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不是沈怀湘开讲筵，她都是最后一个从楼中走出的。

抬眸瞧见迷蒙烟雨中的李慈贞，沈怀湘低下头，面上露出几分?踟蹰之色。

第093章 第93章

昌平四年的时候, 沈怀湘参与省试进士及第，被神皇点?为同列第一，可没多久因东窗事发, 被剥夺了?进士出身。彼时她多有?踌躇，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就算被贺疏弦邀请到琅嬛讲筵的时候，心情依旧没能够松懈下来。如今留下来的念头渐渐坚定，再看去年的情境，恍如隔世。

在琅嬛讲筵中一年有?余，沈怀湘、李慈贞各自管顾一处，几乎每日都?能见?一面，可真正私底下谈话的时间很少。许多时候都是匆匆一顾, 便各自奔忙。因为兄长的事情, 沈怀湘看李慈贞，总有?一种莫名的愧疚，这让她面对李慈贞时候, 少?了?些从容, 多了点踌躇。

李慈贞也看见了立在楼外的沈怀湘, 这场寒雨是匆匆忙忙落下的, 沈怀湘没带伞。她不喜欢别人跟着伺候, 在讲筵散后, 也没了?帮衬的人，只是不知为何, 她不回?楼中取伞。李慈贞心中困惑, 只犹豫了?片刻, 便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沈怀湘, 将伞朝着沈怀湘一倾。

“李娘子。”沈怀湘忙喊了一声，向李慈贞见?礼。

李慈贞眼疾手快, 扶起了?沈怀湘，道：“沈师不必如此客气。”顿了?顿，她又说，“寒雨侵骨，我送你回?去吧。”

“这”沈怀湘神色犹疑。

李慈贞不由分说，挽住了?她的手臂就往雨中走。沈怀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得跟上李慈贞的步伐。雨越下越大，冻雨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等到李慈贞送沈怀湘回?到家中，两个人的衣裳都?被打湿了?不少?。沈怀湘看着没有?减缓预兆的雨势，很自然地邀请李慈贞在家中坐。

如今的生活也没多少?局促了?，自己买的加上公主府送来的，冬日里的炭火是够用的。炉火暖烘烘的，李慈贞坐在一边没说话?。炭盆映衬着她的脸颊，照得半边红彤彤的，宛如赤霞。

沈怀湘也很沉默，她坐了?一会儿便起身，从屋中抱出了?一个上锁的红匣子来。啪嗒一声响，匣子应声而?开，露出一盒金。沈怀湘将它递给了?李慈贞，说：“你来得正好，我该将钱还你。”说着话?的时候，她的脸上烧得厉害。公主府中待她极好，给她的银钱不少?，还有?韦居乐那给的银钱，可快两年过去了?，她欠李慈贞的债还没有?结清。

李慈贞早不在意那些往事，况且沈怀相欠下的总不能让沈怀湘来背负。她扬起眉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怀湘。

沉默在屋中蔓延，耳畔只有?冻雨敲窗的声响。沈怀湘吐了?口?浊气，解释说：“先前的银钱我都?寄回?到家中了?。兄长下葬的时候，是族亲帮衬的，我没来得及回?去。家中欠下了?一大笔债，不能让我嫂嫂承担。”

良久后，李慈贞才问：“你家中现在如何了?？”

沈怀湘唇角扬起了?一抹笑，道：“已?经不欠谁什?么了?，嫂嫂已?经找到良人再嫁，我也能够放心了?。”她曾经动过将寡嫂接到长安的念头，可寡嫂眷恋乡里，不愿意来到长安中。沈怀湘也没有?勉强，她只是想替死去的兄长补偿一二。如今寡嫂已?有?归宿，她身上的负担卸下来。孑然一身，倒是也有?孑然的好。

李慈贞见?沈怀湘笑起来，心情也跟着变好。她没收沈怀湘的钱，将木盒子推了?回?去，摇头道：“我用不着银钱，你自个儿留着吧。”沈怀湘跟长安贵女往来，应酬事比她多得多。

“那怎么可以？”沈怀湘摇头，很诚恳道，“境况与先前不同，我如今还得起，没有?再拖欠的道理。”

李慈贞哑然失笑，她仔细地看着沈怀湘，半晌才说：“你跟你兄长很不一样。”

沈怀湘有?些不自在地应了?一声，眼神闪烁着，催促李慈贞将金钱收下。

李慈贞也算是知道了?点?沈怀湘的性情，再推拒下去，恐怕沈怀湘要急了?。她抖了?抖半干的氅衣，站起身朝着窗外张望。雨点?打落在枝叶上、屋檐上，仍旧清脆作响。可要是再拖延下去，坊门都?要关闭了?。“我回?去了?。”李慈贞扭头看着沈怀湘。

沈怀湘忙跟了?上来，道：“我送你。”

李慈贞扑哧笑了?一声，打趣说：“你送我、我送你的，来来往往，要到几时才能各回?各家？”

沈怀湘一呆，好一会儿才找补说：“你身上携带着金钱不大安全。”

李慈贞顺势道：“那放在你这里，我改日再来取？”她拿起了?屋外湿哒哒的伞。地上的泥坑里积蓄着水，随着斜落的雨点?荡开了?一圈圈涟漪。李慈贞微微仰头，心中有?瞬间的空茫，分不清自己的思绪到底如何。

就在她即将迈出门廊的时候，沈怀湘跑了?出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说：“路上积水，雨不见?小，再找人去雇佣马车，也来不及了?。你不如今夜留在我家吧？”沈怀湘的语速很快，跟打落的雨一样急。李慈贞扭头跟她对视，半晌后，沈怀湘先红着脸避开了?目光。

李慈贞也不忸怩，微微一笑，说：“打扰了?。”可能因为沈怀湘是因为她的失言才“断”去前程，走上了?另一条路。她看沈怀湘，总与看别人有?着微妙的不同。她情不自禁地关注着沈怀湘的动态，关心着她的前途，像是变成一种习惯了?。

寒冬腊月，渭水长安，风很是凄厉。一场雨后没晴几天，又是纷纷扬扬的雪落下了?。新朝建立，各地表状如雪花般飞入四方院，皆是庆贺的祥瑞。在一片洋洋的喜气中，却也有?几家如天象般愁云惨淡。

先前宗室十多人作乱，神皇开恩，不判斩刑，只是剥除官爵，废为庶人。可仅仅是待杨家宗亲如此，对于协同的朝官，那是斩刑加流放，没有?半点?客气。这事儿还不算完，因为尚有?一群人暗怀匡复制志，在乌衣卫左将军萧嗣宗上任后，大兴牢狱，牵连不少?，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晋王、吴王上书求情，最后反被神皇呵斥了?一顿。一时间，萧家王侯赫赫炎炎，就连皇嗣、晋王、吴王也要暂避其锋芒。萧天承、萧嗣宗一行人的气焰，远非当初的安国公府可比拟。等到元日大朝会的时候，梁王萧天承更是与皇嗣同列。

兴化?坊晋王府中。

晋王的脸上再没有?阴郁的神色，杨挚的退位，让他的心情变得极好，对待府中的下人也温声细语起来，而?不是怒气冲冲的呵斥。

晋王府中的谘议参军钟世衡见?状，满怀忧虑。那股风波吹来，其实已?经连累到他们家了?。钟家的姻亲中有?不少?人下狱死，神皇道“太傅劳苦功高”，便没让乌衣卫继续追究，可越是如此，他们越是彷徨不安。

“吴王去过东宫、少?阳院几回?，大王若是得了?空闲，也可去见?见?皇嗣。”钟世衡小心翼翼地劝道。

他这话?一出，晋王的脸色便冷了?下来，阴沉的视线宛如刀子，从钟世衡的脸上扫过。钟世衡心中发凉，可仍旧坚持道：“皇嗣乃大王之?兄，兄弟之?间有?什?么隔夜仇？”

“隔夜仇？”晋王被钟世衡的一番话?气笑了?，他捶了?捶双腿，讥讽道，“他都?想要我的命，我还要与他尽释前嫌吗？钟参军，你的父亲太子太傅，若是心有?不甘，可上书自请向东宫，不必委屈自己留在我这晋王府。”

钟参军眼皮子一跳，哪能应承晋王的话?？他当即朝着晋王一跪，语重心长道：“外头的局势大王也该清楚。梁王气焰盛，有?夺嫡之?心。大王，如今不是计较恩仇的时候，恐怕再这样下去，会有?‘燕啄王孙’之?恨啊！”神皇赐姓萧氏，按照宗法来说，梁王萧天承如今也有?机会去谋取那位置了?。且看梁王以及武功郡王下手的朝臣，哪个不是杨家旧臣？这番剖白?，的确是戳中晋王的心事。要是让萧天承成为东宫，那他的情况会比杨挚在位时还要坏。可让他去少?阳院探望皇嗣，他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

钟世衡知道晋王在犹豫，他舒了?一口?气，又说：“大王就算不去东宫、少?阳院，也该往晋阳公主府走动走动。”在皇女皇子中，仍有?晋阳公主受宠依旧，时时得出入宫廷中。杨家皇女皇子若不联手，恐怕是没有?未来了?。

晋阳公主府。

就算是更易朝代，杨云意也时常入宫。旁人以为是母女之?间叙情意，可实际上晋阳一直在看奏抄、奏状，她不上朝，可要对朝中的事情了?然于心。贺疏弦在门下省当值，奏抄奏状都?要过门下省签署，但有?的上书直接从右银台门经客省进入宫中，她是看不到的。

在屋中伺候的下人退下后，贺疏弦眉头微蹙，对着杨云意感慨说：“乌衣卫的名声逐渐变坏了?。”当初她当街遇刺，神皇以此为由组建乌衣卫。乌衣卫直接听命于神皇，可越过大理寺直掌诏狱事，若说之?前还有?名目，现在就不成了?。萧嗣宗掌管乌衣卫，四处罗织罪名，只要与他们认定的逆党有?来往的一并?逮捕，使用酷刑，尤其耸人听闻。她知道神皇是借机除去政敌，但是手段太过残酷，心中不忍的同时，也有?几分胆寒。

“将相阴谋，人多逆节。”杨云意轻声道。有?不得不如此施为的理由，不过她也明?白?贺疏弦心中的顾虑，要她心冷如铁是不可能的。她握着贺疏弦道，“阿娘心中也有?杆秤在。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不必顾忌太多。不过这么一来恐怕会招惹到萧天承他们。”

贺疏弦凝眸看着杨云意，问：“阿音是要我避让吗？”

杨云意与贺疏弦对视片刻，勾唇一笑说：“不。我留你在京，不是要让你受委屈的。”

第094章 第94章

贺疏弦不是孑然一身在长安, 她如果只有一个?人，倒是可以为了心中的信念而豁出去，但她不是。她行动?间要顾虑着公主, 不想给她惹来祸患。得到了准话后，贺疏弦松了一口气，可停顿数息，又继续担忧地问：“会影响到你吗？”

“不会。”杨云意摇头，唉，顶多被阿娘念叨几句。贺疏弦在朝中做事，她也得出上?几分力，而不是藏身在幕后什么也不去做。

听了杨云意的话, 贺疏弦总算是安心了。等到次日便?上?书?弹劾萧嗣宗严刑峻法、有伤天和, 又替被姻亲牵连下?狱的几家?求情。原本许多臣子都被萧嗣宗震慑，不敢多说什么话了，这?会儿有了贺疏弦开?头, 总算是跟着做表示。群情所向, 可神皇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萧嗣宗几句, 至于那些个?暗中告密的, 依旧被提拔为官, 仿佛在暗中鼓舞萧嗣宗继续那样做。至于被求情的几家, 倒不是千里流放了，而是尽数免官。这?样的处置其实达不到朝官们最初的期待, 可再怎么说, 都有所好转了。那些个本不与贺疏弦往来的旧臣, 也能搭上?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