蹶踢”。“二马不能同槽”其实讲的是贾珍、贾琏,并不是那两匹马,这两个男人在这个时候发生纠纷了。这两个男人同时要尤二姐,二马不能同槽,互不能相容。
“隆儿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来喝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进来。鲍二家的笑道:‘你三人就在这里罢,茶也现成了,我可去了。’说着,带门出去。这里喜儿喝了几杯,已是楞子眼了。”“愣子眼”是说喝得有点眼睛直了。“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仰卧炕上,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人,我们就苦了。’那喜儿便说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的贴一炉子烧饼,要有一个充正经人的,我痛把你妈一骂!’”这里面就是那种下层用人讲得非常粗的话,“贴炉烧饼”也可能是很黄的话,就是三个人贴在一起睡了,一方面是贴在炕上,一方面说三个人挨得紧紧地睡。曹雪芹用了非常非常民间的语言在写文学,用那种喜儿、寿儿、鲍二他们开口就骂出来的很脏的话,描写一个复杂的夜晚,完全像一个小短篇。
“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多说,只得吹了灯,将近卧下。”
“尤二姐听见马闹,心下便不自安。”这个房子有二十间,所以其实有一点间隔,但尤二姐一直听到两匹马在同一个槽里面,踢来踢去,叫来叫去,心里就很不安。因为她以前跟贾珍有过关系,现在她又嫁给贾琏了,就觉得二马同槽,其实是她身边两个男人的冲突。她就“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让贾琏听不到。可是后来她觉得不是办法,就干脆告诉贾琏:“你们拿我作愚人待,我什么事不知道。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的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瞒藏一字。我算是有靠,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长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
尤二姐其实希望把事情弄干净,一清如水,过去种种是过去的事。一个女性在那种社会,因为没有身份,所以后半辈子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养活她,对她来讲是一件重要的事。她也不见得是在选一个情爱上的对象,其实可能是选一个生活上的保障,所以如果是贾珍,大概她也未尝会拒绝,所以有一段时间她跟贾珍也不干不净的。那现在她结婚以后,就觉得我是跟定贾琏了。如果贾珍再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贾珍来了之后贾蓉也会再来,所以她就觉得应该把事情摆明。
其实贾琏也知道这件事情,可他是纨袴子弟,玩惯了,也无所谓。这个时候好像也被尤二姐感动了,所以贾琏说:“你且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你姐夫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了这例。”
特别注意在这一段当中,尤二姐其实表示出她觉得不能够这样子混下去了,这一对兄弟好像要一起来包养她了,作为女性,她会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她忽然有了一个女性的自觉。前面说尤三姐和贾珍百般轻薄,好像觉得无所谓,你们男人爱玩,我就跟你们玩,可是下面你会看到尤二姐、尤三姐的了不起是表面看起来她们不太检点,可是她们心里面也在寻找生命中可以依托的对象。
“说着走了,便至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二人正吃酒取乐。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很有礼貌,可是后面其实是一个戳破的感觉,所以“贾珍羞的无话,只得起身让坐”。贾琏就笑着说:“何必又作如此景象,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简单的几句话,可是感觉到大概以前去歌楼妓院,这些兄弟都一起玩的。其实贾琏也有一点意思是说,有什么关系,我们过去不都是一起去欢场玩的,你玩你的,我玩我的,所以大哥要跟以前一样才好。可是这个话听在女性的耳中,当然会觉得很难过,就是你们兄弟到底在讲什么东西,你们兄弟可以一起玩,那我们姐妹是被一起玩的那两个吗?所以我想这里面大家都注意到,贾琏其实有一点笨笨的,就是他为了要让贾珍下得了台,他就讲这样的话。
然后他又说:“大哥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从此以后,还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这又看到男性的懦弱的部分。贾琏的意思是说,我今天娶尤二姐不是为了美色,是因为王熙凤只生了一个女儿,没有生儿子,所以我娶她是为了传宗接代。大哥也喜欢她,会觉得不方便来了,如果你不来了,我宁可绝后,我也不来了。这个话其实听起来蛮荒唐的,这种窝囊男人,他头脑真的是不太清楚的。这里面也可以看到其实第六十五回、第六十六回特别对比出尤二姐、尤三姐这两个女性跟贾珍、贾琏这两个男性之间的差距这两个女性真精彩,而这两个男性其实蛮窝囊。
“说着,便要下跪。慌的贾珍连忙搀起,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这个“领命”也很奇怪,意思是说以后我还要来。当然这是不对的。这个时候贾琏也有一些含糊,好像觉得跟他的哥哥共有这个女人也无所谓,可是尤二姐讲得很清楚,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过去跟谁谈恋爱是一回事,可是现在跟你结婚,我就守住我自己应该守住的本分。
“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小叔子指他自己了,就是说我跟你姐姐是夫妻,那我就是你的小叔子。这个时候尤三姐火了。
“尤三姐站在炕上”,从第一个动作开始,尤三姐就是泼辣的,她没有站在地上,而是站在炕上。高跟矮当然有一个强势跟弱势的意思,站在炕上,她就比那两个男人高。她指着那个贾琏笑着说:“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杂面”就是用高粱或者是杂粮揉出来的面,在水中不容易糊在一起,它是一条一条的,所以清水下的杂面,吃的时候,吃几根都看得清清楚楚。意思是你们两个兄弟心里面想的,我都知道。
下面又用了一个谚语:“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演皮影戏的时候前面有一个白色的布幕,皮影戏的好看,就在于有一层布。大家以假为真,可是把这一层布戳破了,其实那个皮影就是假的。意思是,我们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你们心里面想什么,你们要怎么玩我们,我们都知道。
尤三姐是非常爽快的、大胆的,是有一点泼辣的那种女性。我们常常称女性“泼辣”、“辣妹”,这个“辣”字其实蛮复杂,里面有一点让大家害怕的那种感觉,就是她的本能比较强。然后她讲了很难听的话:“你别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两个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
尤三姐这一段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大快人心,所有的女性一直被压抑的委屈忽然爆发了。她意思是说,你娶了我二姐,你觉得我也是可以陪你们玩的,好像连我也一起包养了,就打错算盘了。这个时候反而反证出来,尤三姐很大胆,她跟他们又调笑又玩闹,可她有一部分又是守住的。她很清楚自己真正心里面所许诺的那个男人,跟这些男人是不一样的。
“我也知道你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意思是说你把我姐姐娶了来以后藏在这个地方,也不敢告诉大家,没有名分,就是包养在那里,然后你们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这里面都在讲委屈。因此尤三姐的爆发,其实是针对所有被侮辱的感觉。“我也要会会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牛黄”是一种中药,其实是牛的胆结石跟肾结石里的东西。“牛黄狗宝”的意思是说,我要把你们两个人的内脏,你们的心、肝、胆啊之类的东西都给掏出来。
大概在传统戏剧里边有两个女性是这种泼辣的角色,一个是潘金莲,一个是阎婆惜。阎婆惜其实也是自我选择,自己选择跟宋江的手下张文远在一起,宋江知道以后就要杀她,觉得她淫荡。可是这里面其实是一个男性对女性的要求,所以我们看到阎婆惜最后面对死亡的时候,是非常毁灭性的。潘金莲也是,潘金莲是被强奸了以后卖给了武大郎一个她完全不喜欢的男人,后来她就主动爱上了武松,武松就觉得她是淫妇,要杀她,活活把潘金莲的心脏挖出来。武松拉开她的衣服的时候,潘金莲几乎是笑着面对刀子刺进她的心脏,刹那之间潘金莲也觉得她决定要用这个方式跟武松发生肉体上的关系。
这两个女性在传统里面其实是跟尤三姐很类似的角色,如果生命是处在这么一个压抑跟委屈的角色中,她宁为玉碎。为什么尤三姐让人觉得很感动?因为这个女性的角色,把某一种压抑的东西忽然爆发出来。
尤三姐也有毁灭性,后来她姐姐死掉,她也死掉,她们都走向了死亡这条路。
“说着,自己绰起壶来便斟了一杯。”过去都有用人帮她倒,可是她现在一点都不文雅,不想装腔作势了。“自己先喝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注意她的动作,尤三姐好像嫖客一样,把贾琏搂着脖子勾过来就灌他的酒原来绝对是贾珍、贾琏对尤三姐的动作,现在变成尤三姐去对贾珍跟贾琏做。我相信今天如果我们看到这样的女性,都不一定以为然,因为我们心里面已经有一个女性跟男性不同角色的区分。女性的名字里都有淑、静这种字,男性不太会有,这是一种文化的意识形态,是无所不在的。名字跟你一辈子,你要做一个安静的人或者贤淑的人;如果有爸爸妈妈给女孩子取名“辣”,大概对她的影响是不一样的。
之后尤三姐对贾琏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这都是男人跟女人讲的话,“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这些男人也只有碰到这种女人,酒才会吓醒,因为平常他总觉得女人是被他欺负的角色。“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可是他从来没有反省过自己的耻与不耻。所以作者其实想让我们在这里看到人生不同的面向,看到尤三姐的这种从内显出来的刚烈。
“弟兄两个本来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个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声叫:‘将姐姐请来!’”她又说:“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看小说看到这里,会拍案叫绝。这些话都是挑衅性极强的。男性在对女性的欲望当中,也隐含了雄对雌的某一种占有性,可是当女性反过来要去占有男人的时候,男人吓坏了。女性本身的柔弱,其实是欲擒故纵。可是如果这个女性表现出完全主动性的角色,那个男人常常会弃甲曳兵而走。我们人身上,其实有很多动物的生态学。
“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那个男人的角色,他觉得不好玩了,因为原来是偷情,所以好玩;现在忽然发现不是偷情,是被玩了,所以他觉得不好玩,就溜走了。有时候我跟一些女性说,也不必那么一直害怕躲闪,你越害怕,越躲闪,越在刺激他的雄性激素,你就把他那个雄性激素给压下去,他忽然就觉得没意思。
其实在西方,像罗兰·巴特、福柯他们讲得最好的是,其实欲望是一种权力,情欲也是一种权力。感情里面也在表现权力,欲望当中也在表现权力。所有爱情的关系,甚至性的姿态,都跟权力有关,是人在社会里面的权力状态,其实里面有一个优势跟劣势、弱势跟强势的问题。在西方的哲学里,他们对待人的生理、心理的状态,有一种比较冷静的分析,所以在看待社会事件的时候,比较容易懂大概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我特别要讲的是,今天贾珍会溜走,很明显是因为他的强势完全变成弱势了,他忽然被尤三姐玩在股掌之间。“尤三姐那里肯放”,这个厉害了,你要溜,溜不走了。“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他没有想到尤三姐有另外一个刚烈的东西出来,其实她平常很大气,也无所谓,被吃一点“豆腐”都没有关系,可是碰到大是大非的时候,她泼辣起来了。贾珍“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注意贾琏本来也是跟尤三姐不干不净,想去轻薄一下的,可是对方把他的本质讲出来了,他反而不好轻薄起来。
下面最美的画面出来了,这个画面今天大概只有真正的导演可以拍得出来。“骚”这个字很有趣,现在变成民间蛮坏的一个字,可是“骚”其实讲的是屈原的《离骚》,是一种非常丰富的感情。这个字在东方来讲是一种嗅觉,然后由嗅觉引发的一种状态。尤三姐让这两个男人心里痒痒的,但又不敢动她的时候,她就达到了“骚”的极致,把她的魅力、诱惑力、本能释放到极致。
好,我们从头发开始看起,“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女人头发一松的时候,其实就有一种妩媚。头发松这种状况,常常在过去的社会变成某一种跟礼教相反的事情。王夫人看到晴雯头发松松的,就要把她赶出大观园,觉得这个女人不正经;有一次林黛玉跟大家笑闹,头发乱了,宝玉跟她做了几个眼神,她就进去把头发弄整齐了。过去的女性觉得头发一丝不乱才是规矩的,头发只要乱一丝就有诱惑性。女性从温泉出来的时候,随便挽着头发,有一种妩媚,跟打扮得很端庄的漂亮不太一样。有泡过温泉的那个体温,有一点热气,有一点微汗,然后头发松松的。我在日本京都看到“花间小路”的歌妓常常头发都是松松的,她们不会弄到很紧,就有一种妩媚。女人的头发可以代表不同的声音,卡门的声音一出来,头发一定要松松的,她可以乱跳、乱荡,这样的女性可能就不是让你觉得严肃的那个角色。
“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了不起就在“半掩半开”,全开了没什么了不起。东方的诱惑跟西方非常不一样,比如像《爱神》那个电影,是三段,三个导演分别拍。有一段是王家卫导演的,从头到尾,巩俐的旗袍领子扣得好好的,只是开一点点,你真的觉得诱惑性到了不得了。另外两个西方导演拍的,里面两个女性,从头到尾都是脱得精光,让你觉得真是倒胃口。那个时候你就恍然大悟说,东方的某一种美是非常特别的,就是半掩半开的。“半掩半开”一直变成文学跟戏剧里面非常重要的东西。“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西厢记》里面的这首诗,讲的也是这个状态。
“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注意色彩。抹胸是裹肚,就是女人的内衣,葱绿色有一点带黄,是一种明度非常高的绿色,衬外面的红色。红绿对比本身是感官最强的色彩。“一痕雪脯”,葱绿抹胸盖在她的胸口,胸口的肉是白的,像一痕雪脯。女性肉体的美忽然被描写出来。在传统社会里面,这是一个禁忌,中国对于女性的身体的描绘,在文学跟艺术里都远不如西方。可是在这里你会看到这种描述出来。
“一痕雪脯”这四个字的了不起,就是用字的精准和用字的动感力量,没有任何文字可以替换。比如“痕”字用什么字替换呢?一团、一块、一片,形象大概很糟糕,都很可怕。“痕”常常是形容月光的,有一点点隐藏。在音韵上,痕的发音,有一点鼻音,也有一种比较委婉的感觉;如果说一块,“块”是发花韵,是开口韵,会觉得粗暴。
“底下绿裤红鞋”,又是红绿对比,整片的裤子是绿的,红鞋,特别是缠小脚的红鞋,是一点点红,刚好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这是东方美学最了不起的部分。真正的诱惑不是红用得很多,而是用得很少。Prada的衣服就是黑里面一点红,鞋子上面也是一点点红,西方已经把这个美学偷过去用了。在冷色调里加一点暖色调,那个红就跳出来。唐朝很多古画里,在额头上点一点红的时候,那个红立刻出来。如果是一身葱绿色的丝绒衣服,可能配一粒红色的宝石,一粒宝石在光里面反射,就可以把那片绿整个儿带起来。这其实是美术上非常重要的部分,基本上也会用在生活里,而并不只是画画的问题。
所以这一段是我一直很看重的,觉得是《红楼梦》中了不起的一段,就是描写尤三姐的美:“这尤三姐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金莲”就是小脚,过去的女人坐着的时候,脚是并在一起的。“翘”就代表她跷着二郎腿这个动作是不雅的。可是尤三姐当然不在乎,两只小脚“没半刻斯文”,一点都不安静,那两个男人大概心都跟着一起荡漾了。
“两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过去训练女性,要求她们走出来的时候,身上所有的饰品是不动的。大家看到传统的戏剧里面,像代战公主、铁镜公主这种角色出来,走路的时候要完全平稳,她们的头上有两个穗,那个穗是不能动的,动的话就表示不规矩了。可是这个时候尤三姐完全对抗了这个规矩的要求,她两个耳环就在那边荡来荡去,风骚而野性。
“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眉毛画得有一点淡淡的冷色的绿,衬出她嘴唇上红的艳丽,又是一个红绿对比。短短的一段里面有三次的红绿对比。“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饧涩淫浪”很难形容,就是像水光一样在飘,一种不安定的感觉。“不独将她二姊压倒”,尤二姐已经够美的了,但现在看起来姐姐没有她那么漂亮,“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如此绰约风流者”,没有比她更漂亮的了。可是这个漂亮并不是长相的问题,是她女性的妩媚全部被释放出来了。她在玩这两个男性,可是这两个人对她又爱又恨,根本不敢碰,因为她比这些男性还要泼辣。
“二人已酥麻如醉”,“酥麻”两个字用得真好,像核桃酥,碰一碰就碎成像粉一样,已经一半的知觉都没有了。大概在西方,卡门一出来,男人也是酥麻如醉。有一些女性身上有非常雌性的生理本能,尤三姐和卡门她们把这个东西整个释放出来了。
贾琏跟贾珍“不禁去招他,那妇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把两个人吓住了。“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有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这个没有读什么书、没有什么见识的尤三姐,可以把两个贵族社会的大官僚玩到这种程度,这两个人平常吆三喝四,一副大官的样子,出来跟着一大堆随扈,原来到这个时候连回话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尤三姐就看不起他们。我相信像酒廊里面的“大姐头”,她们大概不把常常去酒廊的官僚或者富豪看在眼里,因为这些人在她们面前像小孩子,她们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
像《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面的金大班,常常摸着那些大企业家的秃头,安慰他们。其实那个角色在调换,这些男人有很多的压力,可是到这种地方,他们就像小孩子一样。过去欢场有一种女性,就是扮演这种角色,她通常不是年轻的,因为要历尽一点沧桑。现在日本还有唐朝那种艺妓的传统,在日本的“花间小路”,如果是年轻艺妓来陪着倒酒,非常便宜;真正贵的是老的艺妓,其实她就是服侍倒酒,然后跟你谈一些心事,她贵是贵在她懂心事,而不是贵在美色。有些人到欢场,也不见得是去买漂亮跟性,他其实是去买一种心灵上的安慰东西,有时候是知己。有一点像《琵琶行》里弹琵琶的女子跟白居易,因为他们都经历过沧桑,所以他们可以有那样的生命之间的对话。
贾琏、贾珍大概是那种欢场里面只追求皮肉的短暂快乐的人,所以他们也不懂这个东西,不然也不至于被尤三姐搞成这个样子,完全无招架之力。尤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这是《红楼梦》里面曹雪芹非常大胆的一句话。“嫖”这个字,加了一个女字边,好像从来都是男人的专利,可是在这里尤三姐把所有女性的委屈角色全部反过来了,做了一次彻底的翻案。“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用了“撵”这个字,这个房子是贾琏买的,用人也是他花钱雇的,可是他们就是被尤三姐赶出去了不要以为你出钱,有几个臭钱就是主人,我才是主人,就把你撵出去。
所谓的优势劣势、强势弱势,也许到了置之死地以后,她觉得没有什么不得了,大不了一死的时候,她反而变成强势,特别注意这一段的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