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浑然不觉,森森然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的眼,淡道:“跪下。”

我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刺痛,心中的业火渐渐燎原。末了,我调整箭锋朝他嬉笑:“你猜,是你跪还是我跪?”

如果这是一次挑衅,他无疑成功了。从拉弓满弦到一箭入骨只是一个转瞬,那个桀骜的小身板在我面前倒下却用了很漫长的时间。

在这个漫长的时间里,我屏息看着他双腿屈膝,心跳不知缘由地狂跳起来,仿佛脱缰的野马,再也栓拽不住。

事实证明,这个冷宫淮皇子果然相当不受待见。我连射淮皇子两箭,皇帝却只道了一句年少无知便一笑而过。倒是父亲,在我回家后罚我三天三夜不准进食,不准喝水。

淮皇子叫秦淮。整整三日,我在睡梦中把这两个字念了无数遍,深深刻进骨肉中。等到第三日,我已经昏沉得不知今夕是何年,只知道害我差点丧命的人,叫秦淮。

一个月后,我跟着父亲入宫,第一次见着了我未来的夫君,当朝的太子秦倾。他来时,我正举着鞭子威胁御花园的小太监跳下湖去,他略微慌乱的声音引得我回了头,不经意地,就与他澄净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也许有些人生来就带着股晶莹剔透的风骨,我呆呆看了良久,手里的鞭子怎么都挥不下去。满心满腹只剩下纷乱如春雨的心跳声,脸上发烫,手脚无措地想处地方钻进去。

小太监慌乱地磕头,他挥挥手,脸上的神色渐渐舒缓开来,朝我露了个笑。他道:“你可是苏将军家的苏璇?父皇召见,我引你去。”

我还愣在当场,直到他到我面前牵过我的手,拉着我出了御花园,我才惶惶回过神来,双颊灼烧,半句话也讲不出来。

那一日,直到筵席散场我都没能挤出一个字来。皇帝与父亲举杯共饮,见我笨拙的模样开怀大笑道:“苏将军府上的小丫头原也有这般羞赧的时候,苏将军,看来不用等几年,就是国之大喜的时候了。”

我更加羞愧,找了空子溜出筵场,却不想迎面撞上个被人搀扶着的身影,正想瞪眼过去,却被那人的目光生生触得打了个冷颤。

他身形羸弱,脸色苍白,唯有那一双如寒潭的眼让人心悸。

秦淮。真是冤家路窄!我壮壮胆子瞪眼过去,冷笑:“哎呀淮皇子,你瘸了?”

秦淮不言语,冰冷的目光如刀锋一般掠过我的眼。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他这副模样,平白无故让人如堕冰窟。他不开口,我腰间的鞭子便毫不留情地吻上他的伤处,只一下,他就踉跄着跪倒在了地上。

我心情大好,笑嘻嘻去勾他的下巴:“这次是你自己先跪的,往后你跪的机会还多着呢。”等我贵为国母,他一个根本不被皇廷承认的皇子早晚是被撵出皇宫的下场。

他却只是仰头看着我,眼里隐隐泛着凛然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拭目以待。”

四个字,让我着实心寒了半日。回到家里,父亲又罚我在先祖灵位前跪了两日。我力竭晕厥,再醒来时已经在自个儿的床上。

父亲亲自喂我喝药,在我床边摇头:“璇儿,老夫平日惯你宠你,你再是骄纵都不曾打骂责罚过一次,只是你终究有一天要母仪天下,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伴君如伴虎?”

我不开口,他又叹息:“你还小,朝中事风云莫测,岂是你这小丫头能看透的?今日你打了淮皇子,陛下不责罚,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啊。”

我缩在床上发抖,心却困惑燥热--我打了又如何,杀了又如何,父亲手掌兵权,姑姑凤印在手,朝野上下十有□是我父亲门生,即使我真一箭射中他胸口,一鞭子毁了他容貌,皇帝又能拿我如何?

秦淮不过是个不受宠的讨厌鬼,而我却是早已定下的太子妃,孰轻孰重,谁人不知?

我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才明白何谓朝中事风云莫测。

三年后,邻国来袭,皇帝御驾亲征得胜归来,一夕之间五湖朝拜风头盛极。太子秦倾却因为谋逆之罪锒铛入狱。一月之间,父亲的党羽被清剿得支离破碎,连同二皇子,三皇子的亲信也未能幸免。

父亲一夜白发,借着姑姑尚存的羽翼在江南选好了解甲归田的宅子,只等着皇帝盖上金印便抛却一切狼狈归田,可谁料姑姑忽然染了重病,一命呜呼。皇帝老矣,死前立下遗诏,封五子秦淮为太子。不日,秦淮即位。

那年,我十五,及笄在即。

中秋那日,宫中来了一对人马。领头的太监扯着嗓子宣读圣旨:“苏氏为保江山劳苦功高,苏氏小女苏璇温良慧心,今封为璇妃……”

日光照得人晕眩。我跪在地上眯着眼看到秦淮站在门口,一刹那神思恍惚几乎晕厥。

日光下,他锦衣执扇,器宇轩昂,含笑妍妍,再不是当年那个一脸阴寒苍白的冷宫皇子,却更加让人手心透凉。

父亲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悲怆,几近疯狂,他道:“我终于还是输了!我真信了他,信了你不过是他引以为耻不想承认的儿子!他这一招棋走了整整十八年,好得很,好得很啊!”

秦淮却不理会父亲,他径直走到我面前,金边的折扇挑起我的下巴,幽幽笑道:“你看,是你跪着,还是我跪着,璇妃?”

我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凉了一片。

(二)两相仇

初冬时分,我终于披上嫁衣入了宫闱。只可惜,我婚礼的喜钟是与父亲锒铛入狱的铁链声交织响彻锦州城的。秦淮只用了一个小罪名就把父亲扣押入牢,而我,当夜就披上了大红喜服。

帝寝居然并未点燃火炉。暗金的龙凤烛下,我只穿着单薄的纱衣坐在床上,心里纵然烧了十万丈火苗,身体却冷得发抖。半夜,太监手执明灯推门而入,秦淮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我发抖,轻柔道:“居然忘记了火炉,璇妃可是冷了?”

我一时心闷气急,口中居然尝到一丝腥甜,咬牙答:“不冷。”

于秦淮,三个月前我还是略有愧疚的,我当年年少刁钻一箭害他险些废了一双腿,之后又鞭打得他几近毁容,长大后,我也曾悔过,也曾想过补偿,却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让人憎恶。

掌灯的太监清理了房里的龙凤红烛悄然告退,只留下秦淮站在房内。我坐在房里局促无比,只能把头深深埋入烛光暗影之中。片刻后,一柄镶金折扇触到我的脸颊,我惶惶抬头,却只听见他讥诮的声音。他道:“你可知我为何执意娶你?”

我忍了忍,恍惚盯了房里的龙凤烛片刻,道:“我不管你为何娶我,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今日嫁你,自当恪守妃德。如果……如果陛下愿意抛弃前嫌,放过我父亲,我……我愿与陛下琴瑟和鸣,心悦诚服。”

秦淮一愣,眼角缓缓舒展出一丝冷峭的笑意:“琴瑟和鸣?苏璇,太后过世,将军入狱,你还配么?”

骤然间,寒风入窗,透骨冰寒。

我茫然抬头,只见着秦淮一柄匕首划过龙凤烛。半截红烛落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火苗忽熄。

房间里漆黑一片,我再也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轻微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了,又渐渐远去。紧接着,是房门开启的吱嘎声。

不配。我细细咀嚼着这两字,心上居然只有微微的涩然。

既然不配,何苦娶我?

屋内尚有一息月光,正好落在地上的龙凤烛上。我犹豫举步捡起了它们,又忽然想笑:民间传闻,新婚房里的龙凤烛须得燃上一夜,是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和美完满之意。秦淮一刀把我的新婚烛一切为二,情断义绝,当真是憎恶我到骨子里吧?

龙凤烛虽不曾燃尽,我却终究成了秦淮的璇妃,虽不蒙宠,却是新帝第一个受封的妃嫔,也是唯一一个妃嫔。只不过,这唯一只单单保留了三天。三天后,秦淮便封了第二个妃嫔,与我位阶齐平,封号惠。

宫中再一次挂起了红绡红帐,丝竹之声欢畅地响彻。我闲来无事悄悄去观望,却只远远见着秦淮红衣金冠,身边站着个同样红衣却算不上容貌艳丽的女子。我瞧着眼熟,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容貌普通的女子是当年猎场相遇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宫婢。

当夜,秦淮留宿惠妃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