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刀伤,我第一次拽着哀求的那个御医……也是他?
他被我盯得有些尴尬,冷硬地别开了视线,良久才道:“你半年前说的,可还算数?”
我疼得浑身是汗,脑海却因着这一句话骤然清醒过来,一时间疼痛仿佛减退了许多。他脸色阴沉,我看着更加不舒爽,直接拽了他的衣袖抓在手里,问他:“什……么话?”
他脸色僵硬,却并没有强行撕扯,犹豫片刻握住了我的手腕,涩然道:“你说,不管我为何娶你,只要我抛弃前嫌,你……是否真心?”
龙凤烛,红嫁衣,飘忽的心跳,微颤的嗓音。一瞬间,记忆如同潮涌。
我不管你为何娶我,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今日嫁你,自当恪守妃德。如果……如果陛下愿意抛弃前嫌,放过我父亲,我……我愿与陛下琴瑟和鸣,心悦诚服。
我在秦淮的低语中忘记了疼痛,脸上竟有一丝燥热,轻声答应了一声移开了尴尬的视线。不论时隔多远,不管有多少理由,半年前的这番话其实再真不过。当初的厌恶是真,心中的在意也是真。
药性渐渐过去,我在迷蒙中浮沉于梦魇,耳边最后听见的,是秦淮一声轻笑,还有他断断续续的低喃:
五年前,你射我两箭,我恨你入了骨;你当庭鞭打我,我便想,总有一天要你后悔莫及……
半年前,我执意娶你,折辱于你,到后来,憎恶已经多过仇恨。我却并不想让你也流放关外。
我想了许多年,一直参详不透,为什么我要花五年去憎恶一个人,却不愿意动她一分一毫。后来才明白,并非因为恨与恶,我不过是忘不掉。
我不知道这一场晕厥持续多久,醒来时,天已经大亮。窗外春光明媚,暖阳如金。
我从混沌中挣脱,第一眼见着的居然是御医刘长。他跪在我床边,苍老的容颜上遮掩不了疲惫。见我醒来,他俯身到我耳边,颤抖道:苏将军……命丧关外,秦倾太子说是……是陛下下的手。
一瞬间,我的身体凉了个透彻。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什么是痛彻心扉。
(五)两相离
我终于明白,何谓恨。
也许,笑容比鞭子弓箭更加能够攻克人心,只半个月,我就得到了五年半都未曾得到的东西:秦淮的笑脸,和他的信任。
我用它们换了一次潜入御书房的机会,盗走了锦州防御图纸,偷偷交给刘长带出宫外在宫外,秦倾的兵马早已安排妥当,只等着他一声令下,就会以肃清皇族血脉的理由挥兵入锦州,夺取皇城,杀秦淮。
秦淮却日渐与我亲昵,别扭而温存着,直到东窗事发,秦倾起兵。
两兵相交的岁月,我夜夜在御书房里陪伴他,看着他的身形渐渐消瘦,居然生出几分畅快来:锦州快完了,他的江山也完了。
他却浑然不知,只是在疲乏时枕着我的肩头闭眼凝神,等我稍稍挪动,他就睁开眼笑上一笑。
这样的笑,让我心中酸楚无比,身体仿佛被割裂成两半,一般畅快,一半痛楚。
锦州城终于告急,那一日,宫里流言如野草狂风般骤卷,一片纷乱之中,秦淮却在御书房里细细拟了一道旨,末了噙着苍白的笑塞到我手中。
我以为那会是禅位的诏书,却不想展开一看,居然是封后圣旨。大兵临城,死到临头,他竟用最后一道旨封我做了一国之母,他的皇后。
秦淮在我错愕的神情下笑得有些羞赧,僵硬道:“你莫要担忧,皇城尚有暗处的禁卫,万不得已之时,我可以带你出宫……”
我僵滞当场不知所措,他却揽我入怀在我耳边轻笑:“你平日里最是胆大妄为,怎么今日被吓着了?你莫怕,我虽根基未稳,但保自己妻子平安,却也不难的。”
前所未有的锥心之痛席卷了我,许多被我可以遗忘的情骤然回到身体中。我几乎是狼狈地推开他,用尽浑身力气朝他嘶吼:“你杀了我父亲!”
秦淮神色略僵,沉默不语。
我浑身颤抖,眼眶痛得几乎要裂开来,我在眼泪夺眶之前捂住了眼,狠狠擦干了对他厉喊:“秦淮,你杀了我父亲……你杀了我父亲!我恨你!”
我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即使他羞辱我,即使他栽赃我,即使他流放父亲去边关,我都可以忘记。可是,他杀了父亲。
父亲死了,不是秦倾为夺位,不是朝臣为斩草除根,不是关外强盗夺财害命,不是病灾饥荒,不是天理轮回……是他,偏偏是他!
为什么非要是他?
秦淮静静地站在几步之遥看我癫狂,等我哭得没有力气瘫软在地上,他才轻声问:“然后呢?”
我木然抬头,道:“然后,我串通了秦倾。”
然后,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还我父亲。
还我……一番情意。
(六)怨憎会
也许,两个相互憎恶的人最适合的结局永远是生死不两立,即使是我与秦淮。
我无数次,当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刻秦淮会是怎样的神情,他是会勃然大怒,还是会冷笑杀伐。不管是哪一种,那日都是我与他彻底决裂的时候。可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我却在他的脸上找不到半分怒意。
又或许,当真相撕裂在眼前,我麻木,他木然,最终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合昌宫,那天夜晚,我的双脚从始至终都仿佛是踩在柔软的棉絮里,睡梦中几次惊醒,皆是秦淮年少时倔强的眼神。
半夜,我发了烧。夏时担忧得在房里直打转,请了刘长来替我诊断。刘长却支开夏时,在我耳边悄语:“娘娘,秦倾太子的人已入宫,娘娘入宫愿意,今夜即可出宫。再过几日,这宫闱便不保了……”
我躺在床上茫然无所措,竟不知道如何出声。
很久很久以来,我一直期盼着秦倾便会带着他的人马杀入皇城,可是事到临头,心却不知去了哪里。
刘长急得额头冒汗:“娘娘,这个时候您不能犹豫啊!”
我只觉累极,没片刻便睡了过去。睡梦中,依稀见着的是当年与秦倾初相见的那个晌午,我满脸羞红地任由秦倾牵着手,眼里心里只孤零零看得见他的一袭青衫。绿荫葱葱中,有一人远远站在花园深处,任由树影遮去他的身形,孤寒如同黑夜里的石雕。
午夜梦回,刘长依旧守在寝殿外间,我缩在被窝里看着烛光把他焦灼的身影剪出了狰狞的形状,一夜到天明。
我想,我不会再犹豫。
锦州被围困,民间谣言渐渐弥漫,宫闱之中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