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让先暗暗叫苦, 他?只是按照惯例接待使者。先前在外州做参军的时候, 每每有使者来, 府衙中都会摆出这样?的架势, 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别?管使者是依什?么名目来的, 桌上的东西他?们都笑纳了。对寻常百姓来说不算家常, 可要知道权贵多奢侈,一月光是庖厨之用便要二十万钱, 他?摆出的这桌, 着实算不得什?么。
贺疏弦心中有“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之慨, 她对杨云意对视片刻,便明白?她的意思。她微微一颔首, 朝着裴让先叹息道:“一路来,我见百姓衣不蔽体,羸形垢面。如今他?们在受苦,我却在屋中享用玉盘珍馐,情何以堪?”
裴让先暗骂了一句“矫情”,可公主也在,带刀侍卫虎视眈眈,他?不敢发?作?,只是问:“您意下?如何?”
贺疏弦扬眉,道:“县衙的家常菜,自然是留给百姓了。”她很镇定地?坐着,可裴让先却坐立难安。腹中饥饿,但公主和驸马都没动筷子,他?垂涎也没有用。
杨云意微微一笑,道:“裴令不必在此作?陪,先处置公务吧。”
话?是这么说的,可裴让先哪里敢走?他?道:“县丞与女史前去?勘察受灾情况,某也要在此等待。”
贺疏弦咦了一声,说:“大雪下?了好?几日,裴令难道对奉先县情况一无所知吗?”
裴让先心中一梗,埋怨贺疏弦话?太多了。他?尤其烦这些春风得意的贵人,他?们高高在上,哪里知道他?的为难?是他?不愿意赈灾吗?奉先县盘根错节,随便一颗石子砸下?,都是姓陈的,他?还能够硬来不成?他?掩饰住那抹不耐,长?吁短叹道:“大雪不停,恐怕受灾面更广了。”
贺疏弦又问:“县衙开仓了吗?”
裴让先不知道他?们知道多少,要是说谎,等那女史回来,立马就会被揭穿。他?斟酌一阵,说:“仓库中余下?的都是开春留用的种子。”
贺疏弦说:“也就是奉先县没有余粮了?”
裴让先点头说是,又给司仓佐一个眼神,来不及让陈氏将粮食吐出来,只能从账簿中做手脚,京中来的,能有几个听得明白?县衙的账册?
贺疏弦面色不改,杨云意听得不耐烦,直接道:“将近三年的度支账簿抬来。”
裴让先:“……”他?只能够照办。留在屋中的都是亲随护卫,难不成还有人能看懂账簿?他?心中纳闷,无可奈何,只得遣人照办。
杨云意打小便有人伺候,府中收支根本不用她来操心。账簿嘛,她的确看不明白?,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瞧着就让她头疼。可她看不懂没关系,有阿渝在。
裴让先看着杨云意草草地?翻看,心慢慢地?定落下?来。可没一会儿,账簿就被递到贺疏弦手中了。跟杨云意的一目十行不同,贺疏弦一页一页地?翻看,心中默默地?计算着收支。一刻钟后,她的目光冷冽起?来,如同刀锋一般刺向?裴让先。将账簿往司仓佐身上一扔,她寒声道:“正仓、义仓截至今岁,余粮二十八万石,难不成都是开春的种子吗?”
裴让先眼角一跳,陈氏从仓库中偷卖的粮食正是这个数目!账簿上的数目草草更改过,贺疏弦是怎么算出来的?难不成县衙中其实早有人偷偷告密了?裴让先思绪转动,最后道:“拿去?赈粜了。”所谓“赈粜”,是指将仓中粮谷以低于时价出售给灾民。
贺疏弦冷笑一声:“怎么不见记录?”
裴让先拱手叹息:“驸马有所不知,奉先县中有强宗富户,他?们有心接济百姓,便将此事?一道包揽着办了。”裴让先很是识时务,眼见着无法糊弄过去?,他?毫不犹豫将陈氏给卖出。接下?去?就看陈氏如何做了,最好?是借着使者的压力,让陈氏把吞下?的粮食吐出来,到时候运作?一番,还能得到美名。
贺疏弦摆了摆手,给裴让先去?处置的时间。她们在正午抵达奉先县,等到碧河一行人勘察灾情回来时,天早已经黑了。院落中灯笼在劲风中摇晃,烛光之下?,人影也跟着摇动不易。
碧河禀告道:“城中只有一角受灾,可城外村落不大好?,有六百六十九户受灾严重,其中一百七八户房屋倒塌,砸死、冻死九十二人。无处可去?的流民七百三十七人。”她每说一个数字,贺疏弦就脸黑一分,等到碧河说到“无人受到赈灾之粮”,贺疏弦的怒意攀升到顶点,砰的一拳砸在桌面。
杨云意拉过贺疏弦的手,轻轻地?抚了抚。来时见到灾民,她心中便有了数,知道奉先县情况不会太好?。“粮食分发?了吗?”杨云意问。
“分发?了。”碧河忙说,“余下?的也没入仓库,着人在那边守着了。”
眼下?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解决,她踌躇一会儿,说:“房屋被大雪压塌,修建房屋非一日之事?,不知如何安置他?们?”
杨云意道:“奉先县有不少客舍,收拾收拾让灾民暂时住着。”
贺疏弦补充说:“不用安排得太好?,给庇身之所就成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贺疏弦在村中生活,能够摸清那些人的心思,一旦让他?们心思浮动,感恩之情便会消弭,随即惹来的是无穷尽的麻烦。
夜色深沉。
停着粮车的馆舍外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侍卫们还以为是老鼠、猫狗之流,可冷不丁觑见两道人影。是偷粮的流民?侍卫们心中有数,只想将他?们驱逐,哪知对方吆喝一声,一大群人冲了出来,手里还抄着武器。他?们一部分人制造骚乱,而一部分人扛上米粮就跑,四面顿时一片骚乱。
那头贺疏弦、杨云意才睡下?,便接到了急报,说是有人抢粮。
贺疏弦本来也认为全部都是饿到了极致的流民,可等被擒住的人送到跟前,几棍子下?去?,就有人招了,说是来自陈家、安家以及王家,见县中流民暴动,也吆喝了几声,跟着出来占便宜。这三家都是奉先县的富户,尤其是陈家,几乎独占整个奉先。在得知粮食损失不多后,贺疏弦又问:“县尉呢?”
底下?人禀告道:“县衙无人出来。”
杨云意冷冷笑道:“未必不知情呢。”县尉毕竟也是陈氏的,掌着奉先县的兵卒,他?不吭声,便不会有人动作?。
贺疏弦的也是烦了这群胆大包天的刁民,让人把擒住的贼压下?去?,又吩咐亲随把大梦中的裴让先挖起?来。
乍一听闻消息,裴让先吓得面色雪白?。他?不知道陈家人会那么胆大包天,连赈灾的粮草都敢抢啊。
“怕什?么?入了奉先,就得按照规矩来。”陈氏一脸骄横。过去?他?们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在奉先的地?界出事?的,一应推给山贼,也没见谁来追究。从长?安来的就那么十几个人,哪里抵得上他?们县衙的人多?再者,陈家也养了不少部曲,不怕他?们。
“疯了,都疯了!”裴让先气得头昏脑涨的,他?怒声道,“公主的亲随是你们那帮乌合之众可以抵抗的?再说了,奉先是先帝陵寝所在,这边还有一支守陵的驻军啊!”山陵使跟县衙没什?么往来。奉先因?为侍奉先帝陵寝,连带着县衙都鸡犬升天,奉先令与长?安、万年两县县令一样?都是正五品上。可在山陵使跟前,什?么都不是!陈家盘踞奉先不法惯了,竟然到目中无天子的地?步!这是京畿道,不是什?么千里外的远州乡县!
裴让先连滚带爬地?前往馆舍,想要将自己摘出去?。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可不管是杨云意还是贺疏弦都没理他?。
贺疏弦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人马前去?捉拿罪魁,至于馆舍中,只留下?两个亲兵。等到一刻钟过去?了,贺疏弦才垂眸看着裴让先,淡淡道:“裴令这是做什?么?”若是论起?品级,她的职事?还在奉先令之下?呢。
裴让先自知理亏,很艰难地?挤出一句:“裴某失察,一时”
“你失察什?么呢?你清清白?白?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没长?眼而已。”杨云意讥讽道,她用不着给裴让先面子。片刻后,她又叹气道,“钟太傅的学生是一个不如一个,连小小的县衙都管不好?,还能做什?么事?呢?”
裴让先是钟长?元的门?生,他?想要入京,也是去?钟长?元那边打点的。一听杨云意提到太傅,他?愣了愣,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冰水,浑身上下?凉透底。京中形势他?知道些,如今晋阳长?公主这么一提,是不打算给他?活路了?或者想用他?牵连太傅?他?心中有愧,不是他?想恶待百姓,是陈氏宗族,他?始终都越不过去?。他?来奉先,也是靠了陈氏才立稳脚跟。
他?跪在地?上磕头,绞尽脑汁地?想辩解的话?。外头骚乱声传出,原是县尉带着县衙的衙役过来了。有人劫粮他?不醒,如今倒是紧赶慢赶来找裴让先了。
瞧着被一群衙役簇拥着、身影高大的县尉,杨云意呷了一口茶,嘲弄道:“倒是威风。”她眼中没了笑,转向?贺疏弦,柔声说,“驸马,有刺客,该当?如何?”
贺疏弦杀气腾腾地?吐出一个字:“斩!”
第065章 第65章
县衙的白?直拿着火把跟随在县尉身?后, 彤彤的火光将院子照得犹如白昼。县尉眉头紧紧皱起,他按着刀,不屑的目光从?裴让先的身上扫过。等望向贺疏弦的时候, 眼?神中又带着点莫名的意味。他没有开口说话,但不臣之心已经在脸上浮动。
裴让先在看到县尉的时候骇得面无血色,他出来前已经给?陈氏留了话,怎么他们还这样大胆?难不成觉得自家部曲能?够和长安来的卫兵对?抗吗?“殿下”裴让先颤颤巍巍地开口,话还没说完,就被贺疏弦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