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房里静坐,只用一把小刀,就把一截圆木削成了一支箭。

黎明时分,我拉弓上弦,一箭刺入了寝殿的房梁,想着那房梁是秦淮的腿,心里居然畅快了不少。

璇妃又如何,秦淮又如何,既然已经进了这沼泽,我便没想过要全身而退。

翌日,大雪,过午初晴。

锦州城四季不如北国一般分明,冬日鲜有降雪。宫里的宫婢太监们早已经兴匆匆在院子中堆起了各式各样的雪人,我看着有趣,叫了随侍的宫婢夏时晃晃悠悠去了御花园。几人协力,推了个两三丈高的雪球到花丛里。

御花园里的雪极厚。秦淮来时,我正与夏时合力才把稍小的雪球扛到大雪球上。夏时吓得松了手,手忙脚乱地向秦淮行礼谢罪,我一时不稳,险些踉跄栽倒在地上。

秦淮站在不远处,与惠妃挨得极近,目光却是落在我身后的雪人身上,良久才淡道:“苏将军今日用刑,璇妃倒是闲情雅致。”

用刑。极轻的两个字,入我耳中却冲了轰天的雷鸣秦淮给父亲的不过是驾前失仪的罪名,关个三日五日便过去了,何来用刑之说?!

“你……你说清楚!”我乱了阵脚,再顾不得尊卑礼仪,三两步冲到他面前拽住他的衣袖,“为什么要对父亲用刑?他什么都没做!就连、就连驾前失仪都是……”

秦淮微微露出一丝挑衅,道:“谋逆之罪,不用刑怎么会招呢?”

“我父亲不可能有谋逆之心!”先帝无实权,父亲若是有心为帝,何须等到今日?

秦淮低眉笑了,轻道:“没有又如何?”

没有又如何?

我忽然有些腿软,心上的焦躁仿佛被大雪掩埋一般,一点点沉重,一点点凉透。

他想用刑,想让父亲身不如死,只这一条就已经足够。父亲有没有谋逆之心,根本不重要。

(三)两相恨

当夜,我第一次闯了秦淮寝宫。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这么卑微的姿态去请求秦淮。即使我受封,即使父亲入狱,我都没有真正地慌乱过。父亲手中兵权并未全部交出,不过是几日牢狱,秦淮能奈他何?

谋逆之罪株连九族,如果不是父亲真正失了势,还有谁敢往他的头上扣这莫须有的罪名?

寝殿内,几个红衣的舞姬正翩然起舞。秦淮倚着梨花木椅把玩一只琉璃盏,见我闯入,他居然微微举杯一笑,轻道:“璇妃为何行色匆匆?”

我郁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深深吸气平复自己的心跳他在寝殿设宴,又撤了门口的侍卫,摆明着是请我入瓮,居然还装模作样地问我为何行色匆匆?

我不响,他也不动,直到一壶酒去了一半,坐在他身旁的惠妃才轻笑起来:“璇妃好失礼仪,见了陛下居然不跪,将军府的大家闺秀原是这等模样么?”

秦淮似笑非笑,眼色如墨云。

我心中火苗被这一抹笑引燃,咬牙上前几步把早就揣在怀里的鞭子和匕首砸在了他案台上,盯着他的眼道:“我欠你的我自己来还,和我父亲无关!你如果记着一箭之仇鞭笞之痛,我愿意原罪奉还!放过我父亲!”

歌舞姬吓得花容失色,一散而尽,寝殿里顿时空荡荡一片。

秦淮并没有半点反应,我却忽然看到了他的案台前高高的一摞奏折,其中有三两个已经展开,父亲的名字赫然在目。我只看了一眼,手和脚就开始浮软。

树倒猢狲散,父亲如果真的到了任人鱼肉的地步,朝野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

“璇妃倒是好记性”秦淮淡道,“不过我倒忘了这些陈年旧事了。”

“那你就不要给我父亲安莫须有的罪名!”

“莫须有?”他笑了,目光落到案上的匕首上,冷道,“来人,擒刺客。”

“你!”

转瞬间,几个侍卫忽然破门而入,一剑抵上我的咽喉。我慌张后退,重重栽倒在地上,抬眼时已经满目光晕。朦胧中,唯有秦淮阴冷的眼分外清晰,一如五年前猎场密林中初遇,只是被盯着就让人心惊胆颤。

我突然忍不住地颤抖,并非害怕,只是因为憎恶到极致,心如裂石。

行刺,擅闯,两条死罪并没有给我带来预期中的刑罚,他只是罚我软禁在寝宫,并且调走了一切宫婢与太监,每月送入宫中的月例减了大半。吃,穿,住,样样都需得我自己动手。

这是他的羞辱,比刑罚更加狠戾三分。

入宫一月,我仍旧看不透秦淮,却清楚地知道了水火不相容的感觉。他憎恶我,我憎恶他,我是他的妃子,他是这宫里唯一的主人,日日住在宫里,就仿佛刀刃与米糊为伴,搅不烂,锤不刚,杯杯入口尽是鲜血淋漓。

我不知道父亲境况如何,更不知道秦淮究竟想如何处置我,每日的焦躁渐渐累积成窒息,直到一个不速之客意外到访。

惠妃。

她早已退却了宫婢的卑微神色,眼角眉梢渐渐沾染了皇家鸿鹄之色,讥诮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顿良久才道:“我竟不知璇妃已经落魄到这般地步,陛下也真是,即使苏将军已被流放,璇妃好歹也是将门之后,于国有恩啊……”

父亲被流放?

我的心狠狠颤了颤,口中有些腥甜,不知是咬破了舌头还是下唇。

惠妃柔柔笑了,上前搀住我的胳膊道:“璇妃妹妹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毕竟这宫里是不会有御医来的,璇妃从小娇贵,要是累坏了身子可不好了。”

一股脂粉气冲入我的耳鼻,带来一阵阵的呕意。

我心中郁火骤起,就着她伸过来的手一把拽住手腕奋力一带,抽出腰间的鞭子冲着她的脊背扬手一鞭。

她痛得在地上打了个滚,狼狈站起身尖叫:“你好大的胆!不要命了么!竟敢行刺本宫!”

我冷笑,第二鞭紧随其后,三鞭落定,才道:“打了你,又如何?你大可以和秦淮去说,让他也流放了我。”

从前有我父亲权倾朝野,我敢恣意妄为,现在父亲落到如此境地,我便再无牵挂,打她又如何?

“你等着!”

惠妃狼狈逃离,我却在她身后松开了握鞭的手,缓缓坐倒在地上。

流放,古往今来,那些流放的人有几个能真正活着到边疆?父亲年岁已高,怎么撑得住这一路的艰险?更何况……秦淮,他有意放惠妃进来羞辱,未必是真饶父亲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