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丝拼尽全力，用苍白瘦弱的身躯推倒了餐桌，满桌的碗碟和那把红色的火焰砸碎在她的脚边，湿淋淋的水，白的瓷盘，泥泞的餐食，血一样燃烧着的花朵铺了一地，她就站在那支离破碎的烈焰之中，声嘶力竭地冲着陈峻大喊：

“你已经对诺亚做了这样的事，还想再折磨他的孩子吗？！陈峻，你就是个畜生！”

89、丑闻

“……什么意思？”诺亚茫然地面向母亲，蓝色的眼里像是起了雾，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什么叫已经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露易丝却背过了身子，攀出一只手扶在墙壁上堪堪稳住身子，肩头微颤，有压抑的啜泣声一点点泄露出来。

反倒是陈峻冷笑了起来，径直从诺亚和祝年的面前走过，走到客厅，摘了眼镜扔在茶几上，眯起眼睛审视着诺亚：“很难理解吗？那你看看你自己。”

他伸出手，隔空描摹着诺亚的轮廓，满脸都是欣赏和骄傲，“你比我和你母亲的个子都要高，你的外貌堪称完美。各项指标毫无缺陷，避免了很多隐性的疾病，比如说你就完全不近视。还有，你的体质也很不错，几乎从不生病，上次在冰原里冻了快十个小时，但也只是中度失温，休息了半天后就能恢复如常。另外，你的智力也是出类拔萃的，在内城所有孩子里是一骑绝尘的优秀。”

诺亚在他的描述中逐渐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微微后退，不敢置信地摇着头。祝年赶紧扶住了他，察觉到他的手正在轻轻发抖。

陈峻收回手，从容自在地点了一支烟，在吞吐的烟雾中讥讽道：“你自己就是基因编辑的最大受益者，现在反倒指责起我来了？你能有如此强健的体魄，智慧的头脑，全都是拜我所赐，得益于科技的伟力，你是我最完美的产品！你难道不应该感恩吗？”

产品？？？居然有人会这样称呼自己的孩子？

“陈峻，你这个冷血的怪物！”露易丝听到这里猛然转过身来，一步步朝他逼近过去，双眼死死瞪着他。

“当初你向我求婚，说我是你最完美最想要的妻子，我还天真的以为你是因为爱我……”她颤颤巍巍地指着陈峻，“结果你只是觉得我的基因优越，更适合做你孩子的母亲，对吧？”

她含着眼泪又看了一眼诺亚，“刚结婚，你就说想要孩子，还说什么怕我孕育辛苦，不如选体外孕育舱。我那时候居然真的觉得是你在心疼我，真心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

“他小时候多可爱啊，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娃娃，”露易丝神情恍惚起来，明明是在看着诺亚，却像是透过诺亚看向某个遥远的午后，“我每天都在感恩，感谢上天赐予我这样好的一个孩子。我喜欢看他笑，喜欢给他吃糖果，也喜欢抱着他，给他唱儿歌……”

“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以为你也一样喜欢他。可我那时候不明白，他仅仅只是因为多吃了几颗糖，生了虫牙，你为什么就那么不耐烦，那么暴跳如雷地和我吵架！”

诺亚喃喃道：“母亲……”

露易丝怜悯地看向诺亚，掩面落泪，用沙哑的嗓音哭着说：“我可怜的孩子……”

她走了过来，仰头看着诺亚。

诺亚比她高很多，她得一直往上伸着手，哆嗦着摸上他的脸颊，“陈峻觉得你生了虫牙，就不再是一个完美的小孩，他责怪我给你吃了太多的糖，责怪我的基因不够优秀，他整天整天地泡在实验室，不愿意回家，直到有天我去找他……”

“……我在他的实验室发现了，发现了……”露易丝哽咽着说，“发现了你的基因数据和培育过程的所有实录……”

祝年几乎要扶不住诺亚了，他整个人都有些往下滑，她赶紧拽过身后的一把椅子，让诺亚坐了下去。他简直是跌坐在椅子上，眼神直愣愣地望着露易丝：“我……我……我是被培育出来的？”

太丧心病狂了，陈峻居然拿自己的孩子做实验！祝年怒不可遏地质问陈峻：“你还是个人吗？！你把孩子当实验品，拿人命做研究，你想过母亲的感受吗？”

陈峻对此指控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你们女人还真是如出一辙的没见识，你和露易丝问的问题居然一模一样，真是可笑！”

“我培育了一个如此完美的孩子，把他交给了你，”陈峻居然反过来指责露易丝，“而你把他养得懦弱不堪，整天只知道要玩要父母抱，还吃出了虫牙，你一个做母亲的这么不称职，是你毁了他，是你毁了我的作品！”

“还有，你知道他是被培育出来的以后，你不是害怕了吗，你不是从那以后都再也不抱他也不理他了吗？”陈峻恶毒地笑了起来，弹了弹烟灰，冷冷地说，“现在又在这里演什么母子情深呢，这会儿想起他是你儿子了？我还以为你早就不认他了呢！”

诺亚的脸色在陈峻的话里一点点灰败下去，他避开了露易丝抚摸他脸颊的手，沉默地转开了脸。

“是……我是害怕了。”露易丝叹息着认了罪，“那时候我太懦弱太胆怯，看到那些数据就决绝地认为这已经不再是我的孩子。他不是我血脉的延续，也不曾从我的身体里诞育，他是被你编辑好的一组代码，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其他人。我害怕诺亚，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露易丝转过身去，直直地望着陈峻，她不再流泪了，而是执着地挺拔地站在这个家里，在这一刻，祝年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不仅仅是诺亚的母亲，陈峻的妻子，她还是医疗总署的负责人，是一个本来就很有成就的科学家。

她坦率地承认：“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这么多年来，看着诺亚越来越优秀，却也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冷漠，我觉得他太像你了，像得让我越发恐惧。”

“诺亚说要带一个女孩回来，我以为又要有一个可怜的女孩像我一样被蒙骗，被利用，我以为诺亚也会一样冷酷无情。”

“可我始终有一点点小小的奢望，我奢望在他的身体里还残留着一些像我的地方，还留着一些不那么完美，但更能证明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地方。在你看来，那些地方应该叫做缺陷吧？但我告诉你陈峻，那不是缺陷，那恰恰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人和机器最大的区别。”

“今天，我看到了。”露易丝露出了极为骄傲的笑容，她看着祝年，温和地点头，那是祝年在记忆中看到过的，她曾经对着逃亡的殷如旭显露出的同样的慈爱，“我看到了诺亚为了这个女孩，为了自己的良知和你抗争，他不是你，他比你有良心！”

“我百分之百确定，他身上的这一点血性和真情一定承袭于我，就如同我曾经爱过你一样，我至今也不觉得那是什么不能提及的黑暗历史。相反，我认为那证明了我有爱人的能力，我懂得发现他人的美好，并且愿意慷慨地赠与我的热情。而诺亚也是这样，我为他骄傲，他当然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好孩子！”

诺亚恍惚间抬起头，凝望着母亲的背影，身子也坐直了一些，握紧了祝年的手。他在得知自己悲凉身世的同时，又重新认识了母亲，找到了被爱的证据。

露易丝轻蔑地看着陈峻：“另外，这些年我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你以为我还和你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是为了什么？我就是要看看你到底还做了什么腌臜事，还能有多泯灭人性！”

她抬起下巴，朝着陈峻的书房挑了挑，“我监控了你的书房，获取了你的一切文件往来和工作记录，我现在掌握着你非法进行基因编辑和人体实验的证据，只要我将其公开，你在内城的一切职务和研究都会立刻被叫停，你应当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陈峻手里的烟早已烧到了尽头，但他仍死死地掐着那最后的一点火焰，五官都已经扭曲得不能看了，却猛地冷笑起来：“诺亚，你母亲疯了！她要是公开这一切，毁的可不仅仅是我，还有她自己，也包括你！”

“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了诺亚是被培育的基因改造者，有着我这样一个反人类罪的父亲，还有你这么一个也撇不清关系的母亲，哈哈哈哈……”陈峻仰天大笑起来，算准了露易丝不忍心毁了诺亚。

但可恶的是真被他说中了，露易丝明显犹豫了起来，不安地看向了诺亚。祝年一路听下来，虽然也恨不得马上把陈峻抓起来，但他确实说到了大家不得不顾虑的点。诺亚已经是整件事的受害者了，如果曝光出来，他会不会遭到异样的眼光，他以后要如何和他人自处，这些都是问题。

一时间，局面陷入了僵持，诺亚整个人还处在打击过大，神智恍惚的状态中，露易丝被拿住了软肋，气得直发抖，却只能狠狠瞪着陈峻。祝年目睹这一家人分崩离析，相互怒骂的场景，万万没想到这顿饭吃成这个样子。

而就在四个人都陷入沉默对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基因改造？”

祝年循声望过去，是个有些眼熟的中年男人，再一想，啊，是小俞的父亲，317 基地的负责人，俞主任。

那是个很威严的男人，据说是从部队退役后转去 317 基地的，现在通身都还有着军人的气势。

他重复着陈峻的话，一步步走了进来：“你在进行基因改造实验？还用在了人类身上？”

陈峻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劝我接手 317 基地的时候，和我说，你的基因实验是针对生物的恢复性培育开展的，目的是恢复地球生态的多样性，解决可能到来的粮食危机。”俞主任冷着脸望着陈峻。

“我在接手后不久，就发现 317 基地的前身是一所用途不明的研究院，建在内城的地下，很多相关资料都损毁了。但我查到，参与研究的很多都是未成年儿童和青少年，且来历不明，登记册上显示都是从外面的半地下城福利院带进来的，但我怎么再也没见过那些孩子们呢？”

祝年猛然瞪大了眼睛，知道了俞主任说的是哪里了，就是当时关着殷如旭的那个地下水牢！她紧紧掐住了掌心，原来那个水牢就是现在的 317 基地！

“我问过你，你说孩子们都被送到外城长大了。但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干什么了？”俞主任已经走到了陈峻面前，紧紧盯着他。

陈峻沉默片刻后，忽然摊开手笑了：“就是你想的这样，我帮他们优化基因，变得更好，这群孩子原本哪有这种机会，是我给了他们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