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韬铭如实回答:“松井先生今天的确在府中各处走动,无人敢拦。可是,日本人怎么会绑架日本人呢?这有点说不过去,他们不是最讲究‘团结’吗?”

殷蘅樾从鼻子里挤出一声极尽嘲讽的冷哼:“他们?我还不了解他们?贼喊捉贼、同室操戈,一向如此。老六说得也不是不可能,他想要拿我一手,或者另有所图。不然,怎么前脚松井到了码头,后脚藤原就失了踪。在我们殷家这深宅大院被掳走,是有些牵强,但若是藤原他自己走的呢?这八成是他们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张韬铭一听这话,心中暗喜,这个解释简直是为他开脱失职的好借口:府里丢了日本人,他难辞其咎;可若是日本人自己串通好了玩金蝉脱壳,那可就没有他的责任了。于是忙不迭地点头:“老爷明鉴。他们这是处心积虑,一箭双雕,既能把藤原失踪的屎盆子扣在咱们头上,让老爷您难做,又能借机狮子大开口,索要好处。其心可诛。”

“你看这字条上的要的东西,他要我亲自携带木胎前去那艘炸得只剩骨架的破船上交易,这确实更加可疑。但是话说回来了,有没有可能是宋执钧故意为之,就是为了混淆视听,以拿回那个木胎呢?”殷蘅樾苦恼得皱起眉头,不住地叹息。

林瑟薇不敢再为宋执钧说话,故作天真地接口:“是呀是呀,就算他们东洋人再狠辣,也不会将自己人的手指头切下来的呀。”

“那都不是什么问题。”殷蘅樾道,“炸死的十五个人,还有今早被他处决的那四个劳工,哪一个人的手指头切下来不能装装样子?”

林瑟薇和张韬铭都不再说话,默默地等着殷蘅樾做出决定。

“明天晚上,韬铭,你带着家中所有护卫,加上谢云升的治安队,一同去那艘破船,将那地方团团围住,一定把人抓住。记住,我要活的,必须撬开他的嘴,我倒要看看,躲在背后兴风作浪的,究竟是哪路神仙。”

“是,老爷,您放心。”张韬铭攥紧了拳头,“我一定会将人抓住。”

“老六,你现在就大张旗鼓地去采买,让府里所有能动弹的人都给我忙起来。后天的订婚宴,我要它红绸漫天,鞭炮轰鸣,办得比过年还热闹。动静越大越好,我要让整个五寅镇的人都睁大眼睛看清楚,听个明明白白,我殷蘅樾,还是这方水土的天,谁也甭想翻天!”

林瑟薇软软地应了一声,带着一阵香风离去。

张韬铭却没有慌着走,低声问殷蘅樾:“老爷,这事儿,您要不要跟松井先生说一声?毕竟,他们都是东洋人……”

殷蘅樾却猛地一抬手,打断了他:“万一明敬不知天高地厚地搅入了这件事之中……她搅进来,就是我搅进来……早点打发她嫁了人,我也能轻松些。”

张韬铭会意地一点头,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殷蘅樾站起身,慈父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你和明敬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同一般。如今明敬要嫁给那么一个人,你心里不好受。可是,韬铭,你要知道,这是咱们的退路。就算我要投靠日本人,手里也得攥着自己的枪杆子,腰杆才能挺直,说话才有分量。明敬她就是拴住雷鹤存的那根最结实的绳子。这根绳子,必须系紧,系牢,容不得半点闪失。”

“老爷,我知道,我都明白。”张韬铭的腰背弯得更加厉害,他恨自己不是雷鹤存,恨自己居然手下没有几千人,更恨这不公平的命运。

杜隐禅将轿车停在了雷鹤存的营房前。她可没什么耐心,坐在车里,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摇下车窗,两根纤长的手指夹着一本深蓝色封皮的证件,对着门口如临大敌的持枪守卫随意一晃。“叫你们雷师长出来见我。”

守卫没见过她,也不认识那本特别通行证,可那辆亮锃锃的黑色奔驰轿车,别说在偏僻的驻军小镇,就是北平、上海滩,也绝非寻常权贵能驾驭。

“你是什么人?”虽然还端着枪,但是问话的口气明显软下来。

“党调科。”她不耐烦地说了这三个字,就不再开口。

其中一名士兵转身跑步回营通传,另一个死死地盯着她。

“要不要来一根?”也不等人家回答,杜隐禅从银质烟盒里弹出一根烟,看也不看地甩过去,“好东西,尝尝。”

士兵忙接过,飞快地塞进里层衣兜。

雷鹤存并没有将党调科很放在眼里,只派出副官郑怀安来迎接。

郑怀安一眼就认出杜隐禅,那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看到了最痛恨的仇敌。

“是你。”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猛地指向杜隐禅,“来人!把这个招骗子给我拿下!”

随着他一声令下,十多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哗啦一声拉响枪栓,将奔驰车团团围住。

江小桃藏在座位后面,低声道:“跟你说了,这样不行,你以为他们都是傻子?”

杜隐禅丝毫不惧,将鼻梁上的墨镜摘下来,右手搭在车沿上,笑道:“抓呀,最好把我杀了,我看你们这个什么国民革命军独立第十一师立刻就得给我解散!”说话间,她将特别通行证精准得掷了过来。

郑怀安带着怒气翻开。烫金的党徽、复杂的暗纹、鲜红的印章,看上去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凭证。姓名栏赫然填着两个遒劲的钢笔字:孤鸿。

“孤鸿?”他抬眼看着她,“你就是孤鸿,大名鼎鼎的孤鸿?”

杜隐禅笃定的一点头。

“你到底是什么人?先是叶先霖,后来又是杜隐禅,怎么现在又成了孤鸿?”

“都是我。”她跳下车来,顺便打开后门将江小桃拉下来,揽在怀里,好一个浪荡公子哥,执行任务还要佳人相伴,“走吧,前面带路。我得跟雷师长聊聊。”

郑怀安捏着那本沉甸甸的通行证,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咬牙挥了挥手。士兵们将枪口稍稍放低,让开一条仅容两人通过的缝隙。

军营之中,情形却远比杜隐禅预想的要严峻百倍。

踏入营区,一股混合着浓烈石灰硫磺的恶臭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营房之间空地上,临时用门板和油布搭起了巨大的棚子,一眼望不到头,里面躺满了呻吟的士兵。咳嗽声此起彼伏,呕吐物和排泄物随处可见,穿着防护布罩、脸上蒙着湿布巾的杂役兵麻木地穿梭其间,费力地清理着,但浓重的秽气始终挥之不去。

几口大铁锅在空地边缘架着,底下柴火烧得噼啪作响,锅里翻滚着浑鼻的药汤。几个穿着长衫、面容憔悴疲惫的老者和中年人正指挥着士兵给病患灌药,他们是被强行请来的本地大夫和郎中,但他们也回天乏力,强忍者恐惧和不适,做着徒劳无功的努力。

他们之并却没有曲怀霜和房雪樵。

杜隐禅揽着江小桃肩膀的手臂不易察觉地收紧,墨镜后的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江小桃更是吓得浑身发抖,几乎将整个身体都缩进了杜隐禅的怀里。

“看到了?”郑怀安冷笑,“孤鸿特派员,您来得正好,看看我们第十一师,看看这该死的瘟疫。大夫束手无策,药石罔效。每天都要抬出去几十个。再这样下去,不用等你们解散,这里自己就死光了!”

“带我去见雷鹤存。”杜隐禅还是那句话,“我有话必须当面跟他说。”

“好。”郑怀安的语气中有些不怀好意的成分,“跟我来,雷师长在指挥所恭候大驾,请吧,请啊。”

杜隐禅稍一犹豫,立即跟上,

指挥所在一个稍微僻静的院落,门外重兵把守,郑怀安带她们进了院子。这个院子里的药味更浓,杜隐禅立刻判断:雷鹤存也中招了,而且病势凶险。

杜隐禅让江小桃在门外等着。郑怀安阴沉着脸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屋内光线昏暗,窗户被厚厚的帘子遮住大半,宽大的行军床上,一个魁梧的身影半倚着,盖着厚厚的军毯,身体却还是不住得剧烈颤抖。

雷鹤存已完全不复往日的威严。

听到门响,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死死地盯着走进来的杜隐禅,暴戾之气瞬间冲散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