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停结束得很突然，一开始的狂喜过后，城里城外都乱了套，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方舟城忙着要拆掉穹顶和围墙，外面的半地下城要忙着重新搬到地面上来，极夜那一侧的冰原开始溶解，要小心引发洪水灾害，极昼那一侧的沙漠逐渐降温，降雨又造成了水土流失……

殷如旭被赶鸭子上架，城里的护卫队和赶到城里的精卫都催着他管事，他一天恨不得有 48 小时都被各种事务淹没。

可就是这么焦头烂额，事儿多得干不完的情况下，他还是坚持优先处理了另外一件事

修建烈士陵园，以及给诺亚平反。

方舟城即将成为历史，城中的居民可自行出城去世界任何地方，这座城池短期内被当做灾后重建指挥所，以后只会是一处纪念地，因此土地将会被重新规划。殷如旭就指定了原本的喷泉广场、后来的救世主雕塑所在地，作为烈士陵园，为所有牺牲者和有功之人立碑。

孟青是第一个定下来的名字。后面还有很多，包括了莫琪、小树奶奶、云芸、露易丝、祝远青、艾丽娅、老局长、殷如夕、拉蒙的哥哥、马格努斯和妹妹，还有那个记分员以及很多很多人。

他还提名了诺亚。但这个提名遭到了强烈反对，无论是城内的妇女家属，被抓走的好事者之徒，还是精卫的成员，乃至全球听闻方舟城事件的人们，都旗帜鲜明地表示严正抗议，决不允许这个独裁暴君的名字留在纪念碑上。

可殷如旭咬紧牙关，一步也不让，他在那堆汉白玉雕像的废墟上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面向全球做了直播，在直播中详细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并在关键时刻，请出了一些证人和证物：

那些被诺亚抓走说要用于孕育胚胎的妇女们，其实被诺亚好好安置在了新建成的医院里，根本没有进行实验，一点都没受到伤害。而那些在雨夜议论，出言不逊的好事者们，也只是被集中管理起来，按违反治安管理条例的最低惩罚标准进行了简单训诫。

除此之外，因为伤害了马格努斯、那个记分员、以及被勒令游街的个别谄媚者，诺亚提前写好了罪己书并做好了赔偿方案。他还立下了遗嘱，决心将他拥有的一切资产无偿献给方舟城。这些东西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下，他一一签字盖章。

这个人什么都想到了，他是最不想成为救世主的人，可命运弄人，偏偏选定了他，让他苦不堪言遍体鳞伤地背起了责任，终究还是无愧于心。

真相原来是这样，无论是关于悬停的，还是关于诺亚的，都让整个世界为之震惊。最终，人们自发地签下了民意书，线上线下千千万万个人一起一遍遍地写着他的名字：诺亚。

他的确是诺亚，是整个方舟城，整个世界无可争议的唯一的诺亚。

但殷如旭替他拒绝了这个名字，他宣布要在烈士纪念碑的最顶上，所有名字的最前面，独占一排居中加粗，用最大号的字体刻上：云遥。

“这是他的愿望，是他真正想要的名字。现在请大家一起抬头……”殷如旭带着所有人仰头去望，方舟城的穹顶已经被打开了，湛蓝的天空上，正巧飘过了一朵白云，它行色匆匆，无拘无束，乘着风自顾自地飘远了。

“如果你有看到一朵云，请多看看它吧，那就是他。他叫云遥。”

于是，在那一天，全球各地所有得以从悬停中幸存，带着对新生活无限憧憬的人们，都一起抬头看着天空，也许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但每个人头顶的天空上，都有正在散步的云。

那都是他。他终于卸下了所有重担，去往了世界的每个角落，享受他此生从未有过的自由。

祝年就站在发布会的现场，和底下的观众们一起，跟着台上的殷如旭，抬头看着那朵悠闲踱步的小小白云。

她在心里默默流泪，在泪水中唤他：阿遥、阿遥……

发布会后，云遥的名字就被确定了下来，没有人再有异议。人们抹着眼泪四散离去，殷如旭从台上走下来，走向祝年。

“还好吗？”他哑着嗓子问。

祝年点点头：“嗯。你上火了是不是？声音都沙了，要记得多喝水。”可她自己的声音也是哑的。

殷如旭又往前一步，张开手想抱抱她。但是祝年……她后退了，“花店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你局里也忙吧？快去吧，别耽误事。”

说完，祝年转身就走了。她径直回了花店，从那天后，就一直没再见殷如旭。

那是云遥走后的第 7 天。

现在一晃，又过去两个 7 天了。

她原本想整理一下情绪，晚些时候等缓过来了，没那么伤心歉疚了，她就能和殷如旭再好好活着，再像以前一样任性相爱。但今天方义的到来，让祝年认认真真地想了很久，她大概知道了，她也会像方义一样，永远也无法忘记一个死去的人。

她可能比方义还要更惨一点，因为她对那个死去的人，不仅有爱，还有愧。

所以，不可能了。她没法原谅自己。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向窗外。外面雨过天晴，已经是下午时分，真正的太阳挂在天幕的西南角，懒散的白云飘得到处都是，更让人看得舍不得眨眼的，是一道真正的彩虹。

真的很美。如此真实而具体的世界。

祝年看了一会儿，下了个决心，起身给殷如旭拨了个电话。电话一秒内就被接通了，殷如旭说在城外的望日塔核对数据，祝年说有事要找他，殷如旭就安排了车来接。

车子从局里过来，很快载着祝年出了城，一路去往了望日塔。

那座塔很快也会失去存在的必要，大概率也会被留下来作为纪念，殷如旭现在正在上面听工作人员的数据分析，确认日出日落的时间。

祝年顺着电梯上去，殷如旭正听完了汇报，见她来了，就给大家下了班，上面很快就走了个干净，只剩他们两个。

“年年……”殷如旭站在离她有点远的地方，没有朝她直接走过来，只是轻轻叫了她。

祝年笑了笑，小跑起来，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环抱住他的腰，埋头在他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气：“阿逍，我好想你。”

她感觉殷如旭顿了一下，慢慢收紧了怀抱，把她一点点地嵌进自己的臂弯中，弯下腰低头蹭她的脸颊，“要一起看看夕阳吗？看看吧，看完夕阳再说，好吗？”

瞭望壁上新开了个小门，推出去就能感受到风，整个瞭望台离地面太高了，那风就有点大。殷如旭找了件大披风，罩在身上，又抱着祝年，把她包得严严实实地，一起坐在了平台边缘，垂着两条腿，看向西边。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真实的晚霞比方舟城曾经模拟的还要绚丽，美得让人心醉。他的怀抱也是，温暖又踏实，也让祝年心醉。就像那次在星月城的桃花山上，他们也是这样，在盛大的落日前亲密地相拥。

祝年靠着他，静静地欣赏着，实在有点舍不得，就又拖了一会儿，一直没说那句话。

直到那太阳就快完全落下去了，天就要黑了，终于还是不能再拖了。

她在殷如旭的怀里动了动，仰起头去亲亲他的下巴。殷如旭立刻低头看她，夕阳最后的一点点光芒就落在了他的眼里，和着他的眼神，波光粼粼的，有种难言的哀伤。

祝年还没讲话，他一把抱紧了她，先开了口，贴在祝年的耳边，声音小小的，被风吹得颤抖：“年年……不要说，求你，不要说。”

……不要说分手。

122、离歌

在接到祝年电话的一瞬间，殷如旭就意识到了，她是要来提分手的。

但其实，他对此早有预感，早在……21 天前。

当时殷如旭抱着云遥，云遥的体温一点点变低，慢慢地，他就感觉像是抱了一座冰雕。祝年伏在云遥身上哭泣不已，她真的哭得很厉害很厉害，那是掺杂着遗憾、歉疚和痛苦绝望的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