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美玲的笑声卡在喉咙里,变成短促的咳嗽。

心狠的人养出的女儿也一样心狠。郑美玲检查作业时的红叉能划破纸背,而林志风只会偷偷往她书包塞小零嘴儿整天操劳管教的妈,哪能比得上那个难得回家却总逗她玩的爸。

郑美玲伸出手焐雪球冻红的耳垂,“等妈妈站稳脚跟……”

“K128 次列车即将进站。”广播里的电流声吞掉了郑美玲说的后半句,“妈妈会回来接你。”

郑美玲的手握上捆着被褥的麻绳,林志风却没有松手,“用我给你送到座位不?”

“不用,你看前面就是五车厢,没几步道,你看好雪球,这人多。”

“茶叶蛋路上饿了吃,到哈市找个饭馆吃口饭再上飞机,别不舍的花钱。”叮嘱完,林志风终于松手了。

行李箱滚碾过月台,林雪球看着母亲越来越远,她突然大喊:“妈!”

二十年后雪球依然记得那个画面。母亲转身时扬起发梢的瞬间,父亲却突然佝偻着系根本不存在的鞋带。雪球扯下那条红围巾,跌跌撞撞往前跑,将那抹红色在空中挥舞。

当雪球终于扑进母亲怀里时,郑美玲的双手却死死攥着行李带。那个拥抱短暂得如同呵出的白气,转瞬即逝。

雪球举起红围巾,“妈,你的围巾。”

眼中期待化为苦涩,郑美玲用力地眨了眨眼,夹断了连绵的泪,“深圳没有冬天,妈妈用不上,留给你吧。”

火车开动了,车厢的玻璃映出郑美玲的脸,雪球又往前追了两步,却被林志风拎住后领。

“你妈属凤凰的。”林志风用袖口抹着雪球的鼻涕眼泪,“咱这鸡窝留不住金凤凰。”

“是因为那孩子掉了吗?”雪球盯着他军大衣前襟的油渍,“你俩才不过了?”

“哪呀。”林志风手指蹭了下雪球鼻尖,“你妈心气高,想送你出国念书呢,她要去挣大钱,给你攒留洋的学费。”

“那你咋不一起去呢?”雪球继续追问。

“爸就想在平原烤鸡翅。爸的根早扎进烧烤架里了。” 林志风把红围巾往雪球脖子上绕,问她:“倒是你,咋不跟你妈走?不想当小凤凰,就想当小家雀?”

雪球咧嘴笑了,笑得很难看,“我寻思她能舍不下我,能把她留住呢。”

林志风怔了怔,拍了下雪球的脸蛋,“傻样!她指定舍不得你。要是你想跟你妈,我送你找她去。”

“我不去。”雪球跺脚,打断林志风的话,“奶奶说,跟去了就是个拖累!”

“你知道啥叫拖累?”

“就是……”雪球吸溜着鼻涕,“让妈挣不着钱,还得多受份罪。”她抬头时,眉心皱出褶子,像个小老太太。

“爸,我不想妈受罪。”

林志风平视女儿的眼睛,揉她头时手在抖,“对,咱别让你妈受罪。”

远方,汽笛与铁轨的震颤一同消失了。

林志风抱起雪球,“走,回家。”

雪球把冻得通红的鼻尖埋进红围巾里,茶叶蛋的咸香里还裹着母亲身上的雪花膏味。

寒风卷着煤渣掠过小院儿,雪球和林志风回到了银漆大门前。

此刻的林志风不知道这个没有郑美玲的地方,还能不能叫家。

那一年林雪球十岁,郑美玲和林志风的婚姻走到了尽头。雪球还不懂离婚证是什么,却清楚记得,自从上个月那场惊天动地的争吵后,这个家变得很静。

爸会在三餐前出现在厨房,夜里却不见踪影,妈终日卧在炕上,像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像。偶尔两人同时出现在客厅,他们之间也会多出来足够再站一个人的空隙。

一个月前,林雪球就蹲在银漆大门前。她攥着半截粉笔头,在水泥地上画着歪扭的“深圳”。这是屋内爸妈争吵时,从妈妈嘶哑的声带里迸出的词汇。

“你这刚小产一个礼拜,哪走得了?马上也过年了,年后再说吧。”林志风叹了口气,手里的毛线帽子要往郑美玲头上戴,“受风了容易落下病根儿,以后天天头疼。”

她却躲开了。

衣柜深处藏着的秘密也是在那天现形的。

当林志风抖开那件尘封已久的红色大衣时,一个白色药盒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目光却被药盒上“终止妊娠”四个黑体字死死钉在原地。

原来妻子为了能够离开,居然亲自挥动了那把割断脐带的刀。

“造孽啊!咋这么心狠!三个月了,说打就打?”奶奶将搪瓷缸砸向墙面。

“想去深圳想疯了是吧?”爸爸开始翻箱倒柜,“看来我这麻雀窝也强留不住你,你想走就走吧。”最后扯出来两个红本儿摔到妈妈面前。

后来,那两本证上的头一个字,从“结”变成了“离”。

妈妈怎么会故意不要肚子里的孩子呢?

明明有个炉火烧得很旺的夜晚,她是那么期待那个孩子的到来。

那天,郑美玲裹着毛毯倚在铁皮炉边,泛黄的新华字典在膝头摊开时,跃动的火苗正将“晨”字镀上金边。

“林晨光像不像清晨第一缕照到铁轨的光?”妈妈的手指在铅字间游走,指尖在“光”字上悬停良久,仿佛在抚摸尚未隆起的腹部。

林雪球正用火钳拨弄炭灰,脑海中充斥着不希望这个孩子到来的念头,她没有回答,只是故意把火星拨得四溅。

会不会是自己的不欢迎,那个叫晨光的孩子才离开的?之后的雪球常常在想,要是当年在炉火旁时,她能说句“好听”,要是少拨弄那几下炭灰,晨光是否就能穿透平原终年不散的煤烟?

如果晨光顺利诞生,是否妈妈就不会走了?

读着读着眼眶有点湿润。很克制的文字,蕴含了深沉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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