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李京兆一惊,噎住了,一时也忘了回话。他颤抖着一只手,指向林晚卿道:“你,你……越权在先,失职在后……干涉案件不说,还害死了疑犯!你竟然……”

“重要的根本不是我害死了王虎,而是他死了。被谁杀的?为什么要杀他?你不去过问这些事情,却抓住这点细枝末节,是妄想从这里揪出凶手吗?”

“大胆!”李京兆瞪着一双睡意惺忪的绿豆眼,声音洪亮,身子却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凶手分明就是跟着你找到死牢的!你利用职权之便,让守卫的狱卒放松了警惕,这才酿成大祸。你竟然还敢理直气壮地歪曲事实辱骂本官……”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林晚卿拽着鲜血浸透的广袖,掀了身上的薄毯豁然起身道,“王虎无论如何都会死的!杀他的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就算不跟着我,他自己也会找过去。凶犯手法凌厉,下手利落!除了刺客和豢养的死侍,有谁能做到在短短半盏茶的工夫里潜入大牢,并且接连杀掉几个手持利刃的狱卒?无论我去不去,王虎都活不过今晚!”

林晚卿质问着,三两步就到了李京兆跟前。她一身的血渍,有干涸的,有未干的。混着灯油的气味,腥闷得让人头晕。也不知是被血腥味冲的,还是被林晚卿吓的,李京兆一时慌张,连连后仰,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他赶紧揪住桌角,慌忙吩咐衙役将林晚卿拦住。

李京兆这才松了口气,强打精神坐正了,还虚虚地用手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重点是王虎死了,因为你……”

“重点根本是你错了!”林晚卿瞪着李京兆,分毫不惧,白皙的额角隐约可见冒起的青筋。

“王虎不是奸杀案的凶手,甚至赵姨娘都不是他杀的!然而你从头到尾除了屈打成招,贪功冒进之外还做了什么?要是早日查明王虎的冤屈,那是不是他就不用被关在大牢?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你……你……”李京兆辩不过,被林晚卿这么一顿吼,就连气势都被压得弱了几分。他只能无能地狂怒道,“你藐视公堂,辱骂朝廷命官,按律笞刑三十!来人!给我……”

一声令下,然而还没等李京兆的那个“打”字出口,一句清冷的“等等”适时地打断了他。

李京兆这才想起静坐一旁,看了半天戏的苏陌忆。只见他月白的广袖一扬,骨节分明的长指挥了挥,方才还听令要蠢蠢欲动的衙役,霎时都跟蔫了的白菜一样,退了回去。

“苏大人……”李京兆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苏陌忆制止了。堂上就这么安静了一刹,火光跃动下,他蹙眉看向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录事。

林晚卿的发髻散了一边,乌发凌乱地搭在肩上。一边脸颊有明显的利刃擦伤,血珠已经凝固,挂在面前像一串红珊瑚。浅灰的官服上满是污渍、血迹……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是……

心里的某一块地方忽然不可抑制地动了动,苏陌忆也说不清为了什么。为了她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为了她洞察事实的敏锐?抑或只是为她这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

苏陌忆忽然笑了,仅仅是嘴角一丝弧线的挑动。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小录事有意思,很有意思。

“苏大人?”这一回,李京兆换了询问的语气,大约是他也察觉到了苏陌忆的反常,一时不敢妄动。

苏陌忆没有搭理李京兆,依旧看着林晚卿。他不疾不徐地问道:“你方才说,王虎没有杀赵姨娘?”

堂下的人愣了一下,仿佛是没想到苏陌忆会问这个问题。反应了片刻之后她才坚定地道:“没有。”

李京兆闻言嗤笑着,一脸的不屑:“你怎么知道他没有?”

“因为他没有杀人的理由。”

李京兆又想说话,刚要开口,却被苏陌忆一个眼风给扫回去了。

苏陌忆继续问道:“那他半夜潜入女子闺房做什么?”

林晚卿沉默着,用牙齿轻咬着嘴唇里的嫩肉,虚弱地道:“若我说王虎告诉我,是他青梅竹马的赵姨娘给他递了纸条,要王虎带她私奔,大人信吗?”

心里悬着的疑问被证实了。苏陌忆不语,晃动的火光下,他的影子落在脚下的一尺二方地,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反复捻弄,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眼神也遥远地不知落在了何处。

“苏大人?”李京兆揣着颗心,弱弱地问,“苏大人可是有什么指示?”

苏陌忆怔忡了一瞬,牵起一丝疏离的笑:“没了。”

“那……这小录事……”为官多年,李京兆自然是惯会看人脸色。既然苏陌忆已经出面阻止,那下一步要怎么做,自然还是先问过他的意思。

苏陌忆似乎才反应过来,顺着李京兆的目光看向堂下的林晚卿。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他收回反复摩挲的手,轻缓地置于膝上,道:“她是京兆府的人,怎么责罚,自然轮不到我大理寺来做主,李京兆决定就好。”

李京兆脸上原本谄媚的笑容一冷,半晌才回过神来。身边的这位苏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冷性冷情。别说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录事,就算是盛京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但凡犯事,他都一视同仁,绝不护短包庇。他方才那么一问,倒是有点徇私枉法的意思。

弄巧成拙了,李京兆觉得懊恼,油腻腻的脸上又慌忙堆起点点笑意。他将苏陌忆恭维了一番,才对着堂下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拖下去,打!”

林晚卿闻言一怔,原本直视着李京兆的双眸一闪,眼睛里流露出难得的忧色。仅仅一瞬,这抹神情却很快被苏陌忆捕捉到了。她……似乎是在害怕?呵呵!看样子靠一口气就能怼天怼地的林录事,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苏陌忆压住上翘的嘴角,心里的惊诧很快就被细微的喜悦所取代了。知道害怕就好。知道害怕,就可以被掌控,能被掌控,就可以为他所用。

心思飞转之间,旁边的两名衙役已经上前将林晚卿架起,做势就要拖走。苏陌忆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动作:“苏某方才想了一下,这三十板子的笞刑,是不是太重了些?”

“嗯?”李京兆一愣,一头雾水地看着苏陌忆。

或许是对自己疑似徇私行为的掩饰,一向秉公执法的苏大人有些不自在地以拳抵唇,轻咳道:“林录事藐视公堂是真,可半夜去调查王虎也算是分内之事,况且,王虎一案确有蹊跷。”末了,一个眼风不重不轻地扫过李京兆,苏陌忆又补上一句,“倒是比李大人上心,也比李大人敏锐。”

杀人诛心,就算是颠倒黑白,苏陌忆也是一贯的理直气壮,一句话就让李京兆的那口气憋到了嗓子眼儿,两股战战。

“是是是……”李京兆一边揩汗,一边附和道,“苏大人说得对,说得对。那……”

“就笞刑十杖以示惩戒吧。”苏大人下了令,在场之人自然不敢忤逆。他们纷纷低眉顺眼地点头,就连拉人的力道都轻了许多。

然而林晚卿却依旧是一副担忧的神色。踌躇良久,林晚卿才看着苏陌忆弱弱地开口道:“可……不可以不打板子?”

“什么?”苏陌忆几乎给林晚卿问笑了,看她的眼神染上了点轻蔑。难得这人才智过人,虽然难驯,但良驹更是难寻。他不介意为了驯服林晚卿,先屈尊替他求个恩情。却不想,这人竟然蹬鼻子上脸,看样子不过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货色。

堂下的人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婉转心思,像是在澄清什么,急着摆手道:“大人别误会。属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幼时家贫,双腿在冬日里留下了隐疾,害怕不能承受笞刑,这才有了这么个请求。”

“哦?”苏陌忆不屑,毕竟这些借口,他审犯人的时候已经听滥了。食指和拇指又藏在月白的广袖之下摩擦了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动。

“可是根据《南律》,这刑法之中除了笞刑,就只剩下鞭刑了。”说完苏陌忆故意停顿了一下,抬眼观察林晚卿的神色。

南朝鞭刑,一般是用来责罚犯了大过错的奴籍贱民。刑如其名,要将人吊起来,用牛皮扎成的鞭子在背上抽打。但那鞭子却不是普通的鞭子,上面布满倒刺,每一鞭下去,都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作为京兆府的录事,林晚卿不可能不知道,苏陌忆这是在给她下马威。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林晚卿只是平静地笑笑,仿佛还在心里默默地松了口气一般,对着他一拜道:“谢大人恩典。”说完,就跟着两位衙役走了。

这倒是把震惊又抛给了苏陌忆。她害怕挨板子,却愿领受人人闻之丧胆的鞭刑。林晚卿这个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月上中天,春夜的空气里漫着一层薄雾,将眉眼都染上水渍。

苏陌忆从京兆府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过丑时。叶青跟着他从京兆府沉寂的正门走出,将手上的一件大氅搭到了他的肩上。

苏陌忆一面系着带子,一面抬头看了看天色。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吩咐叶青道:“你现在去太医令白大人府上走一遭。”

“什么?”叶青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也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了看天。这丑时三刻,正是万户梦沉的时分,就这么跑去人家府上……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