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杜隐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们请我写的,要我替他们兄弟们求求情。我就知道,谢云省不会卖我这个面子的。”

倒也合情合理。叶先霖内心深处仍有一丝疑虑,但他选择相信她这套说辞。毕竟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下次再有这种事,传个消息。”他的声音里带着疲倦,“别一个人硬扛,那些漕帮的泥腿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想你出事。”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脸颊,但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杜隐禅的脸上挤出一个笑:“知道了。还是那么啰嗦。”

他看着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杜隐禅却在他开口前,抢先一步,带着点久违的娇嗔,推推他的手臂:“快走啦。”

楼下传来大毛提着沉重水桶上楼的脚步声和水桶晃荡的哗啦声。“水终于来了。我这一身又是汗又是灰,难受死了。让我好好洗个澡,行不行?你就别杵在这儿当门神了。”

叶先霖点点头,退后一步:“好,你洗。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

“知道啦。”杜隐禅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敷衍。

叶先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杜隐禅静静地听着叶先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

她脸上刻意的笑容立刻褪去,迅速走到门边,落下门闩,拉好窗帘。为了不被外面的人看到灯光,她扯下床上的被子,将缎面拆成两幅,分别挂在房门与窗棂处,将跳跃的烛火尽数笼在室内。

确认安全后,她才转过身,拿出箱子,手指沿着箱壁内侧摸索,指甲在接缝处用力一划,一片薄如蝉翼的夹层被掀开。她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裹严实的皮卷。展开皮卷,露出几样小巧精密的工具:一支特制的细尖笔,一小瓶近乎无色的特殊墨水,还有一枚薄如柳叶的锋利刀片。

她掏出那封被体温捂得微温的亲笔信,拿起工具,俯身凑近跳跃的灯火,专心进行着修改。昏黄的光晕将她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只有笔尖或刀片偶尔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回响。

天色微亮之时,忙碌了一个晚上的杜隐禅满意的看着自己手中的作品,轻轻点头。她将工具全部放回原处,伸了个懒腰,将被面从门窗上扯下,用早已经冷透了的水洗了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站在窗前看着那一轮久违了的朝阳。她唇边挂上一抹微笑。上海来的电报要到了吧?

惨白的晨光刚爬上窗棂,一封来自上海滩的密电便已捏在殷蘅樾的手指间。电报纸薄如蝉翼,上面那几行字,却像沉重得让他手指发抖。

灭佛进展如何扫荡顺利否需增援急报大命待复

“灭佛……”

殷蘅樾喃喃念出这两个字。

看行文,日本留学三年的殷蘅樾当然看得出这是日本人的用词习惯。可是灭佛?灭的是谁?是号“心佛”的自己?

两行老泪从眼眶中流出,日日捻在手中的紫檀佛珠失手掉落在地。

“老爷。”张韬铭忙俯身捡起佛珠,双手奉上,却不期看到了殷老爷的两行泪,“您……”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殷蘅樾的哭相狼狈又狰狞, 无辜的控诉着,“这几年来,我为日本人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手上沾了多少中国人的血,心里压了多少不能见光的秘密,不就是为了换取一份信任?不想我挨着中国人的骂,却还要躲避日本人的暗杀!”

张韬铭从他手里接过电报,看了一眼,却提出了别的看法:“依我看,应当是南山寺的那位慧通禅师,他才是咱们五寅镇的佛吧。日本人要灭的,或许是他?”

“南山寺那个枯坐禅房的慧通老和尚?日本人为什么要杀他?”殷蘅樾伤心至极,从衣兜里掏出手帕,狠狠地擤着鼻涕,“一个行将就木的出家人,就算在民间有些虚名,值得日本人如此大动干戈,专门发起一个‘灭佛行动’,还用到‘扫荡’、‘增援’这样的字眼?荒谬!岂不是大炮打蚊子。”

“没道理啊。”张韬铭想不明白,“昨天晚上,不是要求咱们配合昌和号卸货吗?况且,松井中尉不是刚被咱们从船上救下来?又是治伤,又是替他联络上海,怎么好好的,又要,又要杀您?

殷蘅樾心中后悔至极,他自以为聪明,在日本人、南京之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偶尔传递些无关痛痒的消息出去,为自己留条后路。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以为凭着自己的价值和对日本文化的精通,能在这乱世中左右逢源,甚至攫取最大的利益。

原来,在日本人眼里,他这点心思是透明的!他们不需要一个三心二意的走狗,哪怕这条狗再能干。他们需要的是绝对的、毫无保留的忠诚。而“灭佛”行动,就是要用他殷蘅樾的项上人头,来杀鸡儆猴,立威给所有暗怀心思、首鼠两端的“合作者”看!

“立威……好一个立威!”殷蘅樾将那薄薄的电报纸揉成一团,“我为虎作伥,甘为鹰犬,到头来,竟落得个立威的下场?”他的眼泪止住,委屈在他心底发酵、变质,滋生出一种扭曲的恨意既恨日本人的翻脸无情,也恨那些可能逼得他不得不“摇摆”的力量,他恨不得能跟所有人同归于尽才好。

砰!砰!”

前院的方向,传来几声尖锐、短促、撕裂死寂的枪声!或许是四声,也可能是五声。

殷蘅樾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像被抽掉了骨头,顺着椅子一下滑瘫到冰冷的地面上。

张韬铭为他顺着后背。

“啊!” 一声短促、不成调的惊叫终于从他牙缝里挤出来。他向后蹭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桌腿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是冲我来的!一定是!灭佛!他们动手了!他们已经开枪了!”他蜷缩在桌脚和墙壁形成的狭小夹角里,双手死死抱住头,似乎这样就能躲开那致命的子弹。

“哐当!”一声,房门被猛地撞开!

阿诚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不好了,老爷!那位,那位日本长官,他杀人了!就在前院!血,满地都是血啊……”

30、水牢

张韬铭的父亲张廉,曾是殷蘅樾最贴身的小厮。张家是殷家几代人的家生子,是依附主家血脉而生的藤蔓。

张韬铭从一落地就生活殷家宅院中。虽然他的父亲后来有了些钱,在殷家旁边建造了一所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但在张韬铭的心里,殷家才更像他自己的家。他就像一只养熟了的看家犬,即便有了自己的窝棚,也总是不自觉地蜷缩在主人家的门阶旁,将主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视作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

对殷家的忠诚早就刻在了张韬铭的骨血之中,在他们一家看来,殷蘅樾就是他们的天。

如今老爷遭逢大难,他张韬铭岂有不站出来挡灾的道理呢?他腾地起身,问向阿诚:“松井浩二杀了谁?”

阿诚这才喘过这口气来。“杀了关在水牢里的那五个,五个苦力。褚芦生他们……全都死了!”

听完阿诚的话,张韬铭倒觉得松井浩二并不是冲着殷蘅樾来的。这念头一闪而过,却并未让他敢有丝毫松懈。老爷的安危才是顶天的大事。他将殷蘅樾搀扶起来,安置回内室的软榻上,低声嘱咐了丫鬟几句,这才转身,让阿诚带他去前院。

阿诚引着张韬铭穿过层层叠叠的宅院回廊。脚下的青石板路,张韬铭闭着眼都能走熟。他们最终穿过一道厚重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便是殷家的前院。

这前院,气象森严,格局开阔,与后宅的幽深私密截然不同。它不仅仅是殷家宅邸的一部分,更是整个五寅镇的权力核心,一个不容置疑的象征。

殷蘅樾虽然将后院的住所改建成了西洋样式,可是前院却还是保持着百年之前的模样,古朴威严。

五寅镇,这片江南水乡的一隅,自打有镇子那天起,就没有过官府的“镇公所”。因为不需要。殷家便是五寅镇的天。高耸的青砖院墙圈起的这片天地,就是五寅镇的衙署。历任殷老爷,端坐于前院正厅的那张太师椅上,便等同于端坐于五寅镇父母官的官椅上。镇民的婚丧嫁娶、田土纠纷、盗抢斗殴,乃至生杀予夺,最终裁决的权柄,都落在这座前院里。

张韬铭踏进这片熟悉的领地,混杂着敬畏与归属感的复杂心绪。这里就是五寅镇的“公堂”。正对着大门是五间正厅,飞檐斗拱,气派非凡。厅堂内高悬“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方摆放着威严的条案和座椅,那是殷老爷们理事的地方。多少年来,殷家先祖和如今的殷蘅樾,就是在这里一言九鼎,决定着五寅镇千家万户的命运。厅堂东侧,是处理日常庶务的账房。

而正厅西侧,则是一座由厚重条石垒砌、铁栅封门的水牢。平日里,水牢的铁栅门深锁,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如今,松井浩二的屠刀竟染红了这代表殷家无上权威的禁地。

阿诚的脚步停在水牢入口,他不敢再进去一次,指向那黑洞洞的铁栅门:“张会长,就在里面,褚芦生他们大概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