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必须出去。如果再缩在寝宫十天半个月,父亲恐怕凶多吉少。只要我能出去……只要我能出去,我不信,偌大一个朝野,过半的父亲党羽,就没有一个真心感念我父亲在栽培之恩的。我不求他们舍身相救,只求保父亲一路平安。
可是,秦淮早已下令把我彻底软禁,宫门外,十数个侍卫层层把关,我怎么出得去?
三日如白驹过隙,我拼着性命闯了无数次,每一次都被门外的侍卫拦回院落之中,等到第四日,我已经精疲力尽,不得已用了最后一个法子。
匕首刺入腹中的疼痛并没有想象中来得痛,我强撑着意识推开院门,看着侍卫们惊愕无比的眼神倚门喘息,对着尚在犹豫的他们艰难开口:“你们猜……秦淮想不想……看到我的尸体?”
侍卫们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一个飞奔离开。
我提着的心终于微微松懈,本想就地坐下来在地上歇息会儿,却没想到一放松便是黑夜的帷幕骤然而降,再醒来,已经是在自己的床上。
床边坐着个锦衣身影,我看不清他是谁,只大概猜想许是御医,便艰涩地开口求助:“能不能……帮我倒点水?”
那身影僵持片刻,终于去桌边倒了一杯水,递到我口边徐徐喂我喝下。
清凉的水丝丝入喉,带来说不出的舒爽。我朝他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谢你。”
那人不开口,却也不走,过了片刻掏出一块丝帕替我擦去额头上痛出的细汗。我心中一动,抬手扯住他的衣摆轻道:“这位御医……你……你知不知道我父亲……近况?”
宫中人人皆知我不仅不受恩宠,反而是秦淮的眼中钉,整个太医院,肯来救我的御医必定是太医院里最不排斥我与父亲的人,或是最为心善之人,甚至可能是受过我父亲恩惠之人。
我自刺一刀,赌的正是这个甚至可能。
那御医丝毫不为所动,甚至一句话都不肯答复我。我等得心焦,渐渐开始心灰意冷,数月来的郁结和近月的惶恐积聚成了眼里潮湿,一眨眼,温热的触感便从眼角骤然跌落。
哭了,我便不想停止。从无声落泪到哽咽抽泣,我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小声央求:“求求你……我只是想知道父亲死活……我……我只是怕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
谁知,那人竟然倏地站起身。他猛然甩开了我的手,只片刻,就消失在了房门口。
我挣扎着坐起身来,谁知刚刚用力,腹部就一阵锥心之痛,眼前一黑,便再一次失去了知觉。
第二次醒来,视野已经清晰,我却已经没有了哀求的勇气。
御医站在床边仔仔细细为我诊了脉,打发了周遭侍候的宫人,忽然缓缓在我床边低沉下身子。他道:“璇妃娘娘,卑职刘长,昔日承蒙苏将军救命之恩,有话带与娘娘。”
“你……”我心中一惊,挣扎着支撑起身子,却被他巧妙地按回了床上。
他道:“娘娘莫急,月前卑职曾经入天牢替犯人诊脉,有幸与苏将军会面。苏将军托卑职问娘娘一声:娘娘……可还愿意与秦倾太子共结连理?”
秦倾……
我深思恍惚,缓缓闭上了眼。
(四)两相疑
也许福祸真是相依而行,我身中一刀,居然换来了自由之身。秦淮不知何时除了软禁的命令,等到我能下床走动的时候,合昌宫已经已经恢复了往日热闹的模样。
春暖花开之时,御花园中百花盛开,美不胜收。秦淮在花园中摆了筵席与各宫妃嫔和朝臣同乐,声势之大,连合昌宫斗能隐约听到鼓乐笙歌丝竹声响。
遇见秦淮时,我正在花架下小憩。春日阳光正适宜,即使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我也懒得睁眼,随意扯了袖子遮住入眼的光亮,昏昏沉沉又是一觉。
再醒来,赫然见着的是秦淮坐在对面石凳上。他折扇轻摇,淡道:“璇妃福厚,恢复得倒快。”
我本能地缩了缩身体离他远些,勉强道:“多谢陛下赦免臣妾罪过。”
“罪过?”他笑了,“你是说行刺之罪,还是别的?璇妃算术委实不精,如若一刀算一报,我们相敬如宾还尚有几报未尝。”
秦淮是个小人,也许这世间的小人都有个瑕疵必报的共性。我悄悄按了把腹上依旧酸痛的伤处,强压下怒火轻声道:“我已经是你的妃嫔,你厌我恨我,贬我入冷宫也好,再补上两刀也罢,这些与我父亲终究无关。”
他沉默不语,我便卯足了勇气忍痛站起身来,坐到他对面,解下腰间的鞭子送到他手上,在他惊愕的眼神中叹息:“我自小骄纵,蛮横无礼,五年前确实是我对你不住年少无知……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你……”他张了张口,却不发一字。
我也有些错愕,这是我第一次见着他失态的模样,自从五年后再相遇,他的脸上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神态。我朝他露了个笑容,小心翼翼松开了握鞭的手道:“我已经嫁你为妃,欠你还未还清的,自有后半生雕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喜乐悲苦,全部交给你。”
秦淮依旧没有开口,只是眼色忽改,手心骤然收紧,握紧了手里的鞭子。僵持片刻,他忽然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合昌宫。
我在他身后静静看他的背影远去,心中恣意畅快之余,也有一丝说不出的怅然。
屈服和解,不过是父亲的一个命令。我憎恶他入骨,却从未想过,区区一次示软,他竟然真的就买了账。
那日过后,秦淮再也没有来过合昌宫。
一转眼,春去夏至,我在这宫闱之中已经足足待了半年,再是焦躁高傲的心终究抵不过宫闱这个熔炉。偶尔与秦淮撞见了,我已经不会郁愤于心。行礼,谈笑,我小心地一点点靠近他,细细观察着他一丝一毫的变化。
秦淮却是少了笑颜,神色僵滞,遇上我靠近,他会冷眼怒视,一如当年那个跌落陷阱中的少年。
我倒更习惯他这副模样,凶则凶,总比之前那个含笑屠戮的君王更真些。他不喜见我,我便借着三分顽劣心处处找机会与他不期而遇,看他憎恶得脸色苍白的模样开怀大笑。
我从未想过,相互憎恶的两个人活生生地磨合会是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是淋漓的伤口被敷上伤药,先是痛楚,而后是麻木,到最后竟有一番沁心透凉的滋味。
如果不是寝殿房梁上那支木箭依旧牢牢入骨,我想,也许有一天,也许没有刘长日日借着送药名义带给我的消息,我或许……真会忘记一些事。
比如猎场,比如,腹中一刀。
秦淮不再苛求于我,宫中谣言开始悄悄滋长。传闻璇妃入宫半年终于得了圣宠,合昌宫半年多晦气一扫而空,传闻皇帝已经数月不入惠妃寝宫……
夏时俯身在我耳边轻诉这些谣言,我听得笑痛了肚子,险些从秋千上栽倒在地上秦淮与我虽然这几月相处稍稍好转,实则是各自揣着一分小心在试探对方的底线,怎么就成了我得圣宠?
只是我从未当真,有人却当了真。几日后的夜里,我忽然浑身绞痛不已,艰难地从床上挣扎起身,三两步就踉跄栽倒在了地上。
御医连夜问诊,每一个都愁眉苦脸欲言又止,直到刘长来诊,我才终于知道了原因居然是中毒。宫闱之中妃嫔争风吃醋我早有耳闻,只是有谁会与我来争宠呢?
服了解毒的药剂,痛苦却并没有减轻。我浑浑噩噩在痛苦中辗转,片刻后悄然涣散了意志。迷蒙中,似乎是有人替我擦去额上汗珠,我挣扎睁眼,却只见着一抹锦衣袖摆。
居然是秦淮。
我一时慌张,愣愣看着他他怎么会……怎么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