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景贤只要往深处想,大脑便一阵眩晕,仿佛伦敦百年迷雾纷至沓来,将整个世界都变成灰白色。他最后留在脑海里的,只剩陈志医生送给他的全家福,那是一张陌生的照片,他盯着照片里的小孩看了很久,怎么都没法和现在的自己联系起来。
不过,国人讲究落叶归根,也重视寻根,他收起照片,郑重地向陈志道谢。从此对陈志的信任也多起来,仿佛两人之间有根纽带连接过去的万水千山,沧海桑田。
“你小子不用担心监听,我帮你耳麦关了,没人会知道我们的对话。”
许景贤双手插兜,自上而下地扫他一眼,空口无凭,凭什么信任他。“你说这些想表达什么?”
唐江松也不藏着掖着,走近了道:“我想让陈家倒台。”
“我教你,你打举报电话,涉黑涉黄,一举报一个准。再不行我替你联系1818黄金眼,或者帮你找钱塘老娘舅,让他们跨国调解,咱们一起上新闻。”
陈裴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景贤猛地回头。
蒙蒙细雨中,陈裴枝穿着单薄的黑卫衣,格子睡裤,脚上的红色匡威鞋湿了一半,他也不好好穿,踩着鞋后跟,踢踢踏踏走到灯牌下,双手抱臂。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衣冠楚楚的,一身墨绿西装,凌晨还不忘戴银色蜜蜂胸针,黑色爱马仕袖扣,腕上的机械表价格似乎能抵上路口那辆白色捷豹车。
江桢收起伞,随手递给保镖,“我,VIP,送我进去。”
唐江松一秒换了脸色,公事公办地颔首道:“请出示您的会员卡。”
陈裴枝揽住江桢的肩,微仰着头,“我哥们你也敢拦,不想干了?”
“不敢。”
“那你还站这干嘛?”陈裴枝翻了个白眼,动作幅度太大,眼前一片黑,差点跌进身后的水坑里。
唐江松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最终领着江桢走进赌场。
陈裴枝松了口气,给许景贤塞了个暖宝宝,又从兜里掏出一把伞,伞太旧,伞柄生锈,半天没撑开,他甩了甩通红的掌心,放弃了,蹲地上边点烟边问:“你还有多久换班?”
“不知道,你快回家。”许景贤小心翼翼地往他身边挪,挡住摄像头。
陈裴枝一手揽住他小腿,声音黏糊糊的,像冬至里的元宵:“不要,我在这陪你会儿。”
白烟缓缓上升,冲淡赌场门口那股Weed和香水的混合味。
头顶的监控轻微转动,赌场顶楼的两个男人互相对视一眼,随后门开了,一人匆匆下楼。
凉风袭来,陈裴连打两个喷嚏,接着又咳嗽,许景贤连忙脱下西装外套,披在他肩上,又跪下来替他挡风。
陈裴枝脸色苍白,想要推开他,手却被许景贤紧紧握住。
“快回家。”
陈裴枝摇头,许景贤换了个方式问:“为什么要在这?”
“我在这蹲五分钟,他们会放你去睡觉。”
“我不需要。”
“嘘,”陈裴枝的喉咙被血堵住,难受的说不出话。他把烟塞给许景贤,双手环住他腰,下巴抵在他肩上。
凌晨五点,街上几乎没人,一道华丽的门隔绝的赌场内的纸醉金迷。
陈裴枝很多年后想起今晚,脑海里莫名浮现一句话:“雨伞会生锈,爱不会。”
这话文绉绉,酸不拉唧,显然不会出自他口。
可能是高中那个教语文的班主任某天上课提到的吧,记得他老人家总在晚自习上课前把作文里的好句好段摘抄到黑板上,很漂亮的行书,陈裴枝看不懂,低头看手里的化学卷子,心里盘算另一件事。
许景贤的学校管得不严,周五放学陈裴枝可以套一件校服进去,他等人走得差不多了,翻墙溜进学校,坐在许景贤的位置上吹凉风,看窗帘高高扬起,把一整个春天的风带到面前。
教学楼下的玉兰花开了,陈裴枝戴着耳机,mp3里放着林宥嘉的兜圈,歪着头,楼下的沥青路落满花瓣,风一吹,花瓣追着赶着向前沿伸,视线尽头是亮着灯的宿舍。
原来从教学楼到宿舍的那条路这么短,许景贤每次走这条路的时候会想到他吗?
不知道,不敢问。陈裴枝垂下眼眸,趴在桌子上,抬头看黑板,红色的电子钟缓缓走动,他打了声哈欠,闭上眼睛。
从许景贤搬走那天起,他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心里仿佛憋着一股劲,梅清文越不让他们在一起他就越想去找许景贤。
找许景贤干嘛?不知道,反正家里就剩他最顺眼,梅清文把他调走了,那就跟亲妈对着干,管他未来会被她骂成什么狗样,眼下爽了再说。
月光落下来,许景贤站在教室后门口,光影将他胸前的校徽分成两面,暗面朝向陈裴枝,光亮面朝向走廊。
风把后门上的告示贴吹起一个角,走廊很安静,影子站了四五块花岗砖。片晌,头顶响起下课铃声,陈裴枝脱下校服外套,盖在头上,继续睡觉。
楼上的高三生回家的回家,回宿舍的回宿舍,人走光后,周五的校园有种难得的自由感,仿佛脚下每块砖都属于自己,可以在上面肆意地奔跑,哭泣,争吵,大笑。
许景贤没有进班,远远地看着陈裴枝,拳头握紧。
陈裴枝可以随时脱了校服走人,他不行。
他不能穿上他的校服,走进他的学校,因为好学校的校门口站了一排保安,电子门锁需要刷脸进入。
阶级是他们无法跨越的鸿沟。
日子年复一年,告示栏前的喜报换了一张又一张,人和时间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十八岁,喜报上六七百分的成绩。
“我好像生病了。”陈裴枝锁了门,躺在保镖休息室里许景贤那张铁床上,迷迷糊糊地嘀咕:“没有你我睡不着。”
五分钟前,赌场的保镖头子亲自下来换岗,陈裴枝想带许景贤回家,头子不让,他索性跟许景贤去了休息室。一个小单间,比高中宿舍还要小的床,淋浴室得像螃蟹一样横着进出。
陈裴枝在心里骂了一万句“万恶的资本家”,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着许景贤,“好冷,能不能把暖气打开。”
许景贤开了暖气,像十七岁的那个晚上,上床抱住他,给他量体温。
那晚陈裴枝发高烧,家里没人,医生给他打了点滴,烧仍没退,许景贤把他抱在怀里隔半小时量一次温度,第二天早上梅清文回家,见到他俩躺在一起,陈裴枝衣服汗透,脱了裸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