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六月伦敦连下了两周雨,总算等到晴天,很多人在泰晤士河边慢跑,他走下桥,身后是大本钟,伦敦眼在转圈,一圈又一圈和时间重叠,他低头看手掌,没有红包,身上只有药味。
时过境迁,天空阴沉。
陈裴枝解开领口扣子,窗台的风吹过,乌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他定定地看着,收好“情书”,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那时候就病了。
病了这么多年,挺不容易的。
陈裴枝搓了一把脸,打开门。
许景贤的冲锋衣很扎眼,不如校服好看,陈裴枝别过脸,书桌上的耳机线缠在一块,他的情绪像坐上了过山车,失望和激动交织着,后脑勺又开始疼。
许景贤握住他的手,重复道:“别怕,我陪你一起去老挝。”
呵,他为什么以为自己在害怕,陈裴枝有点恼火,两手揣进兜,“我没有怕,快走。”
第九十六章 “我不懂你的心”
陈裴枝什么也没带,出门,坐上梅清文事先安排好的保姆车。
许景贤收拾完行李,躲进楼梯道夹缝里剥开药丸包装袋,一口吞下,随后找出葡萄味软糖,含在嘴里,没舍得咬,坐电梯到车库,回到陈裴枝身边。这些天他吃完两罐中药,噩梦消失,和少爷零距离接触不再心悸。虽然医生说吃多了对神经系统不好,但不能陪在少爷身边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车门打开,新来的小司机替陈裴枝准备了一盒果篮,陈裴枝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从篮子里挑草莓吃,吃完眯眼,撇嘴看向司机。? “大哥,你买的这六颗草莓,酸掉我六颗牙。”
司机不敢说话,战战兢兢地开车。许景贤视线水果篮转移到陈裴枝脸上,小声道:“牙还在啊。”
陈裴枝斜眼瞪他,心里窝火,坏脾气收不住,莫名其妙地想对抗全世界,他放下二郎腿,想抬脚踹星空顶,但有安全带勒着,他没法伸展,浑身就像爬满蚂蚁,皮肤到骨头缝都痒得慌。
许景贤的手轻轻搭在陈裴枝身上,他倏然甩开,几秒的功夫,又有想哭的冲动,情绪的闸口突然打开,乱七八糟的感情倾泻而出,陈裴枝抱住膝盖,使劲往角落里缩,光照不到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许景贤皱眉,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少爷平时再怎么耍小性子也不会把自己封闭起来。
难道是心病加重了?
陈裴枝毕业回国,许景贤隐约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虽然他的话还是很多,但心思变得敏感,陈裴枝小时候会把不开心表现在脸上,回国后变得吊儿郎当,含笑的眼睛里藏着一块冰,看谁都带着三分距离。后面两年公司重心转移到海外,他在公司每升一个职务,半夜就会躲在房间里哭,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得压抑。
许景贤躲在门后,等他哭完,递上一杯牛奶,呼噜呼噜毛。陈裴枝喝完牛奶会开灯,抓住他手腕睡着。一夜无梦,第二天还会像没事人一样辗转在各大宴会。
会场灯光亮得出奇,陈裴枝端着香槟,领带系得很紧,笑得像假人。许景贤负手而立,站岗任务很枯燥,许景贤想起高二最后一个月,陈裴枝朝他耍个小性子的模样。
那才是他,一言不合放下书包,坐在柳树下,校服领口敞开着,呼吸自由的风。
许景贤后悔没偷偷拿手机拍照,更后悔没有早点递出情书,他应该从操场往学校后门走的路上戳一戳陈裴枝肩膀,像考试同桌给他塞小纸条问选择题答案那样,偷偷摸摸地藏在袖子里,递过去。当然,情书外面包上地理卷子,最好再拿数学练习册封顶,如果被周围集训的体育生看见,没关系,同学比保镖好打发,危险只会来自穿黑衣服的成年人。
许景贤把黑色冲锋衣拉链往下拉了拉,时至今日,他也变成“危险的成年人”,默默观察玻璃窗里的倒影。
陈裴枝双手抱着膝盖,愣愣地盯着果盘,很久没有动弹,呼吸很轻,像Waterloo桥洞前面的雕塑,沉默着,脸色惨白。
许景贤从口袋里掏出葡萄味软糖,递到他面前,陈裴枝睫毛轻颤,目光偏移,蹙眉瞪他。
“不要。”他翻了个身,盯着窗沿。
陈裴枝最近变得像吹满气的气球,周围人都是仙人掌,离他近点他立刻爆炸,远一点只能看他飘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这不正常。陈裴枝的心病得找医生帮他瞧一瞧。许景贤握住手机,脑海里闪过帮他治病的医生的脸,虽然那位老先生不能算神医,但他擅长把脉,开镇定方子。
许景贤打开手机,把问题发过去,医生头像泛灰,不在线,他收起手机,继续盯着窗户上的倒影。
陈裴枝心口堵着慌,心想许景贤只会拿糖哄他,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要当哑巴?如果他变成哑巴,那跟身边其他保镖有什么区别?陈裴枝揪着一个问题不放,很累,捏了捏口袋里的情书,算了,看这小子今儿给他找了张小粉纸写字的份上原谅他。
陈裴枝刚想转身,雨打在玻璃窗上,他脸色一秒转变,坏天气和坏情绪一起作祟,又变得看谁都不爽,他啃光秃秃的指甲,皮肉外翻,许景贤从车侧收纳筐里摸出药箱,还没流血,消毒水已经准备好。
陈裴枝哼了一声,觉得不解气,想找人说说心里话,或者下车把车胎戳个洞,不然就去做个美黑,晒晒太阳,反正不要呆在车里,呆在这个比他葬礼还安静的地方。
找谁说说心里话?陈裴枝又绕回这道亘古不变的难题。
他想到自己之前在伦敦除了上课就不出门,电脑始终插着电,看完1818黄金眼又去看钱塘老娘舅,反正这两个频道都在许景贤老家那边,看摄像拍的街景就等于去他老家看一眼。
陈裴枝记得有一集老娘舅去结婚二十年的夫妻家调解,夫妻俩的女儿上午高考完,下午他们急着去民政局办离婚。
陈裴枝那会边泡火鸡面边看节目,烧水时错过一段,临近结局,镜头转向卧室墙上的婚纱照,夫妻两人依偎在一起,笑得幸福。
而背景音是二十年后两人的争吵。
丈夫说忙一天回到家,想对着被窝里的人说两句交心话,对方冷淡,茫然的,像老歌里唱的那样“我不懂你的心”。丈夫无语,翻身睡过去,呼噜打得震天响,妻子睡不着,分房睡。
再后来妻子抱怨青春期的女儿难管,家里的窗帘掉了,她费了半天劲挂上去,闪着腰,丈夫不知道心疼。丈夫冷哼,一个劲地重复:我不关心你?妻子被惹怒,歇斯底里地抱怨这些年的不容易,丈夫冷眼旁观,最后一拍桌子,说赶紧离婚。
陈裴枝打了个冷颤,这次不是吃火鸡面辣着了,他匆匆瞥了眼许景贤,突然害怕有天许景贤也会像节目里的丈夫一样对自己冷漠。
他会接受自己歇斯底里的大吵,抱怨这个操蛋的世界吗?
不知道。
不能让许景贤剖开自己的心。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司机开出拥挤的路段,驶入高架,不一会能看到降落的飞机。
希思罗机场,近在眼前。陈裴枝焦虑地抖腿,望向许景贤手里的白色纱布,脑子里突然闪过病历单上的一个词:双相情感障碍症。
这难道是发病征兆吗?
如果多吃点药能缓解吗?
陈裴枝按住脖颈,救命,谁能给他解答?
窒息前一秒,许景贤忽然死死攥住他手腕,陈裴枝偏头,许景贤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脖子上,掌心包着手背,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