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笑声连缀起来，变成无法克制的大笑，他在这样哭一般的笑声里举起两只手，放在自己面前看着。

他的手心向上，噼里啪啦地接着雨水，手指被打得一沉一沉的，但他仍然固执地任由大雨浇注着。

他语气飘忽，一点情绪也没有，一句句计算：“我杀了父亲、又杀了母亲，刚刚又杀了弟弟维克多，还害死了孟青和好多人……弑父、杀母、灭弟、殃民……条条都是重罪，每一条都其罪当诛，所以我刚刚真的快要撑不住了……”

“但我想，我还有你，你说你是我的大哥，那我在这世上，总归是还有亲人的，还有人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还有年年，年年亲手给我系上了红绳，答应和我永远在一起……”他轻轻抚摸着腕间的红绳，那细细的绳索在水流浸润下，颜色越发深了，像有人拿刀子深深地割开了他的血管，淌了他一手的血。

“可结果呢……”他终于抬起头平视着殷如旭和祝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原来你们才是一对，而我是个可笑的小丑，被你们骗得团团转，还以为你们是我的家人、爱人，救命恩人……”

他眉头一皱，用手紧紧捂住了胸口，痛得弯了腰，无声喘息起来，眼睛却还是紧紧盯着祝年，轻声问她：“年年……你教我做个有情人……”

“但是，你怎么不告诉我，有情……好痛！！！”

祝年早已经泣不成声。她想过千万次要如何向诺亚坦白，做好了承担一切罪责的准备，只希望对诺亚的伤害降到最低，盼望能求得他的原谅。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今天，父亲陈峻、刚刚重新让他感受到母爱的母亲露易丝，被他视作亲生弟弟一样呵护的维克多，还有并肩作战的孟青，曾经引以为傲的优秀的自己……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他的面前，直接或间接地，因他而死。

而就在诺亚本就痛不欲生的时刻，她和殷如旭在他支离破碎的心脏上，捅进了最致命的一刀：他最信任的兄弟伙同他心爱的恋人，也一起背叛了他。

亲情、友情、爱情，一夕之间，他全部失去了。

她该死！！！

现在看到诺亚痛苦成这个样子，祝年愧疚得恨不能以死谢罪，她竭尽全力掰开了殷如旭的手臂，趔趄着扑向诺亚，抱住他痛哭出声：“对不起！对不起诺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对不起你！”

殷如旭没有阻拦她，只是沉默地抿着唇，握紧了掌心。

此时，穹顶天幕终于被关掉了，那些不知何处而来的照片总算消失在天空中，世界更加暗了下去，夜色如墨，又像黑色的漩涡，把他们三个人卷进可怕的死寂中，把他们纠缠不清的命运恶毒地打上了一个死结，从此再也没有情义可言，只有永不愈合的伤口。

明明谁也不想伤害对方，可他们三个怎么就搞成这个样子？祝年扶着诺亚摇摇欲坠的身体，不住地道歉，眼泪和着雨水，尽数泼洒在两人身上。

诺亚恍恍惚惚地低头看祝年，却在看清之后猛然发难，一把推开了她，嘶吼着：“滚开！你这个骗子！”

祝年一时没有防备，被他推得连连后仰，退出好几步都没稳住身子，终于还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殷如旭脸色大变，三两步抢过来，抄起她抱在怀里，怒不可遏地朝着诺亚大吼：“我说了！不许伤到年年，有火你冲我来！”

“好啊！那就冲你来！！！”诺亚眼睛都气得通红，面容扭曲起来，毫不犹豫地拔枪上膛，抬手就对准了殷如旭！

殷如旭眼神一凝，却不躲不闪，只将祝年死死扣在怀里转了个身，把她护在胸前，挡得严严实实，而自己的整个后背都暴露在诺亚的枪火里。

枪声瞬间响起，子弹飞射而出，在殷如旭转身地刹那，擦着他的右臂带出一股血箭，逼得他一声闷哼！祝年吓得尖叫起来，大哭：“不要！”

可他就是没有躲，甚至连呼痛声都锁死在了齿后，腰间明明挂着枪，但殷如旭只是喘息着轻轻吻着祝年的耳后，小声说：“年年不哭。”

“还手啊！”见他这样，诺亚愤怒地咆哮起来，“你的枪呢？！你干脆直接杀了我！否则我就会杀了你！”

“护卫队听令！全体都有，子弹上膛，擒拿殷如旭，生死不计！”诺亚向天鸣枪，咬牙切齿地警告殷如旭：“年年是我的，我要把她关到死！！！”

周围的护卫队队员们面面相觑，诺亚又一次开枪催促，他们终于无奈又犹豫地举起了枪，纷纷对准了殷如旭。

殷如旭猛然回头，眼里也是滔天的怒火，再一次重申：“第三遍了，我说了，不许伤害年年！”

“那就掏出你的枪来！”诺亚神经质一般地死死盯着他，眼神像是毒蛇，跃动着要将他自己也焚烧殆尽的烈焰，“杀了我！！！”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可能，殷如旭将手指嵌入祝年的掌心，握着她十指相扣，低头轻喝：“我们走！”

随即，枪声四散而起，殷如旭没有拔枪，只是在弹雨中带着祝年一跃而起，纵身翻身那棵躺着的大树，堪堪避开了诺亚滔天的怒火，而前方，正赶上方义开了警车从穹顶控制中心回来。

殷如旭这才掏出枪来，一枪打碎了警车玻璃，逼停了车辆，他狂奔到近前，一把拽开了车门，抓住方义拖下了车，抱着祝年推上去，自己跳到驾驶座上，方向盘一打，一脚油门，车子猛烈地蹦跳了两下，随即绝尘而去。

祝年被他按着趴在了副驾驶上，抱着座椅看回去，就见诺亚仍然举着枪，在盛怒之下倾泄着炮火，子弹叮叮当当地砸在车尾，撞得祝年心头剧颤。

殷如旭把油门踩到了底，在暴雨中甩开了诺亚，载着祝年离他越来越远。

雨还在下。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祝年看着诺亚慢慢变成一个小小的点，在暴雨中像勉强烧着的一星烛火，好像马上就要熄灭了一样。

可祝年还是能看见，他的眼睛一直一直盯着自己，那是从遥远的地方就锚定了她的昆古尼尔之枪，那柄传说中百发百中的神兵，正将她的良知和悔恨悉数穿透，判处她和殷如旭死无葬身之地。

祝年趴不住了，她滑下靠椅，跪坐着掩面痛哭，她想起那个猪和驴的笑话以及他被逗笑出来的酒窝；想起讨论名字时，三个并排提起的好名字和他的喃喃自语；想起在藏蜜斋里，他们一起吃过的那样多的糖水；想起在餐厅里，大家共同扬起的欢乐的笑脸；想起诺亚崩溃大哭时，三个人抱在一起的体温……

可如今，他们却拔枪相向，不死不休，终究还是走到了万劫不复的这一步。

车子一路疾驰，碾碎了雨幕，在漆黑的夜里撞开了方舟城的大门，冲向苍茫的旷野。

祝年也曾想过的，想过千万次要如何离开方舟城，她总是开玩笑，要带殷如旭私奔，但其实她想那一定是万事皆了，毫无牵绊地奔赴自由，像父母一样，去迎接新的人生。

但她也同样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确会离开，但却没有那么体面从容，而是成了两个狼狈为奸的大恶人，在全城人面前与诺亚决裂。

最终，他们叛逃了方舟城。

小情侣要四处逃难了吗

要带旭子回娘家，丑媳妇也要见公婆嘛

102、卷柏

方舟城外，世界是一片昏黄的混沌，太阳死死扒在地平线下不肯露头，狂暴的烈风席卷着灰扑扑的地面，荡平了一切生机。

唯有一座巨山背后，隐在狂风吹不到的小小凹陷里，地上艰难地挣扎出几棵细瘦的小草，贴着岩壁勉强支起了身子。

小草的旁边，是也倚靠在这方岩壁上的祝年，那辆抢来的车停在正前方，为她挡住了仍然想要伺机钻进来肆虐的大风。

车门大开着，殷如旭正站在地上，探身钻进去，在车里翻找东西。他们逃得匆忙，什么也没来得及带，但万幸的是警队的车随时都在准备出勤，储备了长途越野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