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伯说,曾经方舟城进行过一次较大规模的对外招募,时间大约在祝年出生前两年左右,算一算,那时候的殷如旭还在某个半地下城的孤儿院里。
那时候,祝远青还很年轻,自学了很多悬停前的天文学理论知识,对调研悬停问题很有兴趣。见方舟城肯对外招募,他立刻前去报了名。城门设了报名处,报名表复杂又细致,从身高年龄这些基本信息到受教育程度,感兴趣的方向等,不一而足。祝远青填了好半天才完成,刚要进去,就听见隔壁报名摊位前起了冲突。
一个黑卷发、小麦肤色的姑娘正费力比划着,眼睛灵动得像只鹿,但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瞪着眼睛,正挥手驱赶她。那姑娘也不说话,急得直跺脚。
祝远青认识那些手语,他爱好广泛,刚好学习过,就去给姑娘解了围,在她的比划下帮她填了报名表,也就写下了她的名字:艾丽娅。
俩人进城后其实并没有经常见面。祝远青被带到了外城的一所小学,他有些失望,他原本是想要去研究所的。但他想,做个小学老师也算教书育人的好事,倒也就接受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甚至连小学老师都没得做,每天的任务居然是打扫卫生,替孩子们整理内务。他坚持干了四十多天后,又被指挥去大街上通下水道。
在那里,他见到了很多和他一样从外面来到方舟城的人,大家都本以为是有了来学习的机会,没想法进城后的经历大同小异,都是在辗转各地做一些最底层的事情。祝远青终于没忍住,问了看管着他们的警卫,凭什么他们就只能做这种事?凭什么不能和方舟城的人一样接受教育,做更有意义的工作。
“想什么呢?能让你们进城都已经是做慈善了,还想和我们一样?你们配吗?一群外面来的土包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呸!”那人是这样回答祝远青的。
当天,祝远青就计划要离开方舟城。他找来了几个有相同想法的人,趁着夜色摸到了城门口,在那里,他意外遇到了同样奔逃出来,一瘸一拐的艾丽娅。
但艾丽娅的情况远比祝远青更糟糕,她眼泪汪汪地给祝远青比划,说进城后就有人带她们去了医院,做了非常详尽的身体检查,还给她们编了号,她感觉很不好,悄悄逃了出来。
当时,在艾丽娅的身后还有着追逐而来的穿白大褂的人,随行的其他人都怕被发现,闷着头跑到前面去躲了。只有祝远青二话没说,一把背起了她,又声东击西地闹了点动静把人引走,一路背着艾丽娅一起跑到了城门前。
但城门紧锁,守卫森严,他们这一群逃兵们简直束手无策,忽见城里东边火光冲天,竟然是有地方失火了。守卫们四处呼喊,叫着人过去救火,哗啦啦地撤走了大半!
天赐良机!他们悄悄潜伏过去,趁着夜色敲晕了最后几个看守的卫兵,随即打开城门,四散逃去。
自此艾丽娅跟着祝远青回到了卷柏,一起创办了卷柏公学,两人再也不想去方舟城了。
原来父亲和母亲的相识竟然是这样一段故事,祝年听了之后沉默了许久。她完全能理解父亲的心情,那也正是她刚刚来到方舟城时的感受,这里的一切都在暗示着等级和区别,如果不是现在有诺亚明面上护着她,她也依旧会被视作另类。而就算大家都知道了诺亚的态度,祝年还是时不时就能感受到异样的目光。
她也不喜欢这里,她也迟早要离开。
殷如旭抱着她,把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收紧了怀抱,“我让方义找了单独的牢房把他收押了,不会有外人接触到他,你如果需要再问详细些,我再陪你去。”
祝年嗯了一声,没什么精神,殷如旭就问她:“累了?睡吧?”结果说是睡觉,祝年却有些失眠,一时想到明伯的所作所为气得胃疼,一时想起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又难受得掉眼泪。
殷如旭就一直抱着她,也不多话,只默默拍抚着她的背,时不时给她喝点水,擦擦眼泪。祝年又想着眼前这个男人也不容易,以前不知道一个人挨过多少个孤凄的夜晚,就也为他心疼,又贴上去蹭一蹭他,亲一亲他。
两个人就好像两只遍体鳞伤的小动物,在黑暗里互相舔舐着伤口,脏兮兮乱糟糟地挤在一起,都恨不得替对方受罪。祝年遗憾没有早些遇到殷如旭,殷如旭痛恨没在一开始就护住卷柏,都在幻想假如时光可以倒流……
但其实两人都知道这番假设毫无意义,可就是忍不住埋怨自己。原来,爱一个人真的是常觉亏欠,连带着相遇之前的苦楚都觉得要怪自己迟到。
挣扎了半宿,祝年终于在后半夜浅浅睡了一会儿,没多久就又醒了。她睁了眼,刚动了动,殷如旭就立刻低头看她,他眼下也起了青黑,但却只看着祝年,摸了摸她的额头:“没睡好吧?要不要说今天不舒服,休息一下?”
祝年摇摇头爬起来:“今天不是说好要去看看夕夕和露易丝阿姨吗?看望病人应该上午去,别耽误了。”
内外城联通之后,医疗资源也被打通了,夕夕的眼睛不太好治,原本孙医生这边有些束手无策,但这下能直接转入当初的内城医院,也就是露易丝女士的医疗总署。那里的各项技术和设备都要更加先进,治愈的可能性会更大。
而露易丝女士在指证了陈峻之后,积压了半辈子的痛苦和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整个人松弛下来反而大病一场,说是在陈峻的庭审现场直接晕了过去,现在也在总署里休养。
在听祝年说露易丝女士就是当年帮过自己的那个女人后,殷如旭说什么也想去见一见她,感谢一番。这么做虽然有暴露的风险,但祝年抱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觉得他如今长大了的样子和当时青涩的模样终归还是区别挺大的,再加上那次是在夜里,他脸上又是伤又是土的,说不定露易丝根本没看清呢?
但其实无论祝年放不放心,她都知道,殷如旭是肯定要去的,他懂得知恩图报,哪怕是有危险,他也不愿意狼心狗肺地装作不知道。
所以最终祝年还是点了头,和诺亚提前说好了今天要去看望露易丝。
去之前,祝年又去包了两束花,一束给夕夕,一束给露易丝。上次在诺亚家里,祝年就发现了,其实露易丝是喜欢花的,只可惜当时那束花和那个金灿灿的奖杯一起被砸烂在地上,一起砸烂的还有那个表面和平,内里满目疮痍的家。
去总署的路上,他们经过了军事管理局,祝年指给殷如旭看:“一层,那里就是军情收发处,卷柏的求援信号就是在那个屋子被拒的。如果能够进去看到当时的求援记录,就能知道拒援的原因和责任人了。”
整个军事管理局守卫极其严密,到处都是执勤的卫兵,祝年和殷如旭匆匆看过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只互相点了点头,记住了位置。
到了医疗总署后,夕夕正好在做检查,俩人没见到她,只把花留在了她的病房。去露易丝病房的路上居然又遇到了孟青和方义。
“队长说,让我也来看看,说不定有新技术可以帮我重新做一条更好的腿。”孟青敲了敲自己的那根机械腿,笑得见牙不见眼,“其实我觉得这个就挺酷的了,但是要是能再重新定制,我想要个夜光的!晚上出门都不用带灯了!”
这神奇的脑回路让殷如旭、祝年和方义都沉默了,这孩子是不是真缺心眼啊?“你、你要夜光的,晚上睡觉不觉得晃眼睛吗?”祝年实在忍无可忍,好心提醒他。
孟青一拍大腿,如梦初醒:“哎呀,我忘了这茬了!你说得对,那有没有能带开关的夜光的呢?”
殷如旭啥也没说,拉着祝年就走,方义在后面补刀:“都带开关了,你安个带灯泡的不就行了吗,还要什么夜光啊?傻子!”
就这样,三个智商正常的人带了一个傻子,俗称三带一,一起去看望露易丝。自从陈峻事发后,诺亚终于和母亲修复了关系,故而更加珍惜能够尽孝心的机会。眼下就在病房里也支了个小床,每天忙完工作后就来照顾母亲。
四人到了以后发现孙医生和小俞也在房间里。这就是内外城联通的第二层好处了,人才的交流和跨领域合作变得更加便捷。
孙医生一向仰慕露易丝女士,眼下更是鞍前马后地为她服务,满脸没有一丝谄媚,只有对学术进步的渴望。小俞一直在内城,属于理论知识丰富却缺少实践经验的,正好前段时间收缴了 EV 药剂,她就和孙医生结了对一起研究,眼下俩人好得跟俩姐妹似的。
一会儿的工夫,房间就挤进来不少人,露易丝今天精神不错,笑着应了大家的问候,神色比祝年上次看到她时好太多了。就像一支干枯了很久,只勉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的花,被重新放进了水中,枝叶花瓣都重新展开了一样。
“阿姨好,我是警局的殷如旭,诺亚队长的副官。”殷如旭也没空着手,带了营养品过来。
“你好啊,”露易丝笑得和蔼可亲,可看他的目光就像看孟青方义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工作上辛苦有你配合我们诺亚,听说那个内外城联通的计划书你也参与了,我看了,写得很好。”
她果然没有认出殷如旭。倒推一下时间,她救了殷如旭的时候应该是在她得知陈峻在诺亚身上做了实验之后。也许于她而言,那不过只是无数个伤心绝望却无处倾诉的夜晚,她又一次徘徊在无人的街头,痛苦迷茫地哭泣着。
偶然间,她遇到了一个正在找妈妈的孩子,让她想起也许有另一个母亲也在受苦,在思念自己的孩子,因此她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援手,帮他逃出生天。
而这件事早已随着那些泪水淹没在了悲伤的回忆里,她不记得也好。
殷如旭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无比真诚的笑容,在所有人面前忽然对她深深鞠了一躬,缓声说:“谢谢您。”
诺亚笑着拍了他的肩膀:“怎么这么客气,我妈妈不就是夸了你一下嘛,而且也没夸张啊,不用见外。”说着话又拉着他走近给露易丝看,“妈妈,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我的好兄弟。”
一听这话,孟青也腆着脸拽着方义凑上前去,“我我我、还有方义!”一边说一边争嘴,“队长队长!我们也是呢!”
诺亚看了就笑,又无奈地点头,把他也拉过来:“这是孟青,那个是方义,也是局里出类拔萃的人才,我的好朋友。”
听到队长这么介绍,孟青这才满意,顶着“出类拔萃的人才”几个大字努力地朝小俞仰脖子显摆,分明就是想在小俞面前孔雀开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