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他念叨的乃是一桩老黄历。

十二年前裴钰十岁,太子十五,汉王八岁,裴忠为了试验三个儿子的脑筋,特地命人抬了三锅烧沸的热水放到儿子们跟前,另往里面各丢了一颗石子儿,命令他们不借助任何器皿工具,自己想办法将石子儿从里拿出来。

汉王年纪最小,心眼儿最实,忍着烫徒手将自己那锅的石子儿捞了出来,之后哇哇哭着找他娘叫痛去了。

太子呢,在锅旁不慌不忙摆了盘棋,等到棋下完,水也就凉得差不多,起身动作云淡风轻,轻松取出石子。

至于裴钰,他一脚将锅踹翻了。

“谁能管得了本王?”

光阴飞逝,小小少年长成天下最为魁梧俊美的儿郎,说话时声音低沉,凤眸仅是平平静静注视着别人,不怒自威的气势便显露无疑。

张明礼吸着骨头里的髓汤,瞟了眼裴钰的身后,悠悠道:“能管得了你的人来了。”

裴钰转头见是武芙蓉,眼睛顿时一亮,欣喜道:“蓉儿是来找我的么?”

武芙蓉上完了最后一阶石阶,步入亭中笑说:“少自作多情了,我是听闻张先生到访,想到过往先生极爱我腌制出的碧玉君子,便特地备上一盅送了来。”

张明礼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忙起身迎接道:“嗨呀,我说这半天啃着肉感觉少些什么,可不就是缺了这口碧玉君子吗?也是怪了,武姑娘你说,同样是拿醋腌,怎么我们自己家腌出来的,就没有你手中的那般盈盈碧绿,味道也差上许多呢。”

武芙蓉将手里的白瓷小盅放到桌上,将盖一揭,又辛又酸的气味即刻充斥在整个亭中。她手持银匙,舀出一颗碧绿之物放入碟里,说道:“那便是腌制的时候不对了,这要趁着腊月初八那日腌上才好,早了晚了的,都差些火候。”

所谓“碧玉君子”,乃为武芙蓉信口胡诌的雅号,其实就是用醋腌的胡蒜。过去冬日征战天寒地冻,将士们时常感染风寒,武芙蓉想起在现代时妈妈每年都会腌的腊八蒜,觉得大蒜驱寒,便会亲自动手腌上不少,腌好发下去,让大家就着军粮嚼上一两颗,总没坏处。后来一年年的腌习惯了,一直到了王府她也没落下,权当解闷。

说话间张明礼已是等不及,塞了满口好肉,抓起胡蒜咬了半颗一并咀嚼,当时便被呛的面红气粗,赶紧就着一大口酒咽下,咳嗽片刻抹着泪花直呼过瘾:“快哉!真乃平生第一大痛快事也!这一口下去,一下子便让我想到了四年前在西北大败突厥之时,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二郎拉满巨弓直逼狼山,武姑娘一身男装,英姿飒爽,眼下回想起来,竟好似昨日景象一般。”

武芙蓉笑道:“若还是在那时便好了,如今虽安定,刀光剑影的,却不见得比那时少。”

张明礼知她意指昨晚,便也没打算藏着掖着,只不过换了个说法,又喝了口酒,好一番义愤填膺道:“武姑娘有所不知,昨夜里当真担得起惊心动魄四字,那蛮厮得理不饶人,故意挑个最热闹的时候请求陛下交出淮南王,另将两国恩怨一并细数而出,令陛下不得不采纳其举。满殿文武明知此不可行,却无一人敢上前进谏,唯晋王殿下不顾个人安危,发声阻拦,以国情民心唯由,苦劝陛下收回成命,其言之肺腑,在场中人无不动容,出宫之后纷纷赞扬殿下英勇神武,乃为群臣表率。”

三言两句,给裴钰戴了顶好生了不起的帽子。

武芙蓉瞥了裴钰一眼,只是笑,不想多说什么。

她今日也穿的素净,只不过里面有件孔雀蓝的夹袄,贴合脖颈处的一抹幽蓝,将肌肤衬得更加欺霜赛雪,连意味深长的小神情,都比平日动人许多。

当着张明礼的面,裴钰心痒也得忍着,仅是拉住武芙蓉的手在掌中捏了捏,瞧着张明礼不冷不热道:“少提那些,损兴致。”

张明礼心道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心里翻个白眼,继续低头吃自己的碧玉君子手抓肉。

亭外红梅傲雪,亭中大酒大肉,雅俗共赏,算选了个观景的好地方,就是冻人了点。

张老狐狸吃饱喝足,揣着武芙蓉给他备的那盅腊八蒜,拍拍屁股准备走人,饱嗝打了一路,园子里的梅花都快萎了。

武芙蓉随裴钰将人送到仪门外,裴钰摸着她手凉,便想让她先行回去暖和,他将人送到大门外便回去找她,武芙蓉也没回绝,朝张明礼福了福身打算告别。

张明礼得了好处,自然对许久未见的武芙蓉又添几分好感,在她临走时好声叮嘱道:“伯言脾气臭性子拧,素日里要是欺负了你,差人同我说一声,我挑他点毛病参上个几本。”

武芙蓉忍俊不禁:“那要提前谢张先生庇护了。”

张明礼嘿嘿直笑:“好说,好说。”

二人一唱一和,气得裴钰直想咬人。

待目送武芙蓉远去,张明礼转过身,对着手中的白瓷小盅端详一二,抬头望了眼太阳道:“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我来时打听过了,这三个世家中皆有适龄嫡女未曾婚配,画像今日晌午礼部便能送到,你自己多留意。”

裴钰顿步:“老师这是何意?”

张明礼恼了,转脸瞪着裴钰:“我是何意?二殿下何必在这跟我一老头子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今年已经二十二了,若非战事耽搁,早该娶妻生子,眼下不做准备,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裴钰面露恼意:“你明知道我的打算。”

张明礼左右环视一周,凑近他压低声音道:“可你也得看看,这满朝官员有多少是出自世家,又有多少是出自寒门,我知你不喜受掌控,认定英雄不论出处,可科举之路任重而道远,前朝怎么灭的你心里没数?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姨夫当年可就是因为和那帮老东西对着干,弄到最后堂堂帝王之尊,不仅丢了江山,还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住。”

裴钰呼吸一滞,眼神瞬间发冷。

张明礼连忙见好就收:“当然了,我说这话也不是让你就此妥协,不过是事急从权,以后再说以后,先保住当下最为要紧,毕竟你不急,不代表旁人不急,且等几日看吧,届时你自会明白我这一番苦心。”

见裴钰仍是一脸不甘,张明礼深叹一口气,拽住裴钰的胳膊往前猛拉一步。

乌靴踏碎酥雪,银辉点点。

“伯言你看,这第一步,你迟早得迈出去。”

……

次日,阳光越发灿烂,有回春之兆,不过下雪不冷化雪冷,明月台的炭火依旧烧得旺盛。

裴钰从昨日告别张明礼起,脸色便有些不太对,直到今早也未缓和,陪武芙蓉用过早饭便去了军中处理公务,皇城中那帮子使臣谁爱伺候谁伺候,他反正不干了。

武芙蓉想到他书房中还有先前抬来的文书未曾批阅,不愿他回来过于劳累,便前去代为审读,他二人间又没什么隐私,她本就是他的书房常客。

绿意不识字,只能帮武芙蓉研磨润笔,再将批好的文书摞好。

冷天钻窗而入的阳光太过舒适,细细的热气往人身上一洒,止不住便要打哈欠,?????绿意只好时不时摆弄下别的,好给自己提神。

书房的陈设简单雅正,一张长方的黑漆木书桌上堆了小山高的卷牍,武芙蓉满身其中,根本无暇顾及别的。

忽听一声窸窣轻响,绿意惊呼一声,连忙慌张跪下道:“奴婢粗心,竟将一卷帛纸不小心丢在地上,求女郎责罚。”

武芙蓉抬起头,闭眼揉着微涨的眉心道:“掉了捡起便是,何至于朝我下跪,书房地凉,快点起来。”

绿意这才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伸手去摸散开的帛纸。

帛纸原是卷在一起,用一根细绸系住,经这一摔,绳子开了,不免便舒展开。

绿意仅是一眼瞧去,声音便倏然扬起:“女郎你快来看,这上面竟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