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刚!”见方富贵斜了儿子一眼,脸色不是很好看,方小杏低声提醒了他一声。

方小刚本不想买她的帐,余光瞥见面无表情的吴可黛,乖乖放下了筷子,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但提款机的面子,还是要顾及一下的。

总算集齐了所有人的目光,方富贵的嘴重新咧回耳根,郑重其事道:“咱老方家,这些年从一无所有到落地生根不容易,只要你们有出息,我和你妈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冠冕堂皇的话,只能感动自己,并没有引发谁的共鸣,见有点儿冷场,邱春花附和道:“你爸说得对,希望你们从今以后越来越好。”

吴可黛先举起了杯,方小杏方小刚也紧跟着,大家装模作样了一番。

方富贵看着眼前的一幕,欢喜的同时,不由生出几分悲戚,鼻根一酸,眼角挤出几滴泪:“这些年苦了可黛了,老方家对不起你。”

他不知道方小刚早已经知道了内情,话说得很含糊。

“没什么对不起的。”吴可黛看着方富贵,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她嘴角微微扯了扯,接下来的话说得意味深长,“而且,人生所有的苦,都在十八岁之前吃完了。”

方富贵脸上一僵,眼泪和笑容同时凝固,她是十八岁那年成为黄曼茵吴建国女儿的,言外之意,所有苦难都是方家给的?

丫头片子就是靠不住!没良心!小白眼狼!要不是当初自己机灵,能有她如今的荣华富贵?

不过,吴可黛不再是方小桃,方富贵心里再不满意,也不能在脸上表露半分,全家今后还得指望着人家呢!

尤其是方小刚,成天游手好闲,要是没尊大佛罩着,以后父母一撒手,怕是连饭都吃不上,方小杏被个残疾孩子拖累着,自顾不暇,肯定指望不上。

在方富贵心里,儿子就算是坨屎,也是香屎。

一顿饭吃得心思各异,吴可黛嚼着邱春花精心烹制的鱼肉,却食不知味。

她早就应该想到,儿时都不曾享受过的家庭温暖,离开二十年后又怎么可能得到?

终究是自己贪心了。

见吴可黛一脸困倦,方小刚殷勤道:“姐,你要觉得累,去我屋睡。”

“不用了。”吴可黛揉了揉太阳穴,不知道蒋莫旗什么时候回来,她迫切地想要进行下一次治疗,只有在催眠回溯之后,才能感受到一丝丝松弛。

“不脏,新换的床单被罩。”有了五万块钱做支撑,方小刚对吴可黛恨不得就像伺候老佛爷一样,他一脸诚恳,颇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今天特别冷,还下着雪,路不好走,又这么晚了,你开车我不放心。”

方富贵一脸欣慰地看着方小刚,这王八犊子总算开窍了。

“就是,住下吧!”邱春花往窗外看了看,刚刚的小雪花升级为片片鹅毛,一眨眼的功夫,外面就变成白花花的一片。天气预报说本市即将迎来今冬的第一场暴雪,“你和小杏盼盼凑合一宿,小刚跟我们挤挤。”

吴可黛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今天见过贾桃后,尤其是听到这个新名字后,她整个人似乎都被抽干了,吃过饭后更是一点儿都不想动弹。

那栋豪奢的别墅里,虽然有吴建国,有红姐,还有几只闹腾的土鸡,但想起来却总是冷冰冰的,只会让人陷入无尽的空虚和寂寥。

吴可黛和方小杏一左一右,躺在方小刚的床上,盼盼在中间,将二人隔开。

“上次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才一熄灯,吴可黛就开了口。

“什么问题?”方小杏心一慌,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幸好黑暗掩盖了所有不安的情绪。

吴可黛沉默不语,夜色中只有浅浅的呼吸声,须臾后,她改了主意:“算了,没什么。”

方小杏悄悄嘘了口气,她自然知道吴可黛指的什么,但这件事绝对不能吐露半分,装傻装到死。

“钱的事,不用发愁。”吴可黛平复了一下心绪,换了个话题,“按之前说的,盼盼今后所有的费用,全部由我来负责,你无需再看蔡东山的脸色。”

“嗯。”感激的同时,方小杏也有几分别扭,虽然吴可黛没明说,但很显然,人家的言外之意是买断那个秘密,虽然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一个是因为钱,一个是因为情,两相对比,心底不由涌起一丝凉意。

吴可黛终究是信不过她的。

不过,很快的,方小杏又暗嘲自己矫情。不管怎么样,二人是骨血至亲,吴可黛不会害她,自己接下来什么都不要想,把盼盼平平安安养大,才是正事。

暴雪如期而至,落在萧瑟的墙头上、冷硬的窗台上、干瘦的地面上,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枯枝不堪重负,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

窗外莹白耀眼,窗内黑如浓墨,一道道横竖相交的陈旧木棂,彷佛无数条结界,将世界分成泾渭分明的黑白两色。

迷蒙间,吴可黛仿佛又回到了方小桃的世界。

自从死里逃生回到家后,方小桃像丢了魂一般,昏睡三天三夜才醒过来。一睁眼,看到三张熟悉的面孔,愣怔片刻后,眼泪不由迸发而出。

“小桃,这两年,你到底去哪儿了?”邱春花面相变化很大,方小桃几乎认不出她,皮肤又黑又粗,鼻头还超级大,整个人浮肿得厉害。

“没……没去哪儿……”想起曾经发生过的点点滴滴,方小桃条件反射似的打了个冷战,两年的折磨如同一场噩梦,如今梦醒了,她再也不愿提半句。

“吴处长家的珠珠呢?你俩不是一起……”方富贵眉头紧皱,询问女儿的同时,似乎在考虑另外一件事。

“不知道不知道……”一双绝望的眼睛在脑海中浮现,凛冽的皮鞭声撕裂了空气,一下下仿佛全都抽在她身上,方小桃吓得浑身发抖,缩成小小一团。

方小杏年纪还小,隐约猜到姐姐遭遇了什么,却又不是很清晰,心中忐忑极了,僵直地站父母中间一动也不敢动。

“你问她干嘛?”邱春花眼圈一红,两年,方小桃失踪了两年,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女人,她很清楚女儿这辈子的清白全都毁了,此时终于将闷在心中愤懑发泄了出来,哭喊道,“要不是为了陪着她去领什么鬼奖,小桃也不至于被连累遭横祸……老天有眼,终于让我闺女回来了啊……”

“小点儿声!”方富贵的眼神直往邱春花肚子上瞄,“万一让别人听见,就麻烦了。”

方小桃当时正陷在极度惊惧的情绪中,并没有察觉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待她情绪稍稍稳定后,方富贵将邱春花和方小杏赶了出去,才将两年间发生的事情一一到来。

原来,黄忆晨和方小桃失踪后,黄曼茵吴建国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找人,但两个孩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半点消息。

在黄家强大的关系网面前,方家贴在电线杆子上的寻人启事,显得那么苍白,那么不值得一提。邱春花整日以泪洗面怨天尤人,方富贵束手无策脾气愈发暴躁,方小杏每日按部就班上学放学,战战兢兢在夹缝中求生存,大气都不敢出。

但方富贵永远都无法理解,越是高高在上的人,面对无解的问题时越是焦虑。

权利和金钱即便能解决世界上 99%的问题,但它们依旧不是万能的,当那 1%不幸降临时,他们突然失去了对人生的掌控权,用尽全力的结果,就是绝望崩溃。

黄忆晨的失踪,对黄家每个人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因为对外孙女思念过度,黄局长和老伴一个月内前后离世。

失去唯一的女儿,已经让黄曼茵的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父母的离开,最终成为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