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年躲在暗处,捏了把汗。
“从里面逃出来的?”局长平静地说,却一语道破了真相,吓得祝年又掐了手心。
27 号没有避开目光,静静盯了回去,没有说话。
局长伸手给他松了松领口,继续说,“运气不错,居然能从那里逃出来。这衣服小了点吧,回头给你重新做一套尺寸合适的。”
“为什么。”27 号问他,“为什么救我?”
局长看了他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当我良心发现吧。我也执行过那个任务,去各地抓了孩子,但那时候我以为是在做好事。等我听说你们会被关在那里时,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去处。这么一想,我也有罪,今天遇见你,就算还一次吧。”
“那这个人呢?”27 号扯扯身上的衣服,“他怎么了?”
“我们最近在城外选拔护卫队青训队员,这个孩子资质很好,刚来没几天,但总闹着要走,说就算这里再好他也不愿意待。今晚一个没看住,他就跑了……刚刚那帮人说的,倒在围墙下的,大概就是了……”
“如果来得及,我肯定会拦住他,但人死不能复生,能救一个是一个。小鬼……”那局长拍拍 27 号的脸颊,“成年人就是很残忍的,有些牺牲已经发生了,没什么法子去改变,那就别浪费了,至少能救你一命。”
“学着点,要想活下去,你就得变得狠心一些。但不许做坏事,如果可以的话,多做点好事,就当还我人情。”局长最后总结道。
27 号沉默地搓了搓衣角,低下头没有说话。
局长拍拍他的头,“走吧,从今以后你就顶了他,跟着我。我在外面有个妹妹,就说你是她的儿子,明天我再给你做份档案。以后,连带他的那一份,一起好好活着吧。”
27 号微微仰头看了看他,沉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局长帮 27 号掸掉了身上的灰,那是衣服蹭在地上沾上的,拍干净后,就什么痕迹也没有了。他拍到左胳膊那里时,擦了擦那臂弯处的一个小布章,抬抬下巴,示意 27 号低头看。
“你借了他一条命,就得记住他,这是个好名字,别辜负了。”
顺着局长指引的方向,27 号弯折手臂,看到了那布制的小姓名牌
殷如旭
内城应该是在拿这些小孩做实验 旭子太惨了
这块小海绵已经黑化了??????
82、内应
居然是这样……
真正的“殷如旭”早已经不幸离世,活下来的是一个狼狈逃窜的越狱犯,他从没有人要的孤儿院被抓进了内城的水牢,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受尽折磨,命运的天平似乎把所有的砝码都堆在了悲惨的一侧,终于在一夕之间大发慈悲,让他遇到了几个弥足珍贵的好人,捡到了一个“好名字”。
他从此有了姓名,有了被期待的感受,开始学着如何去成为“殷如旭”。
祝年有些愣神,直直地望着他,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而身边的光影流转,方舟城的人造太阳从他背后升起,那是一轮旭日。
他在阳光的勾画下,随着脚步,身量渐渐变高,肩膀也变宽,就这么一点点地变化着长大了,等到他终于走到祝年面前时,那就是祝年最初见到他的样子。
“就是这样,我偷走了他的名字。”他站定在祝年面前,坦诚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开始拙劣地模仿要怎么做一个有姓名的人,和局里那些兵油子学了一身吊儿郎当的本事,就是你一开始讨厌我的样子吧?可那样会让我觉得安全。”
日光渐渐更亮了起来,整个外城开始苏醒,慢慢变得热闹喧嚣,来来往往的行人见到殷如旭都会热情地同他打招呼,就如同祝年第一次被他拉着走在路上一样。
而殷如旭一概没有理会,他只是紧紧盯着祝年,微微歪了一下头,像是要在发起进攻前确认猎物的方位一样,让祝年有种被瞄准了的恐惧,他轻轻勾起一侧嘴角,笑着问她。
“我伪装得很成功吧?谁都不知道我是一个匿名的逃犯,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把内城搅得天翻地覆,满脑子都是报复和杀意!在所有人眼里,我是护卫队上下敬服的好副队,是外城人人喜欢的好警察,是任谁看了都踏实可靠的好男人。”
“只有我自己清楚,在晚上脱下这层皮之后,我还是个小偷。我利用了他的死亡,偷梁换柱,让他做了我的替死鬼,而我,借尸还魂在他的身上,成为了殷如旭。”
“我知道我对不起他,”他冷着脸,恢复到在水牢里那一副阴戾的模样,毫不客气地说,“我是背负了一条人命,窃取了他的人生,但是年年,我不后悔。”
他伸出手来抚摸祝年的脸颊,只堪堪用了一点点温柔的力道,却说出无比嚣张和不知悔改的话,“就算再重来一万次,我也依然会这么做,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来,才能有机会报仇,才有可能遇到你。所以我对此毫不愧疚,我已经学会了狠心!这就是真相,我不是殷如旭,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死性不改的混蛋……”
祝年在他温热的掌心里看他,他又变得那么高,需要祝年仰着头去看,这个可鄙的坏人,他对自己的罪行心知肚明,他对自己的评价是:阴险狡诈,心思深沉,表里不一,口蜜腹剑……他恨不能把全世界所有的贬义词都加诸己身,他日日夜夜都在自我凌迟!
他说着不愧疚,其实他最愧疚,他拼了命地让“殷如旭”这个名字变成了忠诚、可靠、善意的另一种写法,却把真正的自己贬低到一无是处。他根本不是自己说的这样不堪!他的赤子真心是真,他对身边人的好是真,他根本藏也藏不住的本性也是真,他怎么可以这么恨自己?
即便仍然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即便祝年仍然不能接受他假冒内应欺骗自己,但此时此刻,祝年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把脸颊贴紧他的手掌,仰头接上他垂下的眼眸,发自内心地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你没有辱没这个名字,这么久以来,你过得很辛苦吧?”
殷如旭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手上用了力气,一把把她揽进了怀里,从胸腔里震颤出要命的供词:“你不能这样,年年……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认罪,你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摧毁我?你再对我这样,我真的无路可逃了。”
祝年心如刀绞,她又何尝不是这样觉得呢?她也已经被殷如旭摧毁了,理智的蛛丝已经只剩摇摇欲坠的一小束,吊着她在地狱烈火的上方苦苦煎熬。她快要撑不住了,几乎是咬着牙在克制自己想要回抱他的冲动,她心疼这个男人,也依然爱着这个男人,但她真的无法原谅背叛和谎言。
她现在已经可以拼凑出殷如旭欺骗她的动机了,他一定是想了很多办法却依然无法再进入内城,这个时候,诺亚空降了。作为一个心思缜密、筹谋已久的野心复仇家,殷如旭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他想要安排一个女孩去引诱诺亚,通过这条路径,帮他进入内城,打通复仇的桥梁。
而自己孤身一人来到方舟城,对城里的一切都毫不知情,唯一可托付信任的就是那个内应。殷如旭一定是通过某种方法得知了这个消息,于是顺理成章地盯上了自己,顶替了这个内应的位置,一步步诱导祝年进入他的计划。
那么,这个过程中,原本的内应去了哪里,他是不是还在喷泉广场上等着自己,他本来需要告诉祝年的是什么……更让人不安的是,祝年忍不住去想,他会不会已经遭遇不测,被殷如旭关了起来,或者,直接……
殷如旭为了复仇是可以不择手段的,他已经背了一条人命,当上副队后手上也不可能没沾过血。而从方舟城的立场来看,祝年的内应几乎就等同于叛徒,如果殷如旭真的杀了他,甚至可以说是合情合理,职责所在。
那殷如旭就是杀人犯了,他和祝年就有不共戴天之仇!祝年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还爱他呢?就算他再有苦衷,再师出有名,祝年也不可能原谅他了。
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这是横亘在二人面前的无可回避的终极罪恶,祝年咬住下唇,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她已经狠下了心。
“那么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吧,”祝年仰着头任他抱着,贴着他的耳朵和他商量,“告诉我,我真正的内应是谁,他现在还好吗?”
殷如旭慢慢放开了祝年,只是低头看她,不说话。
“你说过的,你要把自己剖给我看,那就带我去见他。”祝年拉起殷如旭的手,最后一次贪恋那温度,假装自己只是在哄骗殷如旭,而不是自己真的在舍不得,“你不是喜欢我吗?那我让你拉着我的手去,我们一起最后再走一段路。”
“……这是我最不想回答的问题,”殷如旭用一种很伤感的眼神看着祝年,轻轻握着祝年的手,牵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我已经把我暗黑的,不可告人的隐秘过往都给你看过了,自然也不会再隐瞒这件事。但是……”
他忽然落下泪来,泪雨潸潸地伸手抚进祝年的发丝,在祝年诧异的眼神中哀声叹息:“年年……你太可怜了……”
一辆重甲车呼啸而至,停在了两人身边,有个警员跳下来行了个礼跑走了,殷如旭抹了一把眼泪,拉开车门,冲祝年歪歪头:“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祝年从殷如旭开始落泪时就有点发蒙,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又开始哭,真的是个好哭包。而且还说什么祝年太可怜了,这叫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