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先霖上车准备出门,杜隐禅跟着挤了进来。
“师哥,准备去哪里?”她换了身灰色的西装,戴一顶同色帽子,看上去风度翩翩,别说在五寅镇,就算出现在上海的街头,也是个惹眼的公子。
“随便逛逛。”叶先霖昨夜肯定没睡好,一脸的疲态。
“我猜,你要去殷蘅樾家吧。”杜隐禅斜倚在座椅上,翘起二郎腿来,“不过,你怎么不带他们?你们可是鼎鼎有名的十三太保,一块出动,才显得威风凛凛。”
叶先霖发动起汽车来:“少跟着外头的人胡扯。什么太保不太保,不过是一群过命的弟兄。”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远处的江水泛着银灰色的光。
“昨天晚上,江上那场爆炸你也看到了?”杜隐禅边说边观察着叶先霖的脸色,“炸毁的是谁的船?船上有些什么东西?”
叶先霖专心开车。“你呀,还是那么喜欢管闲事。小禅,你要知道,在这乱世之中,有些事情是不能管的,也管不了的。”
杜隐禅不屑的一笑。“师父管了一辈子闲事,师哥你从前也是最爱打抱不平的。若当年你也这般明哲保身,我早就死了,不是吗?”
叶先霖转过脸来,看着她含泪的眼睛。两人同时打开了记忆深处那扇沾满血与土的门。
那是十五年前徽州的一个初冬,按节令算,并不算很冷,但是在杜隐禅的记忆里,那晚的冷,是能钻进骨头缝里、吸走所有热气的阴寒。
那一晚,只有十岁的杜隐禅穿着刺目的大红嫁衣,像个被抽掉灵魂的人偶,哆嗦着站在胡家祠堂里。她清楚的记得当时鼻子里充塞着浓重的灰烬味,熏得她不停的咳嗽。
那时她还叫伍晦珠,是徽州伍家的小姐,书香门第的幺女。三岁能诵《关雎》,五岁提笔临帖,笔锋间隐隐透出筋骨。父亲伍继儒不喜欢女儿,却也因着她的早慧,闲暇时也肯听她背诗,指点她运笔。他是她眼中沉默却可靠的山。
可是那一天,父亲伍继儒的脸显得格外陌生,他虽然对她从小就不甚亲近,可是从没有用这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过她。
“晦珠,伍家几代人的清誉,都在这块贞节牌坊上了,你得担起来。”
他没有看女儿的眼睛,视线落在那口黑沉沉的、摆在祠堂中央的小棺材上,那是杜隐禅十岁夭折的未婚夫。
十岁的杜隐禅,对“贞节”和“清誉”的理解,还模糊得很。她想到出门前母亲的眼泪,祖母的叹息,她们早就知道,只有她,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这身红裳意味着什么。
恐惧像无数滑腻冰冷的蛇,从脚底缠绕上来,叫她瑟瑟发抖。
她想去拉父亲的手,然而那只曾经宽厚温暖的大手,此刻却垂着,纹丝不动。
“爹爹……”她微弱的声音刚出口,就被旁边的老妇一把拽了过去,抓得她的手臂生疼。老妇人是未婚夫家派来的“全福人”,一张脸笑得像揉皱的纸:“杜家小姐,吉时到了,莫误了少爷在下面的时辰!结的是阴亲,拜的是幽冥,是顶顶体面的大事!”
她像一件没有分量的货物,被踉踉跄跄地拖出祠堂,拖进寒冷刺骨的夜里。父亲的身影留在祠堂的门内,没有回头,没有一声呼唤。她甚至没看清他最后的表情。
送葬的队伍像一条沉默蠕动的长虫,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映照着一张张同样惨白麻木的脸孔。
胡家丧子的痛楚已被这喜事冲淡了不少。想到伍家也损失了一个女儿,而他们死去的儿子在阴间得了个玩伴兼妻子,他们的心底悄然得到了慰藉,甚至升起一阵窃喜。
最终,队伍停在镇外一处荒僻的山坡上。一座簇新的坟冢已经挖好,旁边,那口小小的黑棺材被人打开,像一个等待吞噬的巨口。
她被推搡着,站到了棺材边。借着灯笼惨淡的光,她看见了里面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个她只在模糊记忆中见过几面的“未婚夫”,穿着同样不合身的红色绸缎袍子,小小的脸蜡黄僵硬,透着死气。
“吉时已到!新人入棺!”一个尖利刺耳的嗓音划破了寂静。
意识到自己即将与棺材里的死孩子埋在一起,伍晦珠尖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踢打着,撕咬着拽住她的人。
“不!我不要进去!爹!爹”凄厉的童音在空旷的坟地里回荡,却激不起任何同情或恻隐。
几个粗壮的妇人面无表情地围拢上来,像捆扎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轻易地制住了她。她被强行塞进了那口冰冷的棺材里,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死去的男孩旁边。身旁是僵硬冰凉的躯体,她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的实质。
棺盖沉重地压了下来,缝隙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里,是父亲站在坟坑边缘的身影。他究竟跟过来了,但始终背对着她,他不是来告别,而是来监刑。
就在棺盖即将完全合拢前一刹那,父亲的声音透过那仅存的缝隙清晰地传了进来:“杜家清誉,系于你身。”
最后的光线彻底消失,沉重的棺盖严丝合缝。
世界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令人窒息的黑暗。杜隐禅的尖叫化作呜咽。她伸出手,抓挠着头顶上方冰冷的木头,她能感觉到指甲在猛烈的抓挠下翻折、撕裂,但恐惧叫她感觉不到疼。
她哭喊着每一个可能救她的人的名字:娘!奶奶!大哥!二姐!她喊着从小带她的乳母大雁,喊着总偷偷带她出去玩的丫头槐花,甚至喊了家里那条总爱摇尾巴的大黄狗。
但她却始终再也没有叫过一声“爹爹”。
恐惧一波强过一波地淹没她。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小小的身体蜷在棺材一角,尽量不去触碰身边那具死尸。
外面只有泥土被铁锹铲起、一锹锹砸落在棺盖上的闷响。
细微的尘土从缝隙里落下来,掉进她的头发里、眼睛里、嘴里。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绝望,如同这棺木中的黑暗,无边无际,冰冷彻骨。意识变得模糊、沉重。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醒过来,像往常在家中醒来那样,她呼唤着乳母,可是没有任何回应,她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身上有了些许力气,她再次扶着棺材壁,半坐起来,虽知道徒劳无功,却还是一下一下敲击着棺材板。
“师父,您也太贪杯了!就算那酒再好喝,也不能喝到到这个时辰才往回赶啊。”一个身上挂满了包袱行囊的少年嘴里不住地抱怨着,“您瞧瞧,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我看呀,等咱们找到个能歇脚的住处,天都要大亮了!”
走在前头的中年男人背着手,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朗声一笑,清冷的月光照亮他清癯的侧脸。“急什么?月色如水,清风徐来,荒郊野径,正好当是散步了。”
少年猛地刹住了脚步,像只警觉的兔子侧耳。“师父!您快听!有声音!”
中年男人也停下步伐,带着几分醉意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声音来源,扭身向着一片坟堆走去。
“师父!是敲棺材板的声音!” 少年听得真真切切。
“走!”师父低喝一声,人已经不见。
“等等我,师父!”少年带着身上挂满的累赘包袱,咬紧牙关,朝着山坡上冲去!
月光惨白,清晰地照亮了坟前那块簇新的石碑,上面刻着几行刺目的朱砂大字:“胡府幼子胡文瑞配贞烈伍氏晦珠之墓。”
微弱的敲击声,正从这块石碑下的泥土里透出来。
“挖!”中年男人赶到坟前,没有丝毫犹豫,他看到一把被丢弃在坟边的铁锹。脚尖一挑,铁锹飞起,落入徒儿的怀中。
“快!用这个!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