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深处飘散出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污水的恶臭,地狱般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张韬铭方才升起的一点豪情突然间消失了大半。
他对这些东洋人天生带着一种敬畏。连殷老爷在他们面前都不得不俯首称臣,他张韬铭算什么东西?又怎么敢在他们面前挺起腰杆来呢?
“张会长?”阿诚看他僵立不动,唤道,“就在里面。”
张韬铭拢紧了袖子,头埋得更低。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更不是他能做主的地方。没有殷老爷这座靠山在身边,他就像一只没有牵绳的狗,不知道往哪里走,更不知道怎么走。
一个纤细的身影风一样经过他身边,毫不犹豫地推开门,闯进了水牢。张韬铭当然认出殷明敬。她显然是从后院听到异响,不顾一切地赶来了。
“大小姐”职责和心底那点隐秘的牵绊终究压过了怯懦。他跟着下了水牢。
“住手!”殷明敬的声音带着一种年龄的威严,“你在做什么?!”
水牢深处,血腥味最浓重的地方,一个穿着考究绸布长衫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松井浩二。他的相貌与一名真正的中国人没什么区别,不过脸上带着伤痕,眼神中透着彬彬有礼的冷漠。
“你是什么人?”他的眼睛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殷明敬。
“这话应当是我来问你。”殷明敬的头发有些凌乱,额角被碎裂的玻璃划破了一道细小的血痕,此刻正渗出点点血珠。她昨晚被殷蘅樾禁足,是听到枪声后,跳了窗户出来的。
张韬铭忙将大小姐拉到身后,朝着松井浩二深深一揖,脸上堆起谄媚惶恐的笑:“松井先生,这是我们家大小姐,您莫要见怪。”
松井浩二的手里握着一把手枪,枪口还飘散着淡淡的硝烟。他的鞋子踩在污浊的血水中,毫不在意那份污秽。
他身后,四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姿势扭曲,正是谢云省从码头上抓来的那些苦力。而在墙角,一个浑身血污、气息奄奄的人影还在微微抽搐,他的身边,丢着一把锋利的军刀。
松井浩二的脸上并未露出凶相,像是见到一位意外来访的淑女,嘴角露出个温和礼貌的微笑。他微微颔首,用流利中文说道:“是殷先生的女儿啊。你很漂亮,惊扰到你,实在失礼。鄙人松井浩二,正在处理一些威胁日本皇军安全的暴民。场面污秽,还请小姐回避,以免玷污了您的眼睛。”
“暴民?”殷明敬推开挡在身前的张韬铭,直面松井,“他们不过是一群在码头上靠力气挣口饭吃的穷苦百姓!手无寸铁,勤勤恳恳,只求一息温饱!他们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暴行,竟让你行此屠戮之事?罪名何在?还请松井先生明示!””
松井浩二收起了微笑,冷冷的看着殷明敬,似乎在心里给她判刑。
张韬铭的心到了嗓子眼!他想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但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松井浩二充满压迫感的目光,以及他脚下那片刺目的猩红,让张韬铭定在原地,他张了张嘴,只说出几个字:“小姐,危险…”
他喜欢她,喜欢她那双清澈、充满理想光芒的眼睛,喜欢她谈民主、平等时飞扬的神采,尽管他搞不懂那到底是什么。可此刻,巨大的恐惧像一道铁笼将他死死困住,让他眼睁睁看着她独自面对这头披着文明外衣的豺狼。
“昨晚,停泊在五寅镇码头的皇军重要商船‘昌和号’,遭受爆炸袭击,整船货物资化为乌有,十五名帝国勇士玉碎殉国。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帝国陆军少佐、特派联络官藤原健一郎阁下,在殷家宅邸神秘失踪。而这些人和他们的同伙,就是最大的嫌疑人!他们必须为帝国军人的血,付出代价!任何阻挠调查者,同罪论处!”
松井浩二的声音并不大,甚至非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胆怯的残忍,手里的枪看似无意间指向了殷明敬。
殷明敬没有退缩,反而迎着松井的枪口向前走了半步:“证据呢?松井先生,凡事讲究证据,你就这么判了他们的死罪,未免太草率了。”
松井定定的看着殷明敬,突然笑了一笑,拿手枪随意地指了指身后那几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小姐,你要知道,如果你不是殷先生的女儿,你已经跟他们一样了。”
“这里是五寅镇,是中国的五寅镇。五寅镇向来是殷家说了算。”殷明敬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就算你们日本人的船只和人在这里出了事,也应当由殷家人调查清楚,主持公道。而我,就如你所说,恰好姓殷。”
“是吗?”松井又露出那种笑容,一嘴的白牙森森,像豺狼,“那么殷小姐,我想中国在不久的将来是属于我们的,当然五寅镇也会是我们的。”
“你也说了,那是将来,不是现在!”殷明敬从他身旁经过,将蜷缩在墙角、那个唯一还残留着一丝气息的血人扶起,洁白的衣袖瞬间沾染上刺目的污血。“我向你保证,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松井浩二看着她冒犯的举动,却没有阻止。
“好。”他痛快应承下来,“我就等着殷小姐的一个交代。不过,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三天,只有三天。如果三天之后,我还没有看到满意的结果,没有找到藤原少佐的下落,没有揪出焚烧‘昌和号’的元凶。那么,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来找寻真相。相信我,我的方式,会比现在 高效得多。”
张韬铭用尽全身的力气,出言阻止殷明敬:“小姐,你不要……”
“好,三天就三天。”殷明敬点头,“三天后没有结果,我的命赔给你。”
张韬铭无奈的一跺脚。
松井却笑起来,笑声夸张:“好,我喜欢这个约定。”
31、救急
房雪樵在天亮之前赶回殷家,换下长衫,洗去一身的血腥。
门外响起的轻唤让房雪樵手指一颤,险些打翻铜盆。是殷明敬房里的丫头竹心。透过玻璃,能看到小姑娘单薄的身影正不安地来回踱步。
“傅小姐起来了吗?大小姐请你现在就去书局。”
房雪樵往镜子里端详了一番,这才假装刚刚起床,打开了门。他系着旗袍上最后一粒扣子,勉强一笑:“竹心妹妹,大小姐有什么急事吗?”
“傅小姐。”竹心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时地抬起手背飞快地擦一把泪,“请您快一些吧,老爷要是知道了,就完了。”
房雪樵被她哭得心里发慌,忙带上房门,跟着她往书局的方向走。转过回廊时,一阵熟悉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林瑟薇看到傅冰砚,惊愕地用手帕捂住了嘴巴,她身边的倩儿甚至发出了一声惊呼,手中的团扇掉落在地上都忘了捡。
房雪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夜他绑走的那个日本人,必定与林瑟薇脱不了干系。 否则,那人怎会恰巧出现在林瑟薇的睡房?倩儿又怎会偏偏挑在那个时间引他前去?在那紧要关头,偏偏停了电。这一切绝非巧合,分明是林瑟薇精心设下的局。
竹心急得扯住他的胳膊:"傅小姐……"
"这就去。"房雪樵收回目光,抬起脚步,却在转身时听到林瑟薇意味深长的低语:"傅小姐昨夜睡得可好?"
"托六姨太的福,一夜安眠。"房雪樵微微欠身,尽量放平声音。
竹心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机锋,拉着房雪樵的胳膊继续往前走,房雪樵能感觉到身后两道视线一直追随着自己。
为什么?林瑟薇为什么要布这样一个局,难道她发现了他的身份?还是说,这是个一箭双雕的计策,为了同时除掉他和那日本人。可是那日本人又是怎么出现在林瑟薇的睡房中的呢?
思绪翻涌间,他已踏入书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殷明敬的真丝白衬衫上溅满暗红血迹。"冰砚。"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帮我把褚芦生送到曲医生那儿,要快!"
竹心扑通跪下,双手合十,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傅小姐,求您了!老爷禁了我们的足,只有您能出去,求你发发善心,救救我二哥吧。”
房雪樵这才看到地上躺了个雪葫芦似的人,不成人样,若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几乎就是个死人了。他看看竹心,又看看殷明敬。“这是怎么了?”
“说来话长。”殷明敬拉住他的手,眼睛里闪着点点泪光,“冰砚,我们只有你了。”
房雪樵抽回手来,应了一声,冲出书局,却在街上遍寻不见车。殷府周遭谁敢揽生意?远处竹心急得直跺脚:"傅小姐!老爷的人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