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景贤当时什么表情?冷着脸撕开包装纸?还是笑着跟他说谢谢?怎么笑来着?是眼睛弯起来,还是嘴角先翘起来?
记不清了,十八岁的阳光太耀眼。
陈裴枝突然失落,想看许景贤穿校服站在楼下重复当时的动作。他趴在窗边,想咬指甲,摸到口袋里的核桃,浑身一激灵,很快甩掉脑子里“黛玉葬花”的情绪。
窗户开了点小缝,窗帘轻晃,遮住大半个身子,陈裴枝盘着核桃,暗忖自己这些天不正常,一见到许景贤就忍不住回忆过去的事,以前虽然也有,但没这么严重,难道是药物新反应?
陈裴枝低头翻了一圈手机,暂时找不到答案。算了,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不良反应,他掀开窗帘,许景贤忙着收拾行李,没空说话。陈裴枝目光一路追随他走进厨房做饭,心想自己也得做点事,脱下满是花露水味的卫衣,塞进洗衣机,左右看看,眼里没活,回到卧室,竟发现一会工夫许景贤把他的衣服全都挂进了柜子,连裤衩都叠得整整齐齐塞进抽屉。
陈裴枝随手抓了件短袖套上,无比庆幸他在背乘法口诀的年纪认识许景贤,这么多年不给他半分流入相亲市场的机会。他关上柜门,脚步不由轻快,蹲在洗衣机旁边,数着时间。
滚筒嗡嗡地响,脚下地板振动,陈裴枝一手托腮,太无聊,走到阳台。
从二楼窗户往外看,海边有一群头戴照明灯打沙滩排球的小孩,白色光束来回闪动,忽然照到角落,椰子树下有个头发花白叼着香烟的老太太。
陈裴枝眯眼细看,老太太身旁亮着微弱的火星,似乎还有人影,他皱起眉,天太黑,树叶又遮挡大半视线,一时分不清那是地上的烟头,还是有人在陪老太太抽烟。
陈裴枝点开手机拍照功能,放大椰子树,漆黑一团,还没眼睛看得清楚。他后悔没随身带个拍鸟用的索尼大炮,更想吐槽都二十一世纪了,地球另一端的邻居为毛不能隔空投送大疆无人机借他拍夜景,这世界还活着的科学家都在干嘛?买房还是炒股?能不能在实验室里干点儿正事。
“陈裴枝,开饭了。”许景贤关掉油烟机,朝门外喊。
陈裴枝头也没抬,先喊了句:“来了。”
他踏着拖鞋,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身后的窗户没关,风里带着海水的咸味,吹散身上的药水味。仿佛前些日子的敏感,脆弱,自残,只是许景贤噩梦里的幻想。
未及预料的瞬间,许景贤胸口剧痛,像接到了什么信号,退后两步,剥开药丸包装,苦涩在舌尖蔓延,他没有犹豫,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大口水,咽下药丸,随即吃了两颗糖。
两个活在旧梦里的人,都靠着药吊着精神。
许景贤回到光亮处,脸色明显变差,额角沁出汗,药丸在体内发散速度变慢,药效维持的时间愈发短,他胸口阵痛,掐着大腿,记忆有一瞬恍惚。
远远的,许景贤望着灯光下晃动的人影,皱眉想,十八岁的陈裴枝不会勒住后脖子,躲在角落忘了他名字。
那飞机上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梦吧?
是梦。
一定是梦。许景贤转身,借着陈裴枝推门的空档又吃了两颗药。
药剂增加,后遗症慢慢体现,他开始给自己洗脑,飞机上那个自残的人是个披着陈裴枝皮的疯子。
只会出现在他梦里的疯子,而真正的陈裴枝,存在于他记忆里,十八岁永远耀眼,发光。
许景贤自动删除不愿看到的记忆,表情一如往昔淡定。
在他眼里少爷不该沾上污血,更不能躲在阴暗的角落,浑身哆嗦,他必须完美地封存自己记忆里,像琥珀一样珍贵。
第一百零三章 镜中月(1)
许景贤站在灶台边,迷惘的视线很快恢复正常,转身,心底的有块角落陷下去,像地震塌方后房屋重建,掩盖住原先的那块角落。
他打开头顶的橱柜,用吃火锅才会用到的长筷子搅动锅底,手腕晃动的频率比平时慢了两倍,面条软塌塌地黏在锅底上,他忘记面条已经煮熟了,记忆回到吃药前的十分钟,慢腾腾地搅拌锅底。
番茄汤咕咚咕咚地冒泡,陈裴枝不会做饭,有些意外许景贤说好了开饭为什么还在煮面?难道是想让自己陪着他,开饭是他找的理由?可是他陈大爷闻到番茄汤真的很饿,许景贤难不成想吊他胃口,打算用“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这么老套地追人手段勾引他?
可这小子只会煮面条算什么事儿?陈裴枝趴在桌子上,歪头看着锅灶前缓缓移动的身影。
许景贤没回头,默默加调料,盐包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他倒在勺子上,大脑空白,想不起十分钟前他是拿剪刀拆开包装,还是手撕掉包装袋边角?他愣了片刻,最后见番茄煮烂,汤底越来越红,撇掉一点盐,放进锅。
热气蒸腾,白雾模糊眼睛,许景贤想抬手抹一把眼睛,但手里还攥着药丸包装袋,苦涩感遍布全身,他想先藏起包装纸,指节却变得僵硬,握了握拳,感受不到塑料纸硌在手心,凹凸不平的触感。
身体的不适感持续了将近五分钟,他眼见着一锅汤面快煮成意面,忙不迭加水,加泡面调料包。虽然说调料包吃多了不健康,但许景贤这破厨艺,脑子里想到的补救办法有且仅有疯狂加入别人调好的酱料,管他大爷的科技与狠活,他和陈裴枝两个人从戴上红领巾那年开始就蹲在墙根下啃辣条,喝汽水,学着高年级的学长一巴掌拍扁小浣熊干脆面,撕开袋子,一股脑往嘴里倒泡面渣。
许景贤心想他俩吃了这么多年都没事,忍不住又撕开一袋泡面,找到红彤彤的调料包,加进去。
陈裴枝被泡面香味勾得坐立难安,想把鞋底抽出来当排骨啃。咚的一声响,他没坐稳,下巴狠狠磕在餐桌上,换作平时许景贤听到声音会立刻回头,难道汤底沸腾的声音太响,他没听到?
陈裴枝揉着下巴,以猴子蹲树上的姿势抱住膝盖,望向灶台边的人。
他眼睛睁得太大,蒙上一层水雾,稍微闭眼,意外划落一滴泪,下巴轻颤,嘴角微抿,泪痕刚好停在酒窝的位置。陈裴枝有一瞬的慌乱,视线向下瞥,眼眶泛红,哭的我见犹怜,像八七版红楼梦里的林黛玉。
他又忘了眨眼,泪痕多了一道,陈裴枝慌忙擦去,大老爷们突然掉眼泪,太忒么丢人了,他盯着地上的瓷砖,默数时间,害怕许景贤看见,又怕他装作没看见,抠着手指甲纠结半天,也没抬头问。
从小梅清文教育他就算饿死了也不要催阿姨快点做饭,人家拿薪水,在规定时间做规定的事,你逼人家,说不定她想不开在饭里放药害你。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刚他们这行的,天天在外面害人,轮到自己的时候看谁都像坏人。
陈裴枝耳濡目染多年,改不掉,就算做饭的人是许景贤,他也只敢踩着拖鞋抖腿,拖鞋底哒哒地磨蹭地板,就等着许景贤回头看他一眼。
说来也怪,今儿的许景贤动作比平时慢,一袋调料包撕半天没撕开,最后拿剪刀剪开,撒完调料,他像树懒一样移到水池边,接了一碗水倒进锅里。
距离上次躲在教室后门,看他慢腾腾地收拾书包已经过去七年。
七年前两个人头凑着头,躲在窗帘后吃泡面,窗户被热气氤氲,模糊对面宿舍星星点点的灯光。
许景贤当时什么表情?他有看过自己吗?还是盯着没泡开的面,思考这次加几根火腿肠?
陈裴枝抖腿的频率慢下来,下意识地抹眼角,没哭,眼睛莫名其妙泛酸。
这忒么也不是穿越小说,总回忆过去干嘛?陈裴枝在心里嘀咕,思绪却飘到高三最后一次模拟考。
考完,班主任说往前看,他盯着年级排名表,想着哪里加上几分高考就能超过谁和谁。那晚头顶的风扇转得很慢,摆在桌前的卷子掀起一个角,又很快被新的试卷压住,陈裴枝翻了翻抽屉,换上新笔芯,趴在桌上算了很久排名,最后也没捞着考试的机会。
十八岁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但最近病过一场,回头看处处是遗憾,连抬头往前走的念想都没有。
难道只是遗憾所以不停回忆过去?倘若真的考完试再出国,他还会想起那晚,那年,那些过去吗?
陈裴枝抓着头发,视线转向窗边,隐约出现两个穿校服的背影。按理说后遗症过去了,他应该集中注意力检查新邮件,联系黑客小哥调出匿名发件人的IP,顺藤摸瓜找到背后的始作俑者。
但他现在一看手机,眼睛泛酸,滴了半瓶玻璃酸钠也没用。陈裴枝揉着眼角,为什么脑子还跟胡辣汤一样,海带和千张乱糟糟地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