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景贤喉结上下滑动,按住肩膀,一瞬间的迷惘即刻被肩上击破。他收起瓶盖,怕乱了心绪,小心翼翼地看向陈裴枝。
眼泪还在流,陈裴枝大脑一片空白,他认得眼前的人,知道他是许景贤,暗恋多年,没敢表白的人。
亲都亲了,做也做了,为什么不表白?成天钓着他有意思吗?哪天许景贤受够了,不爱了,拍拍屁股走了,那自己真忒么成傻逼了。
都到这份上了,要不表白?陈裴枝吞咽一下,又陷入无端的纠结,如果表白,许景贤不答应怎么办?怎么确定他爱自己?如果他真的爱,为什么不在高二教室,低头捡橡皮,手碰到一起的时候说喜欢?为什么不在重逢的机场抱住自己?隔着黑压压的人群,眼底只剩汹涌的情绪。
这就是爱吗?
可是……爱不应该说出来吗?憋在心里算什么呢?陈裴枝泪眼婆娑,忽然找不到方向,这么多年,钓着他,有意思吗?许景贤给他一点反应吗?除了身体上的冲动他们还剩什么?
海风吹来,陈裴枝嘴唇发颤,转瞬想不通他今儿为什么抓着表白不放,之前不都相处得好好的嘛?鼻尖的荷花香变浓,大脑很快又被新的坏情绪填满。梅清文要求许景贤保护自己,每月领两万块的工资;从他第一天进家门,陈先明就和保镖总管打了声招呼,按手下培养。
责任和爱,他忽然分不清了。
眼泪止不住。
陈裴枝突然问:“许景贤,你爱我吗?”
“爱。”
第一百一十一章 海市蜃楼(3)
“我爱你,像…家人一样的爱,永远支持你,保护你。”许景贤说话打磕绊,最后几个字音更像是从鼻腔里哼哼出来,陈裴枝眨了下眼,睫毛上的泪珠沿着泪痕落下,悬停在下颌角。他清醒时不一定听得清,更何况现在陷入漫长的梦魇中,满脑子都是他的那一声“爱”。
爱是什么?陈裴枝眼底一片迷惘。
许景贤不敢对视,他抿唇,右颊竟也挤出一个酒窝。脚边的珠光纸散发不同寻常的荷花香,他拉高冲锋衣拉链,而后又给陈裴枝戴上卫衣帽子,指尖碰到他左颊上的泪痕,手一抖,拉紧抽绳,蓦地后退。
海边的风更大了,隔着梧桐树吹过来,空气里带着淡淡草木香,许景贤揉了揉鼻子,无措地站在原地,想伸手拉开陈裴枝让他离珠光纸远点,但一对视,眼神就乱了,手停在半空,握拳又落下。
表白是夏末离校,青春期最后一次勇敢。
可惜人生不止十八岁的夏天。
他知道陈裴枝想听什么答案,少爷有时候犯迷糊,他不能跟着往下跳,梅清文的手段他们七年前体会过,陈裴枝还能捱过三年分别吗?伦敦的日子他只字未提,许景贤不敢去想,只敢握住手中短暂的幸福,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爱着他。
这是他的命。
十六七岁的时候觉得人生由自己掌控,之前在老宅他也主动过,甚至在江边提醒陈裴枝签的合同不对劲,但少爷知道的内幕远比他多,他所拥有的,是自己没法企及的身份高塔。
许景贤逐渐发觉自己的“折腾”像一场笑话,变回原样。他背过身,找出纸巾,递到少爷面前,陈裴枝没接,塞到他口袋里。心想用手擦眼泪太暧昧,许景贤抬头看了看天,云飘得很快,额前刘海被风吹起,脑门儿凉飕飕地,他忍不住想陈裴枝再不擦眼泪,待会回屋吹空调肯定脸疼。
许景贤又抽了一张纸,替少爷擦干泪痕,将纸巾叠成方块,他盯着湿润的纸,忽然放在鼻尖闻了闻眼泪咸涩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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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花香还在,但陈裴枝下半张脸被帽衫遮住,荷花味道淡了不少,他失焦的瞳孔慢慢缩紧,像在做视力测试,盯着机器里的热气球,开始只能看到模糊的红点,接着眨眼,听到“咔嚓”机器声响,视线陡然明朗。
许景贤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漠然,陈裴枝胸口起伏的情绪变得平静,脑子刚重启,反应有些慢,默默打量眼前人,大概是平时小说看太多了,他歪着脑袋瞎琢磨怎么没见到许景贤脸红心跳?难道刚刚那声“爱”是自己神志不清,臆想出来的?
陈裴枝压住心底一瞬间的失落,挑起左半边的眉毛,深深看了眼许景贤,得到的也只是经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神。
果然,都是梦。陈裴枝叹了口气,大脑彻底清醒,很想仰天长叹,前路漫漫,他还得继续钓啊。不过思及由此,他刚才真是脑子抽了说什么勾搭许景贤没意义,明明很有意思好吧,光想象这小子站在树荫下装纯情男高的样子表白,喉咙就一阵发紧,陈裴枝舔了下嘴唇,把脑子剩的最后那点悲观的坏情绪挤走,袖子蹭了蹭脸,没擦到眼泪,但明显感觉得到眼睛哭肿了。
他压低帽子,一时半会儿没找到哭的理由,弯下腰,没注意到许景贤突然走远,单单捡地上纸片的功夫,心底莫名渗出初夏青提般的酸涩。
为什么一靠近就难受?
梅清文在办公室里点过很长一段时间荷花线香,香味比这浓,当时闻没什么反应,怎么现在大变样?他抓着珠光纸上面的红色丝带,翻到背面,眸色一紧,烫金八瓣莲,周围加了一层压凹工艺,对着光能看见祥云图腾。
短短一刹那,陈裴枝脑海里闪过梅清文办公室里开过光的佛家法器,从清代刺绣屏风和藏区特制黄金牛骨,甚至还有他亲妈只有在股市开盘的时候才会戴上的珊瑚玛瑙手串,上面都印着荷花,周围绕一圈祥云。
这是弥陀寺于慈法师开过光之后刻下的符号,像猪进屠宰场在身上盖的红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局中人(1)
陈裴枝挠了挠眉心,信仰是个神奇的玩意儿,于慈这个秃驴每逢某个名字很长的菩萨诞辰,点上荷花线香,坐在八瓣莲软垫上念三天三夜的佛经,他水也不喝几口,迎着风雪,袈裟在风中猎猎作响。但一从庙里出来,这秃驴递给梅清文一串莲蓬烛灯,猴急地窜进房车,抱着保险箱数钱。
好像这些年他做完法事都会送点荷花状的“伴手礼”,陈裴枝那段时间在家洗澡,香皂被雕刻成荷花形状,他嫌花瓣硌手,总挤到许景贤屋里洗澡,三人间的小型澡堂,许景贤每回见他来,又是挂帘子又是调水温,窗外浇花的大爷看得一愣一愣的,差点以为人事部没告儿他还得伺候少爷洗澡,后来拿到工资条,一看,一毛钱没扣,才安下心来。
陈裴枝自然不知道这些,他对家里的荷花嗤之以鼻,偷摸换了房间里的香薰,连带着把挂在窗台上的莲蓬灯给拆了,大老爷们房间里挂什么花儿草儿,要挂就挂灌篮高手海报。梅清文那阵子忙海外项目,没空管他,最近一次见到破莲花,还是上个月替她老人家去寺庙办事,盯着于慈法师屁股底下的莲花坐垫,记得是六瓣莲,怎么这会多了两片花瓣?? 陈裴枝右眼皮一跳,是自己记岔了,还是VIP客户多送两片花瓣?
他一手提着红绳,另一只手拨动珠光纸,这纸蛮厚实,梅清文的名片也是这种材质,专门找李泊丰他爸公司旗下的平面工作室定制的。
指尖沾上花香,陈裴枝没在意,眨眼的工夫睫毛掉进眼里,他揉了揉眼,脑子里又涌上乱七八糟的回忆,香味和老宅的记忆混在一起,像凌晨吃了一口老北京鸡肉卷,明明肉和黄瓜是原装的,但总觉肉烤焦了,黄瓜酸了,味道怪怪的,比不上白天。但拆开,其实啥也没变,可能就是心理作用。
陈裴枝吸了吸鼻子,花香不是商场厕所里万年不变的香水,这会海风吹久了,味道淡了不少,和总裁办公室里线香飘出来的味道差不多,但又觉得哪里怪怪的。陈裴枝舔了下唇,想不通为什么之前没哭,是办公室后面的欧式大窗帘不够擦眼泪,还是梅清文自带止泪效果,见到她,脑子只剩“爷今儿做点啥能膈应您老人家呢”。
一时无解。
陈裴枝朝前招了招手,“许景贤,你过来。”
许景贤背对他,越走越远。
“你过来,我不会吃了你。”风呛住喉咙,他边说边咳,对面的人听不清,低着头走。
陈裴枝抬头瞪天,心里暗骂,靠,老天爷,你丫知道我没吃早饭硬给我塞西北风是吧?
沙沙的梧桐叶像是在回应他吃饱了没。
切,大爷我今儿忙不跟你一般见识,他跨过栅栏,跑到许景贤身边。两个人肩膀“碰”地撞在一起,许景贤抱着手臂,眼底闪过一瞬刺痛。
陈裴枝戳了下他肩头,这会碰到纱布,“别给我装”的话到嘴边,一秒改成:“我给你揉揉?”
“不用。”许景贤不是有意躲他,想着先找块抹布或者围巾包住珠光纸,没想到少爷牛逼大发了忒么直接用手捡起来。他一时顾不上珠光纸,理了理陈裴枝衣领,拉紧松紧绳,就差把自己衣服脱下来蒙住他的脸。
陈裴枝扯了扯衣领,费劲吧啦地开口:“你怕我喝饱了西北风不吃你做的早饭?但这样也不挡风啊,咱要不回屋,要不你拿胶带把我嘴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