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116章

处在风暴中央的贺疏弦很是坦然, 丝毫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她。到了她这位置，已经用不着顾着旁人的脸色了。她不可能?一心为公的，她来长安是为“私心”, 她走得每一步都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心”，至于朝臣想得“凛然正道”，与她何干？

“东宫需要?嗣子，寿春郡王为何不可？”又有朝臣问，若是让寿春郡王承嫡，那就?可以拨乱反正。

贺疏弦眼?中寒光一掠，就?知道有人会这样想。她觑了那朝臣一样，淡淡道：“寿春郡王为庶人挚独子, 殿下毕竟是庶人长姐, 岂有让弟弟绝嗣的道理？”神皇三子都成废人了，没有哪个还能?生。她这话说得很是冠冕堂皇。会提出这等建议的朝官，本就?是不愿意承认女子继承权的, 让他说出以平阳县主嗣杨挚, 根本不可能?。

杨云意附和说：“杨挚以下犯上, 罪不可赦。可他到底是孤的弟弟, 如今瘫痪在床, 孤也不能?无情无义, 看他身后无人啊。”

在帝相?的共同推动下，平阳县主萧天?璇被过继到了杨云意这一支, 依照东宫女为郡主的惯例, 升为郡主, 至于封号、封地, 当初从公主降至县主未削，如今也不必改动。东宫有了嗣女, 那朝臣用来催促东宫扩充后院的最大理?由就?失去了，只得很不甘心地按下了此事。

坤始三年，十月。

长安城中，再度士人聚集。这次的贡举跟去岁类似，仍旧是内外双榜。内尚书?省的人员其实已经足数，这回到底是为了什么，很多人心中都?有数。琅嬛馆的校书?他们可以不认，但崇文馆的学?士、校书?呢？都?是流内官，可以向更高处迁转的。主管贡举的礼部尚书?文玉溪、主持铨选的吏部尚书?都?是神皇的心腹，想要?在其中作手都?不可能?。

等到了次年春日放榜，内外双榜并?张，果?然榜上有名者都?赐予进?士出身。听说了过去那几位嘴快之人的下场，这批礼部贡举的进?士们没在神皇、皇太女的跟前说什么，只是等回去后，和同年一起犯嘀咕。上一回是内考，他们管不着，而且也没赐予进?士出身。可现在内外榜都?同列了！这让他们怎么能?忍？他们知道拿性别说事，容易犯忌讳，最后以“双榜不同题”为理?由闹了起来，觉得考试不甚公平。一些过于自负的人，总是很难正视是事实，认为是自己?吃了亏。

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在长安的学?子们联名上书?，抗议双榜不公平，他们的原意是取缔内榜。最后的结果?的确如他们意了，从下一年起，内外同题，只是仍旧分开考场，一在礼部，一在琅嬛馆。至于这回，成绩没有取消，吏部那边在铨选时得一视同仁，用同一套评判标准。上面分明是借着举子大闹的机会，将?女子参与贡举纳入程序中。你说不公平，那来年就?同题了，也该满足了，不是吗？

这些学?子们声音大，小娘子们也不是什么都?不做的。在这些年琅嬛书?阁、琅嬛讲筵的陶冶下，她们早已经不愿意做旁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了。听说学?子们想要?剥夺她们晋升资格，顿时反唇相?讥。邀请学?人们中的领袖前往琅嬛讲筵中对垒。学?人领袖很是自负，起先是不屑跟小娘子们论文，小娘子们嘲笑这帮人，小小地用了激将?法，便让学?人领袖上台了。这事儿不小，杨云意和贺疏弦第?一时间听说，送了不少好东西到琅嬛讲筵中当彩头。这一旬的论战，长安的小娘子们赢多输少，扬眉吐气了一把，那些个没用的学?人，则是灰溜溜走了，不敢再放大话。

在长安一片吵嚷中，车驾移洛阳的消息传出，有不少高官勋贵同行，包括侍中崔思行、礼部尚书?文玉溪等。到了四月初五，神皇下制书?，命皇太女萧云意监国，而车驾浩浩荡荡奔往东都?。

杨云意、贺疏弦等一众留京的官员前往送行，等到旌旗卫仗彻底没了踪迹，杨云意才回到东宫中。阿娘这一离开，有不少顽固的老臣随驾。这些老臣其实心中自有向背，做事儿圆滑滴水不漏，贬谪也找不到由头，不好直接处置了，让他们离开更好。

“阿娘这回离开，得在东都?留好些年了。”杨云意还是有些难过，少有地露出几分脆弱，她们不仅是母女，也是同道。阿娘有自己?的野心，可更多的时候，都?是在给她铺路。

贺疏弦将?杨云意抱在怀中，抚着她的后背安抚她，柔声说：“等到得闲时，我们也可以去东都?探望陛下。”

杨云意嗯了一声，飞快地在贺疏弦肩上擦了擦眼?泪：“阿娘没在，之后的事情得我们自己?扛了。”

贺疏弦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杨云意：“阿音，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神皇出京前，曾经召请了她，跟她说了不少的话，可字字句句都?是跟阿音有关的。其实不用神皇千叮咛万嘱咐，她也会照顾好阿音。至于那些威胁的话语，虽令人不快，可毕竟是一个母亲的关怀，而且她也做得到，不会走上错误的道路。

神皇虽然离开长安，但韦居恒、李淳声以及沈怀湘一行人都?留了下来，杨云意、贺疏弦也不怕没有人手帮忙。忙忙碌碌到了八月的时候，倒是闹出一点小波动。李淳声从养病坊的小儿口中得知有人携着寿春郡王准备作乱的消息，将?其密奏给了杨云意。杨云意当即命乌衣卫去查探虚实，果?然从寿春郡王的外家昔日的刘淑妃之父刘三黑家找到兵革器械。刘三黑一家尽数下狱，而那暗中推动的人呢，则是杨家宗室的某一疏远旁支，很是不甘心皇权旁落。杨云意一点也不客气，直接判了这些人斩刑，压平了这从昌平年末便开始延伸的小小余波。至于寿春郡王，则是与杨挚、杨柯一道幽于吴王府中，不许外人与之往来。

坤始五年春，来京赶考的士人过千，其中外州府荐举的女子不到十分之一，可从无到有，毕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放榜后，杨云意又令各州府建立女学?。这一举措传到洛阳，顿时掀起了一片抗议的声音，可神皇不闻不问，那些朝臣又远在洛阳，拿杨云意她们无可奈何。

秋十月，琅嬛讲筵的《海内英灵集》编成。贺疏弦让琅嬛印坊以及国子监印坊刻印，崇文馆、弘文馆以及秘书?省都?藏有一部。参与编纂《海内英灵集》的人有的仍旧是白身，依照本朝惯例，献书?有功，皆赐予散官。按理?说他们得等待吏部铨选，不过杨云意正是用人的时候，从中选了愿意游历州府的，封为“督学?使?”，前往各州督促女学?建立，李淳声、李慈贞等皆在此列。

过去做晋王妃的时候，李淳声没有任何的自由可言，可她心中向往着外边的天?地，一直想要?出去看看。在得知了“督学?使?”的时候，立马求见杨云意，自请出发。她也不是一个人去的，而是要?带上养病坊中培养出来的学?生一起去。不游学?见天?地之广，很容易囿于一处，做那井蛙。杨云意见李淳声她们去意已决，便没有拦她，邀了她们入东宫赴宴，算作是送行。

秋风渭水，落木萧萧。

李淳声、李慈贞她们离开前，已经跟故友告别过了，走的时候，便显得四面冷寂。

她们去的州府不同，走得不是一条道。李慈贞跟李淳声她们话别，上马车的时候，忽然间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她一转身，看到身着圆领袍的沈怀湘，眼?波微动。话别的宴会，自然也邀请了沈怀湘，可她一直闷着喝酒，什么都?没有说。

李慈贞扬起了笑脸，凝眸望着沈怀湘，眸光温柔。“你怎么又来了？”李慈贞又问。

沈怀湘说：“来送你。”李慈贞这些年一直管着琅嬛书?阁的事情，没走仕途，可也算是殿下的心腹了。其实她一直可以留在长安，不必离开。沈怀湘心中想着，脸上流露出了一点点情绪来。

李慈贞笑道：“我们之中，你走得最远。”沈怀湘已经到秘书?省任职了，不出意外的话，她到时候前往州县历练几年，就?会转回六部中。“琅嬛书?阁很好，可我不想一直待在书?阁中，也不想只做内臣。”李慈贞又说。她跟李淳声、韦居乐那等有背景的不一样?，和沈怀湘又有略微的不同，她没有走贡举之路。

沈怀湘明白李慈贞的心思，她眨了眨眼?说：“我们会再见吗？”

李慈贞的语调温柔又笃定：“会的。”

沈怀湘踌躇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珏递给李慈贞，轻声道：“我等你回来。”她的面色微红，眼?神也没落到李慈贞的身上，像是怕被拒绝似的，眼?神四处闪烁。李慈贞收下了那枚玉，柔声道：“阿湘，珍重。”

……

长安没了碍手碍脚的人，很多政策就?容易推行。虽然说当初有用来摆弄政敌的意思，可贺疏弦、杨云意深入一想，觉得继续用最好，也没将?“不历州县不入台省”的政策废置了，御史台、尚书?六部、中书?门下的官员都?换了一批从州县中来。当然，任命他们之前，还是得看甲历以及他们对女子入仕的态度。正如贺疏弦所言，等待做官之人有十二?万，你不来自有人来，在自己?的利益以及“道义”间，绝大部分的人都?选择前者。

坤始六年七月，神皇摆驾回长安。在此之前，兴庆坊中宫室已营建成，名之“长安宫”。

九月，神皇下诏传位皇太女云意，自为太上皇移驾长安宫。

皇太女即位，沿用“坤始六年”年号，封广陵郡王贺疏弦为宸王，仪比皇后。

翌年改元“长安”，册平阳郡主为皇太女，大赦天?下。

又二?十年，长安帝传位皇太女，改元“凤德”，与宸王游历四方。二?帝在位期间，推动改制，女子得以入朝为官，轻徭薄赋，天?下承平，史称“长凤盛世”。

第117章 番外一

坤始四年, 五月初。

神皇已经移驾东都，可关?于贺疏弦身?份的?议论仍旧不休，与《女驸马》那出戏一道从长安流向?四面八方。跟自以为担起天下业的士人们不同, 长?安百姓只是爱凑热闹，吆喝几声缠绵悱恻的?情事，这些?跟他?们生活离得远，只要能活得下去，谁管龙椅上坐得是哪个，又有怎么样的?后院事？

那些批评《女驸马》的?士人们联名上书，结果连殿门都没进去，聚众喧哗的?后果是直接剥夺为官的资格甚至牵连到子孙尽管贡举考中的?机会微乎其微, 但没资格和考不中是两回事。这件事情发展到现在, 其实不仅仅是事件本身?了，更多是守旧派和革新派的?斗争，守旧的?人只想借机发?挥, 将女人赶出朝堂。在这般情况下, 有见识的?小娘子们都出来力挺贺疏弦和杨云意了, 将情之一字吹捧得极高, 其中同样隐藏着她们对自由的追求。

“我?说那些?士子太烦了,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韦居乐才跟士人们吵架回来, 虽然赢了，可想到对方的?态度, 不由得一肚子气。那些骄傲又自大的?人, 总觉得女人该是他们的附庸, 跟他?们在同一片天下呼吸, 都是晦气?。

“人就是这样。”杜仰春扭向?韦居乐，温声安慰说。《女驸马》的?流行使得一切皆有铺垫, 神皇不曾怪罪并且将不少?朝臣带到洛阳，眼下的?长?安到了适合大刀阔斧革新的?时候。贺疏弦仍旧为宰臣，吏部、兵部以及诸卫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她们就不必担心太多。

韦居乐叹了一口气?，她窝在椅子上，双手支撑着下颐，直勾勾地看着杜仰春，忽又想起她们之间的?事情来。“你什么时候写相府千金？”

杜仰春：“……”她如今忙着呢，在琅嬛馆和崇文馆合流后，校书有了正式的?升迁之路。她得为前程奔忙。

“你不会是哄我?的?吧？”韦居乐跳了起来，瞪圆了眼睛看杜仰春。

杜仰春眨了眨眼，她似乎也没应下吧？但是跟韦居乐说话呢，还是得顺着她。于是她说：“再等等。”没给韦居乐开口的?机会，她又说，“天快黑了，你不回家吗？”两家在同一坊，就算坊门关?闭了，里头?也可自由走动。杜仰春倒不是怕韦居乐被坊门限制，韦家的?情况跟杜家不一样，只韦兆庭孤身?赴任，韦居乐她阿娘裴荇裴夫人还在呢。路上碰到过几回，她总觉得夫人的?眼神意味深长?，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