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去楼上请了母亲下来，几个人围坐在了餐桌前。陈峻看了眼那红彤彤的花和用来当花瓶的金色奖杯，眼神像掠过了一团空气一样，一丝波澜也没有，既不是喜欢，甚至也不是不悦，更像是完全不在意。

“吃饭吧，下午还有事。”他坐下了，吩咐大家动筷。

四个人，五个菜一个汤，的确是家宴，算不得铺张。荤的是一尾红烧鱼，一盘青豆虾仁，剩下三个就都是素菜，凉拌秋葵、清炒土豆丝和家常豆腐，汤也清爽，简单的丝瓜蛋汤。诺亚挑了块鱼肚子，把刺拣干净后给祝年。

“以前是做老师的？”陈峻吃着饭，忽然问。

“是教过孩子，也做过些其他事，志愿服务，医疗救助之类的。”自从知道明伯出卖自己后，祝年就难免对内城人多了些戒备，说话都留了三分，没带出卷柏的名字来。

陈峻也没追问，反倒是顺着祝年的话说了下去：“都是些好事情，以后可以多和梵高老师请教，学会那边应该有合适的位置，晚些时候安排你过去。”

这是……同意诺亚和她的事情了吗？祝年原本以为今天也许会是一顿很“难吃”的饭，免不了会面对些盘问挑剔之类的，但他居然这么好说话的吗？

在这个时代，内城是最神秘最“高级”的地方，连外城人都不可以进入，她一个从外面的半地下城来的女孩，居然能这么轻易地进入诺亚这个家庭？面对陈峻的这个态度，祝年没感觉到一丝轻松，反而是有些微妙的紧张。

她抬头去看了露易丝，这位母亲对儿子的女友居然也完全不好奇，只是沉默地小口啜饮着蛋汤，那束花就在她的右前方，可她也不再多看一眼。

整张桌子上最开心的当属诺亚，他稍微动了动，椅子都被带着响了一声，语气都急促了几分，“父亲！您的意思是可以让祝年进入学会工作，来内城住吗？”

“那……那我和祝年在一起这件事，”他吞咽了一下，垂在桌下的手握住了祝年，“您是支持的，对吗？”

陈峻已经吃完了半碗饭，正要给自己添一勺汤，诺亚赶紧起身接过碗，盛好后用双手端着放在他的面前。

“有什么不支持的？”陈峻拿勺子搅动了一下蛋花，侧过头去看诺亚和祝年，“我不是早就催你快点谈对象，早点结婚吗？”

诺亚微微诧异：“我……我以为您只允许我在内城寻找伴侣……”

“内城的好女孩确实更多，可你都不拿正眼看她们，能有什么结果？”陈峻喝了几口，许是觉得味道不错，神情舒展了一些，“小祝虽然是外面的人，但难得你自己愿意，也可以，问题不大。”

诺亚一脸惊喜地转头看祝年，握着祝年的手也紧了很多，在他炽烈的目光下，祝年也露出一个欣喜娇羞的笑容，捏了他的手。

这是不是太顺利了？陈峻完全不在意祝年的出身，好像只要诺亚喜欢就最重要，可如果他是一个这样的父亲，诺亚怎么会被养成这个样子？

祝年敏锐地察觉到一定有哪里不对，可又实在说不出来，只拿勺戳着碗里的饭粒拼命思索。

“这汤还可以，清爽。小祝，你也尝尝。”陈峻突然望着祝年，指了指桌上的汤。

没等祝年动手，诺亚又拿来个空碗，单独给她盛了半碗。盛情难却，祝年浅浅舀了一勺，刚送进嘴里，就又听见陈峻说话。

陈峻：“你们的事情抓紧办，小祝今晚就住下吧，早点怀上。”

！！！

祝年差点呛死在这儿，剧烈地咳嗽起来，诺亚手忙脚乱给她拿纸，倒水，又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自己也憋了个大红脸，哽了一哽，对陈峻说：“父亲……要孩子这事……是不是太急了。我、我和年年还没想过这个呢。”

“有什么急的，成了夫妻不就是要孩子的吗，不然结婚做什么？”陈峻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诺亚，“祝年的身体素质报告我已经看过了，有受孕能力，那为什么不生？”

……他调查祝年？甚至看过她的体检报告？什么时候，他想做什么？祝年忽然像是被刺扎了一下一样，尖锐地不舒服起来。

“当然了，如果小祝不想亲自生育也没问题，”陈峻继续说，“内城的辅助生殖技术很成熟，你们可以试管，然后选择体外孕育舱代为孕育，过程中还可以随时观察胚胎的发育状况，做出干预。”

诺亚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重复了一遍：“干预？怎么干预？”

陈峻：“从胚胎受孕环节就可以提前干预了，筛选出最强健的精子和卵子，在结合后对其进行基因编辑，敲掉可能存在的缺陷基因，确保这个受精卵是最完美最健壮的。然后在孕育舱里持续观察，调整输送的养分配比，最终培育出一个最优质的胎儿。万一胎儿发育不良，也可以及时中止孕育，早点处理掉。”

“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批量培育，一次性多结合一些受精卵，在发育过程中持续对比，运气好的话，很快就可以有一批相当优秀的孩子了。”陈峻居然还在继续说，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把汤喝完了，捻了张纸巾擦嘴。

祝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说的是诞育生命吗，怎么听着像是培育什么新品种的小白鼠一样？那孩子的父母在这个环节只起到一个提供原材料的作用吗？那岂不是谁和谁生都无所谓，只要配对成功就好了？这还拿祝年当人吗？

祝年气得当即就想拍桌子，但还没等到她拍，诺亚就先拍了，他猛地站起来，不敢置信地望着陈峻：“你同意我和年年的事就为了让我们生孩子？还是这样生？”

陈峻往后仰了一下，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诺亚，他反倒还有些不理解似的，扶了一下眼镜，“这不冲突啊。让你们在一起，和期待你们繁衍出更出众的后代，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甚至还是和你喜欢的人生的，又不是强迫你去和随便哪个女人生。如果是放在以前，我确实希望你能够和出身更好，资质更佳的伴侣生育，但得益于基因编辑技术的进步，就算祝年的基因不够上乘，但我可以把它编辑得完美无瑕，同样可以生出最优秀的孩子。所以我才会同意你和这么一个女人在一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原来他不排斥祝年，纯粹是因为祝年根本不重要，他的儿媳妇是哪个女人都无所谓，只要能生就可以了。祝年这次是真生气了，陈峻这不仅是不把祝年当人看，他是平等地不把所有人当人看。什么毛病？！

“……父亲，你拿我和祝年当什么？生育工具吗？”诺亚忽然平静下来，他静静地站着，低头看向陈峻，声音平和甚至空洞地说，“我告诉过你了，祝年是我喜欢的人，我是因为喜欢才想和她在一起。”

“如果我们有孩子，那无论孩子是什么样子的，都是我最心爱的小孩，我不需要一个完美的孩子，我只想要和我的爱人一起拥有完整的生命体验。”

他又看向了露易丝，从陈峻刚刚说那段话开始，露易丝就整个人微微发抖，低着头一言不发，“你和母亲生下了我，我是你认为的完美的小孩吗？那做一个完美的小孩怎么这么累啊，如果生出一个孩子要重复我的命运，那我宁可不要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

“你听懂了吗？”他扯开嘴角惨然一笑，“我的意思是，你们又不相爱，又不爱我，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下我呢？”

“诺亚！”陈峻推开椅子也站了起来，阴沉着脸，低声吼他，“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已经做出了让步，允许你和这么一个资质平庸没有天分的女人在一起，你居然还敢指责我？”

他把目光移向祝年，很是不悦地说：“我查过祝年的底细，一个半地下城的孤儿，光有一副皮囊的花架子，在外城就会些手语课，也没什么突出的才智，上不得台面，也不知道你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喜欢上了她？！”

这话像是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了祝年的脸上，可祝年从来就不是逆来顺受的好脾气，她当即站了起来，站在诺亚身边，气极反笑，随手抽出了一支花，捏在手里转圈，斜着眼睛睨着他，“陈教授，怎么办呢？你这出身高贵，资质一流的宝贝儿子偏偏就是喜欢我呢。这就是所谓各花入各眼，你觉得我上不得台面，可诺亚却是非我不可，就像这支花……”

她轻轻转着花茎，那朵平平无奇的香槟玫瑰就在她手里划了个半圆，又插回了花团锦簇的花束中，和其他花朵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有人不喜欢也总会有人喜欢，你凭什么替别人做决定？世间有这百花齐放，不就是因为人也千姿百态，各有所长吗？哪里又有什么绝对的指标，说谁最完美最优秀呢？”

陈峻顺着她的动作看向了那束花，瞳孔猛然缩紧，死死盯着那束开得热闹的花朵，忽然不再冷静自持，而是忍不住发出了怒斥：“扔掉！马上扔掉！”

“还有你！”他又狠狠地指向祝年，五官都扭曲了起来，像是看仇人一样质问祝年，“是谁指使你来的？你有什么目的？！”

“诺亚，把她赶出去！我改主意了，我不同意你们两个的事，谁都可以，这个女人不行！让她滚！”

诺亚直接冷笑了起来，一把揽过祝年，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挑衅地看着陈峻，一点也不客气地说：“你不用赶年年走，因为我也不打算留在这里了。原本我以为你让我带年年回家是因为你关心我，现在看来真是大错特错，你脑子里只有那些冷冰冰的数据和实验。”

“这个家……”他环视了这个毫无生气的屋子，又看了一眼母亲，露易丝此刻忽然抬了头，直直地望着诺亚，眼里居然有一丝泪水的痕迹。

“一点也不像个家，我早就受够了！”诺亚平静地说着，“我无所谓你们是否接受年年，那都无法影响我的选择。我要和年年一起走，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说完话，拉着祝年转身就走，陈峻在他们身后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完全没了祝年刚见到他时的风度和冷静。

然后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响起，像是某种被锁住了几万年的兽在垂死前的最后一声哀鸣，悲痛得让祝年和诺亚都不禁回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