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觉得生命干吗要这么难堪,好像求别人一定要娶她,尤三姐不是这样的个性,生命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宁为玉碎讲的是这个部分。所以尤三姐自己出来了。过去的女性很少有这样的动作,因为都是害羞的,都是躲在里面由别人安排的,可是我们看到,尤三姐包括选择她的对象,包括现在选择她的死亡,她都是自主性的。所以我有时候会觉得,《红楼梦》里面其实唯一自主的女性可能只有一个,就是尤三姐。

所以她“一听贾琏要同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身后,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下一横”。

到这里我们看到作者用了一个很特别的写法:“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就是满地都是血,“玉山倾倒再难扶”,身体倒下去像玉山倒下去以后再也扶不起来了。在传统的戏剧跟文学里,常常写到这种场景的时候,作者会跳出来变成第三人称,变成一种感叹,好像在旁边看到一个场景以后,觉得难过得不得了。“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里去了。”写到了死亡,死亡是身体遗留在阳世人间,可是“芳灵蕙性”,就是人最贵重的、性灵的东西,“渺渺冥冥,不知道到那里去了”。所以作者还是相信肉体之外另外有一个精神性的存在,好像这个尤三姐的肉体部分在当下死亡了,可是她的性灵的部分走掉了,所以等一下会接到一段神话的描写。

大概所有的读者如果自己慢慢阅读这一段的时候,其实有很多掩卷而叹的部分。尤三姐有一个自我完成,而这样的一个生命,可能是我们自己生命里面未曾消失的某一种坚持;生命里面不让步的那种干净利落,会让我们觉得动情。柳湘莲在这刹那之间受到巨大的震撼,尤三姐的自刎,忽然度化了柳湘莲。其实这个人就是他等了好几世的人,可是偏偏又擦肩而过。生命里面你最想要的东西,可也许就是跟你无缘,此生的缘分就断掉了。作者并没有暗示说他们还有来世的缘分,过去的因果纠缠到此了结,以后没有情缘了。我觉得这个写法是很特殊的,因为曹雪芹觉得现世很多的爱恨是一种纠缠,那也许真正的领悟,反而是要把这个东西解脱掉。

“当下吓得众人急救不迭”,刚才是第三人称,出去了,现在又回来,描写现场的混乱:“尤老一面吓哭,一面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柳湘莲是一个会武功的人,贾琏这种窝囊得不得了的富贵公子,柳湘莲真的要动手,他大概也揪不住他。可是柳湘莲并没有走,他也许巴不得被处死,因为有一个更大的心灵的死亡让他悲痛。所以我觉得这是作者非常细心的写法。柳湘莲如果这个时候还逃掉,大概也就算了,我也就不觉得这个人有他的灵性,可是他就是发呆,看着尸首,看着满地的血,好像忽然刹那之间领悟了他跟一个生命之间不可知的某些因果。

“尤二姐忙止泪反劝贾琏:‘你太多事,人家并无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手去罢,岂不省事。’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这个时候反而是贾琏让湘莲走,湘莲不走,这是极动人的写法。“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道是刚烈贤妻,可敬!’”刚才不肯叫丈母娘,不肯称小婿,现在死掉了,他说“刚烈贤妻”,所以男性真的蛮麻烦的,往往领悟到“刚烈贤妻”的时候,都已经不可挽回了。其实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些故事,都在讲这一类的东西。

大家体会一下柳湘莲的心情,先是发呆不动,最后趴下去伏在尸首上大哭,觉得这样的一个生命他没有珍惜。“等买了棺木来,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湘莲一直没有走,整个过程他都在场,这些都是作者非常细心的描写,柳湘莲还是动人的,虽然他犯了部分的错误,可是这个时候他竟然可以有这么深情的表达。

柳湘莲“出门正无所之”,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生命碰到最大的震撼的时候,有一种彷徨,不晓得要怎么办,走出那个门以后不晓得往东走还是往西走,有一种迷失,有一种彷徨,有一种茫然。“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间,只见薛蟠的小厮寻他家去,那湘莲只管出神。”注意作者在写柳湘莲入梦,他其实做梦了,可是这个时候他用的是一个非常超现实的手法:“那小厮带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齐整。忽听环佩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这种写法真惊人,因为他看到尤三姐自杀了,他刚才还趴在尸首上哭,趴在棺材上哭,现在忽然被引进了一个新房,华丽得不得了的新房。

尤三姐“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册子一卷”,鸳鸯剑其实已经还给柳湘莲了,但在梦里尤三姐捧着鸳鸯剑。册子是《红楼梦》第五回中批示所有人命运的东西。“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已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仙子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因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了。’”注意“以死报此痴情”,我是回报我自己的痴情,并不是报答柳湘莲,柳湘莲跟她没有关系,就是刚才我们一直提到说真正的深情是一个自我完成。

“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前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自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红楼梦》里面一直在讲“幻天幻地幻情深”,其实情是一个空幻的东西,最后势必有一个幻灭的结束。“前生误被情惑”,我们前生偶然地被情感所迷惑,“今既耻情而觉”,知道了情的本质以后觉悟了,觉悟到情的幻灭性。“与君两无干涉”特别注意这一句话,《红楼梦》里面真正要讲的是这一句话。再深的情最后都是分离。《红楼梦》其实的确是受佛家的影响,佛家讲求不得有求不得的苦,爱别离有爱别离的苦,怨憎会有怨憎会的苦,所有的情感到最后都是空的。

下面写得极精彩:“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迹去了。湘莲惊觉,似梦非梦,睁眼看时,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捕虱。”还记得跛脚道士吗?小说一开始就是跛脚道士跟癞头和尚,道士跟和尚都是看到生命透彻性的人。

柳湘莲就问这个道士说:“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就说:“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立刻就领悟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觉得生命原来是一场空幻,情爱也是一场空幻。“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随那道士,不知那里去了。”

这是画面上非常美的一段,其实也就是宝玉后来的下场。现在尤三姐的下场跟柳湘莲的下场,其实已经影射着之后黛玉的结局跟宝玉的结局,就是所有的情缘,是一个这样的了结。

【第六十七回 馈土物颦卿思故里 讯家童凤姐蓄阴谋】

第六十七回 馈土物颦卿思故里 讯家童凤姐蓄阴谋

通常一个写作者抓到一条主线,他就会沿着这条主线走。我们一直强调这条主线是尤二姐、尤三姐和柳湘莲,可是第六十七回开始的时候,大家会有一点惊讶,发现作者避开了尤二姐、尤三姐、柳湘莲,开始去谈薛姨妈、薛蟠、薛宝钗、林黛玉和宝玉。我希望大家在第六十七回特别感觉一下长篇小说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它跟短篇小说不一样,短篇小说往往可以很精简地围绕着一个主线发展,甚至中篇小说也是这样,比较有名的例子像加缪写的《局外人》,是加缪的成名作,从头到尾的主线就在主角默尔索身上。长篇小说不可能是这样的写法,因为长篇小说这样写,一定会变得很无趣、很贫乏。

之前我也说过,长篇小说很像织锦,它中间不同颜色的线特别复杂,不像单色绢,比较简单。写长篇小说的时候,可能有各种颜色的几百条线要去穿梭跟编织。目前许多人认为《红楼梦》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部长篇小说,因为它编织的线是最多的,甚至跟托尔斯泰的《复活》相比。《复活》还只是追踪卡秋莎或者聂赫留朵夫,它的线相对是比较单一的。俄罗斯人很擅长写长篇小说。很奇怪,长篇小说常常是地域特别广大的人会写出来,生态跟文化是有关的。我去俄罗斯旅行的时候,真的吓一跳,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都那么远,因为远,觉得里面有一种耐心,有一种毅力,可以慢慢去编织一个东西,我们称其为“气”很长。我觉得文学里的空间感跟现实里的空间感,有时候有一种冥冥中的互通。比如说在我们居住的台湾,短篇小说非常精彩,1960年代以后出来几个非常了不起的短篇小说家,可是长篇小说相对讲起来就弱一点。

《红楼梦》这样的长篇小说,就让我们看到时间上的长跟空间上的广,会编织出一种丰富的生命形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是我常常拿来跟《红楼梦》对比的,我觉得这两部至少是影响我最大的长篇小说。可是《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面三个主要的兄弟串起来编织的线,也还是没有《红楼梦》复杂。所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并不只是我们作为汉字的阅读者跟华文的阅读者对它有偏爱或者私心,就是因为它的编织的复杂,它的的确确放在世界小说里是一个最伟大的作品。

我到土耳其去参观织地毯的工厂,看到一个昂贵得不得了的地毯中间的经线跟纬线,复杂到惊人的地步,最后编织出来的图案简直像天空的晚霞一样美。一个工人可能要花十几年的时间去织一张毯子。《红楼梦》何尝不是如此,一个作者用他一生的经验,光最后写作修改就是十几年的时间,来完成一部大小说,所以这里面绝对还包含了一种耐心、耐力。在比较短促的、对时间没有历史感、对空间没有辽阔感的文化当中,非常难产生大小说。但我绝对不认为住在一个小的空间范围当中,心灵上的空间一定狭小,如果怀抱着一个世界性的心灵我们说“世”是“古往今来”,“界”是“上下四方”,你心灵当中有古往今来、有上下四方这个心灵的空间就可以很大。

《红楼梦》的“气”很长,所以就不会急,尤三姐死掉了,作者可以暂时把这根线抛开,这根线可能一段时间不会看到,因为它被盖到其他线底下,可是隔了很久,这条线又会出来,这才叫编织。用《红楼梦》编织的方法去看自己的生命,会发现其中也有很多的线,这些线有时候你会觉得它消失了,可是其实你活得越久,可能到了中老年以后,会忽然发现很多的线,三十年前开过头的,其实没有消失。什么时候会出来,在你的人生里面扮演什么角色,你也不知道。

生命不是单一的一根线在发展。我们今天觉得遗憾的是,在比较通俗性的连续剧或者综艺节目里,线都太简单了,对人生的复杂性没有办法理解。甚至我们在现实里面所有人跟人的关系,因为短促跟功利,只看到当下的线。但人生的线怎么会这么简单,人生的线其实是一个复杂的编织。一个生命跟另一个生命之间的牵连,一个社会的组织性,都非常复杂。

第六十七回一开始,讲道:“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甚喜悦,正自高高兴兴要打算替他买房治屋、办妆奁、择吉日、迎娶过门等事,以报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厮见薛姨妈,告知尤三姐自戕与湘莲出家的信息,心甚叹息。正自猜疑,是为什么原故?”这时候宝钗来了,听完以后,“并不在意”。

宝钗听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的主角跟她年龄差不多,发生了跟她的生命状态完全不同的变故,她有一种冷静的、置身事外的感觉。不要误会置身事外一定是冷漠,不要认为冷漠一定是坏,因为读《红楼梦》最忌讳的是,你觉得这个人我很喜欢,这个人我不喜欢。我记得我们从第一回开始就跟大家谈到,《红楼梦》大概给我最大的一个生命感慨是:到最后你不敢随便判定你身边的人,你喜欢或者不喜欢,好或者不好,因为他有他生命存在的理由。

通常女孩子十五岁左右,读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绝对是要激动掉泪的,可是宝钗没有,她淡淡地说:“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是生命里本来就有这个部分。人生是这么不可测定,早上出太阳,下午可能就有暴风雨;早上可能是福,下午可能变成祸。这些民间的俗语,因为我们用得太多了,反而没有去思索当中所具备的生命智慧。

可是宝钗在这里其实是对于人生有太大的透彻性,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心疼一下宝钗?我们都忘了有一天宝钗的爸爸忽然走了,她是经历过这个东西的。我们都觉得宝钗厉害、精明、冷酷,但宝钗是经历了人生中大心酸的人,这个女孩子十岁左右就经历到了“人有旦夕祸福”。如果不从同情的角度去看宝钗,其实也不公平。一个家族,有这么大的家产,主掌家务的人忽然走掉了,摆在这个女孩子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崩溃,一条路就是撑起来。宝钗选择了第二条路,因此她一夜之间就要成熟。

读到这里还是有一种心酸,宝钗好像是说:妈妈你在哭别人,那你不知道我们自己也经历过一样的事,爸爸是一夕之间走掉的。她讲这个话的时候,之所以是那种冷冷的感觉,因为她经历过事情。

宝钗还说:“这也是前生命定,活该不是夫妻。”这句话有点吓人。“活该”,在我们今天世俗里变成不好的词,可是从汉字的本意去看,其实有“注定”的意思在里面,意思是这个生命当中他们不可能做夫妻了。“他们活该不是夫妻”,这句话有一点像预言,大家觉得宝玉跟黛玉一定要在一起,结果活该不是夫妻,是宝钗最后跟宝玉结了夫妻。到了某一个年纪,我们大概都知道,很多年轻时候预料的东西最后并不如我们所预料。这样的事情看多了以后,我们可能觉悟到:那个酷、那个冷漠其实不是无情,是觉得人生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冥冥之中的注定。

然后她跟妈妈说:“妈所为的是因有救哥哥的一段好处,故谆谆感叹。”这几句话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讲出来的,可是说明了宝钗的个性。宝钗的思维是什么?有没有发现她的逻辑是功利的?就是柳湘莲本来跟薛家是仇家,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薛蟠在路上碰到了土匪,柳湘莲把土匪打走了,救了薛蟠。人世的恩跟怨也是因果。宝钗看到了这个因果。

宝钗是特别透彻的,因为透彻才会有一种“酷”,如果有一天看过人生太多的爱恨生死以后,那个“酷”才是最深层的酷。柳湘莲被称为“冷二郎”,够酷的,绝对比现在的周杰伦酷得多。可是柳湘莲还是有他的热情,所以最后会出家。真正的一个酷的典型其实是宝钗,宝钗是真正的冷,那个冷是因为她把生命里面全部的事情都看透彻了,爱跟恨、生跟死,她都嗤之以鼻,这个时候就是真正的冷,就是对生命彻底的幻灭。很少人看到宝钗这个部分,总觉得宝钗只是功利而已。我觉得功利背后还有一个幻灭,因此这个角色就不太一样了。

她劝妈妈说:“如果他二人齐齐全全的,妈自然该替他料理,如今死的死了,出家的出了家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如果活着,就帮他们料理婚事,可以感觉到宝钗做人的周到吗?因为他们活着,我们是要继续做人的,所以要周到;可是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了,算了吧,就不必再管了。所以宝钗对另一个生命毫无同情,她觉得既然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了,那就由他们去吧,不要在这里再费多余的心情和心思。

这里面的微妙其实不好写,我说不好写的原因是,稍微笔锋不对,读者就会觉得宝钗很可怕,像个女巫一样让人讨厌。可是我不觉得,我觉得宝钗这里有她自己的心酸,因为她面临的家业的问题太严重了,她要撑起这个家族的事业,她不能够随便动情。所以她说:“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损了自己的身子。”她还是比较理性地去思考说,现在哭泣、难过,把身体搞坏了,死的也不会复活,出家的也不会回来,有任何好处吗?有一种人在生活当中的思维就是完全理性的。这里面没有对或不对,人生里面需要不同的人,有时候在一个事件发生的时候,宝钗这种人是不能少的,因为她代表了一个绝对理性的判断。

接下来立刻话锋一转,她就说:“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许多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来回几个月,妈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不然倒叫他们轻看了无礼似的。”宝钗在为家族担忧。大家再细读这一段话,会感觉她的头脑里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宝钗觉得这个家族今天飞黄腾达、富贵荣华,可是如果不把底下这些做事的、每个月按时拿薪水的人安抚好,根本做不下去。忽然从一个浪漫的悲剧爱情故事一转,变成现实里面怎么去处理事情,这个绝对就是宝钗的思维,她头脑里的逻辑是:人生就是好好把当下的事情处理好。

宝钗一出场,讲的话全部是宝钗的个性,如果是宝钗跟着哭、跟着难过,就绝对不是薛宝钗了。从比较同情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没有权利去生发她自己的感伤,因为家族的事业都在她肩膀上,她必须一肩挑起。

“母女正说之间,见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未干。”有没有看到对比?薛蟠的眼中有泪,是因为他最爱的人出家了,他最爱的人的对象自杀了,他忽然感到青春里面的那种痛苦,所以他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可是也因为这个真性情,薛蟠绝对没有办法继承家业,因为继承家业要有绝对的冷静。这个家业不是普通的家业,薛家是皇商,整个皇族的商业全部操控在他们家手中,一个这样动情的、每天含着眼泪的人出来掌控,这个家族是势必会垮掉的。

从某一个角度讲,薛蟠比宝钗更多一点感性。那种人的柔软、人的温暖的东西这个时候表现出来了。温暖跟冷漠也只是人生的两个现象,本身可能并没有好跟不好的问题,世界上都是薛蟠这样的人,大概也垮了;可是世界上都是宝钗这样的人也蛮可怕的,所以这就叫编织。作者在编织,作者让你看到生命没有绝对的好坏,薛宝钗跟薛蟠是同胞兄妹,个性这么不一样。通常我们都会喜欢宝钗,不会喜欢薛蟠,可是在第六十七回里非常明显看到薛蟠绝对有薛蟠的可爱,他的那种人性上流露出来的天真跟无邪,还有不功利的那个部分,跟宝钗流露出来的厉害、精明刚好是截然的一种划分。可以看到,这个编织多么细心。

薛蟠从小爸爸去世,妈妈太宠他,所以这个哥哥反而没有任何担当的能力。因为这个哥哥太不成才,老是惹事,结果又训练出妹妹很厉害、很能干。《红楼梦》一直在讲这种因果,我觉得有点像《易经》的哲学。因为妈妈,养成儿子的无能;因为哥哥的无能,结果培养出妹妹的精明,这都是因果,中间是一步一步地串联。

在现实里看到一个人性格上的优点或者劣点的时候,你就会看到相互的关系,因为它不是单一事件,它旁边一定还有其他的事件可以观照。所以,单一抽取那个事件,评判这个人很好,评判那个人很坏,大概都没有意义。在一个急功近利的环境里,人会单一化,可人都不是那么单一的,不管好或者坏,中间都有很多牵连,看到那个牵连的就是文学。如果是一个比较丰富的、有生命力的政治,会多一点文学的眼光,看待人的世界不会单一跟片面。我想这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红楼梦》所看到的精彩的地方。

薛蟠“一进门来,便向他母亲拍手说道……”薛蟠就是情绪激动的人,宝钗绝对不会拍手,宝钗永远冷冷静静讲话。肢体语言越大的人,其实越是情绪化的。他说:“妈可知柳大哥、尤三姐的事么?”薛姨妈说:“我在园子里听见大家议论,正在这里才和你妹子说这件公案呢。”薛蟠说:“这事奇不奇?”薛姨妈说:“可是。柳相公那样一个年轻聪明的人,怎么就一时糊涂,跟着道士去了呢?”从世俗的角度看待一个人的自杀、一个人的出家,其实到现在为止大概也离不开负面的看法。可是我刚才已经提过,为什么文学里面的出家跟死亡常常是最动人的场景?文学会使我们发现两个自我,现实永远鼓励你要成功,才是圆满;可是有一个部分是在另外一个自我里做不妥协的完成。文学因此产生了非常强的平衡功能。

很多人认为,如果小孩子看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以后,都学罗密欧、朱丽叶自杀,不是很惨吗?很多人从这个角度认为有些文学要被禁止,可是刚刚好相反,读罗密欧、朱丽叶,读到最感动,哭得最厉害的人是不会自杀的。因为他随着剧中人已经有过一次死亡经验,所以回到现实的时候,反而是比较平衡的。现代西方心理学的美学就是从这个角度看艺术。为什么我们看自杀的凡高的画这么感动,因为我们有一个部分是凡高;可是看完凡高的画,感动完了以后,我们在现实里不会去做那个选择。一个社会自杀率越来越高的时候,是因为文学艺术的东西少掉了,人的某一个坚持的、宁为玉碎的毁灭的梦想没有得到满足,他就会在现实里去完成。为什么越来越多人自杀?我们不要忘记其中有一个原因是文学的阅读极度没落,他们没有这部分的满足感。

我大概中学的时候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电影,哭得稀里哗啦。哭过以后,到现实里就好一点;如果没有哭过,那个哭憋在心里面,在现实里反而会走向绝望。所以父母不要担心孩子在读什么悲剧,要让他多读一点悲剧。因为亚里士多德说:“悲剧使人净化。”悲剧会纾解很多东西。

我们不要忘记,青少年在青春期的时候,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身体上的忧郁跟感伤性的东西。青少年在发育的过程里,会意识到自己身体里面的某一个东西是毁灭性的。心理学上也说,青春期的自杀倾向其实是非常正常的状况,里面有一种对生命的实验性。记得我在高中的时候,读了台湾的小说家王文兴写的一篇小说,里面就讲一个高中的男孩子,尝试着用刀片去割自己手掌上的掌纹。因为他听说那是生命线,生命线越长,可以活得越久。整部小说在写一个游戏,最后变成割到动脉。其实,我们在那个年龄有时候会有那个心理状况,就是很想去试。自杀对那个年龄来讲不见得是一个有什么起因的事件,有时候就是他要实验他的生命,想了解生跟死到底是什么?他想要跨过那条线去试几乎变成他的某一个游戏。可是在文学里读过以后,很奇怪,在现实里你不会有这个欲望再去做这件事情。

薛姨妈在这里批评柳湘莲、尤三姐,也是一个世俗的角度,因为世俗一定认为这是悲剧。尤三姐的死亡是被曹雪芹写成诗句的,“揉碎桃花红满地”,只有在青春期的时候,才会觉得死亡这么美,而且她宁可要这个美丽的死亡,不要那个邋邋遢遢的死亡。这在心理学上是绝对可以理解的。可是到薛姨妈这个年龄的时候,她就看不到“揉碎桃花红满地”的那个美,她会觉得好可惜。这就是不同角度对这个事情的不同看法。

薛姨妈还是比较从人性的角度说:“想你们相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兄弟,单身一人在此,你也该各处找一找才是。靠那跛足道士,疯疯癫癫的能往那里去?左不过是在这房前左右的庙里、寺里躲藏着罢咧。”你看,又一个世俗的看法。跛足道士、癞头和尚在《红楼梦》里是先知的角色,他们出来讲的话是度化人间的。薛姨妈这种对人世间所有东西还有很多眷恋的人,是看不到先知的。西方人常常说耶稣再来,他还是会被钉十字架,因为大家不知道什么叫做先知。所谓先知其实扮演的就是跟我们今天贪恋的东西刚好相反的角色。如果有一个人一直跟你讲,放弃你现在的权力,放弃你现在的财富,放弃你所占有的东西,你不是听不懂,是做不到。

比如一个妈妈很虔诚,每天念佛经,一天三次上香,可是当她的小孩子读大学读了一半忽然去出家了,妈妈就哭得冲到庙里去大骂和尚。其实就是这样的。她还在现实里,虽然念佛经,可是没有透彻地去理解。

“薛蟠说:‘何尝不是呢。我一听见这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去,连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人人都说不曾看见。我因如此急的没法,唯有望着西北上大哭了一场,回来了。’说着,眼眶儿又红上来了。”薛姨妈赶紧又劝:“你既找寻了,没有,把你待朋友的心也尽了。焉知他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处呢!你也不必太过虑了。”然后又借这个机会教诲了一下薛蟠:“一则张罗张罗买卖,二则你把你自己娶媳妇应办的事情,倒是早些料理料理。咱们家里没人手儿,竟是笨雀儿先飞,省得临期丢三忘四的不齐全,令人笑话。”特别注意“家里没人手儿”,意思是说你爸爸不在了,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可以帮忙,就一个妹妹,妹妹也不能出面帮哥哥办婚事,所以你自己应该打点一下。“再者你妹子说,你也回家半个多月了,想货物也该发完了,同你作买卖去的伙计们,也该设桌酒席请请他们,酬酬劳乏才是。”

你可以看到这种周到,其实里面是一个企业的管理观念。今天一个企业成功,绝对是能跟员工有共同分享的东西。我们民间俗语常常说,你吃肉,我至少也喝点汤吧。这个民间的俗语也是一个智慧,就是说如果你让人家觉得一点好处都没有,都是你们的好处,这个事业迟早要垮掉。从政府的管理到企业的管理,都是如此。

薛宝钗提醒的这个东西,林黛玉绝对想不到,因为林黛玉家不做生意,宝玉也不会懂。王熙凤的父辈是九省统制,她是官僚家族,所以王熙凤厉害,可是王熙凤不够周到。商人家族是最周到的,因为在做生意的过程里面,一定是利益均沾,让别人一点都不拿,迟早要出事。薛宝钗懂,是因为这个家族是皇商,一个从事贸易的商人家族,才会这样。

西方的资本主义建立起来,从工人工作十四到十六小时,没有退休金、没有分红制度,到今天,西方的资本主义经过修正,跟社会主义之间有一个平衡,所以劳退制度各方面建立得非常完备。台湾这几年其实一直在学这个东西,慢慢要过渡成为一个比较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就是资本家投资之后,要想到如何让这个利益跟大家能有一个分享。独占性的东西在商业上是危险的。

我们看到,薛宝钗这么早就有这样的观念,所以有时候我很想用宝钗来写近代中国的商业观念。可是后来这种商业观念并没有成熟,中国传统的政府其实一直怕商业,一直防堵商业,而西方的文艺复兴就在讲商业、讲企业,这使得西方后来在明清之际超越了东方,因为它的资本主义发展成熟了。

下面有一部分我比较希望大家注意到,就是薛姨妈讲:“他们固然是咱们家约请的吃工食劳金的人,倒底也算是客,又陪着你走了一二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个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担了惊怕沉重。”注意“工食劳金”这几个字,他们就是按时间打工拿劳动薪水的。对这种劳动者不要认为说,我用你已经是给你利益了,如果有这样的观念,最后可能会有一个暴动,因为他们没有被公平对待。除了物质上要得到利益,精神上也没有被歧视,这两个部分,大概是社会阶级间不冲突的最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