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雪樵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三两步回到书局,将褚芦生扛在背上,迈开步子就出门去。

殷明敬在他身后担心的问着:“冰砚,你小心些呀,不要摔倒。你知道曲医生的住处吗?“

房雪樵头也不回:“放心。”

张韬铭奉殷蘅樾之命前来。他方才寻到殷老爷,将松井在水牢中的所作所为详细禀报。 这番禀报竟似一剂良药,瞬间驱散了殷蘅樾心头的疑云松井肯给明敬面子,足见日本人对他殷蘅樾仍存倚重,绝无除之而后快的心思。 殷蘅樾深谙“投桃报李”之道:松井既已高抬贵手放过他女儿,他岂能不识抬举?自然该将那个侥幸未死的苦力,主动奉还到松井手中才是。

“大小姐,人呢?”张韬铭找遍了楼上楼下,一个人影不见。

殷明敬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地摆弄铅字:"小时候你替我挨打时,倒有几分骨气。可怎么长大了,却变成十足的小人了呢?”

这句话将张韬铭说得羞赧而自惭,垂下脑袋,半天才说:“大小姐,我是为了你好。东洋人睚眦必报,惹不得。”

殷明敬冷哼一声,叫竹心:“把无关人等都清出去吧。书局不好招惹脏东西。”

张韬铭不必竹心驱赶,低头带着人离去。

竹心看着安静的街道,担心的说:“大小姐,傅小姐他个子虽然挺高,可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背着我二哥那个大男人,不知能不能找到曲医生。”

“放心吧。”殷明敬拍拍她的肩膀,睫毛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傅冰砚绝对可信,他一直都是最可靠的。”

房雪樵背着褚芦生几乎没了生机的躯体在五寅镇青石板铺就的巷陌间穿行。一个漂亮的大姑娘背着个血人疾步如飞,这本身就是道奇怪的风景。

褚芦生微弱的呼吸断断续续,房雪樵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加快脚步。汗水滑过刻意描画得秀气的眉毛,他顾不得擦,也顾不得路人惊疑的目光,凭着一张嘴,问出曲怀霜的诊所的位置。

挂着“济世诊所”木牌的小院终于出现在眼前,院门虚掩着。房雪樵一脚踹开,冲了进去。

“曲医生!曲医生救命!”

内堂的帘子被掀开,曲怀霜快步走出。尽管已经见过数面,可再看到房雪樵时,还是一阵恍惚。

“傅小姐。”曲怀霜努力克制着眼睛,看向他的后背,“这是什么人?”

房雪樵急声道:“他叫褚芦生,被日本人打的,他快不行了!”

在曲医生的帮助下,他将背上的褚芦生卸下,平放在铺着白布的单人床上。

曲怀霜立刻俯身检查褚芦生的伤势。看清楚那破碎的皮肉和深可见骨的刀伤后,饶是他行医多年,见惯生死,也忍不住连连摇头。

“这是酷刑!”曲怀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他迅速关上房门,戴上橡胶手套,“必须立即进行手术,清创缝合,注射消炎针剂。”

他一边取出器械,一边对房雪樵道:“傅小姐,麻烦你搭把手!穿上那边的白大褂,帮我递器械,按住他。”

“好。”房雪樵抓起旁边挂着的一件白大褂套在身上,戴上曲怀霜递来的手套,动作意外的沉稳麻利。

剪刀、镊子、止血钳在曲医生的手中翻飞,房雪樵盯着他的手势,准确地递上需要的器械,或用纱布按住出血点,动作配合默契得不像初次搭档。

曲怀霜偶尔抬眼看向这个“傅冰砚”,他那份在危急关头透出的专注与镇定让他更像死去的傅冰砚他曲怀霜的妻子。曲怀霜甚至一度恍惚的认为他的妻子起死回生,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这感觉如此诡异又如此强烈,让他不得不强行将注意力拉回眼前血肉模糊的伤者身上。

褚芦生几次在剧痛中抽搐,被房雪樵死死按住。终于缝合完毕,曲怀霜剪断线头,长长吁出一口气,他的表情依然凝重:“失血太多,感染风险极高。今晚是关键。”

房雪樵刚想开口替褚芦生道谢,房门被粗暴地拍响,力道很大,震得门框都在摇晃。

“开门!曲怀霜医生在吗?奉雷大帅令,请医生速速开门!”

雷鹤存?

曲怀霜示意房雪樵退到一边,自己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簇拥着一个身材精干的年轻军官,他正是雷鹤存的副官郑怀安。

“曲医生,”郑怀安拱了拱手,眼神扫过诊所内,“奉大帅急令,营中突发瘟疫,情况危急,特命在下恭请曲医生即刻随我走一趟军营,为弟兄们诊治!”

曲怀霜眉头紧锁:“郑副官,营中自有军医……”

“军医束手无策!”郑怀安不耐烦地打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染病者高烧抽搐,已倒下数十人!大帅点名要您去!耽搁了军情,你我都担待不起!”

曲怀霜并不喜欢跟这帮军人打交道。

“曲医生,救人如救火!请吧!”郑怀安见曲怀霜犹豫,脸色一沉,手一挥,“来人,请曲医生上车!”

两名士兵立刻上前,不由分说架起曲怀霜。

“等等!”房雪樵下意识地往前一步,“郑副官,曲医生这里有刚做完手术的重患,离不开人照料。”

郑怀安打量一番房雪樵,认定他是个护士:“军营里缺医少药,正需要人手!一起带走!”

“不,她……”曲怀霜急欲解释。

“带走!”郑怀安厉声喝道,斩钉截铁。

士兵们扑上来。一人粗暴地扭住曲怀霜的胳膊往外推。另两人冲向房雪樵,抓住他的手臂,白大褂被扯得歪斜,露出里面染血的素色旗袍一角。还有人挎起药箱。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房雪樵奋力挣扎,他不敢显露武功,只能以女子身份徒劳地反抗。

“老实点!大帅有令,征调所有懂医术的!”士兵粗暴地呵斥着,拖拽着将他往外拉。

曲怀霜被推搡着出门,焦急地回头,嘶声道:“他不是护士!放了她!”

“不是护士?蒙谁呢?”郑怀安已坐上了停在门口的军用吉普,“为雷大帅效力,是她的福气!”他手一挥,不容置喙。

房雪樵被粗暴地塞进了敞篷卡车的后厢,里面已经站了几个被强征来的本地郎中和他们的学徒,个个面如土色。曲怀霜也被推上了同一辆车,就站在房雪樵身边。

“傅小姐,对不起,连累你了。”曲怀霜满脸歉疚。

房雪樵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目光却越过曲怀霜的肩头,望向诊所那扇越来越远的、敞开的门褚芦生还生死未卜地躺在里面。

32、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