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1)

苏陌忆却对叶青的疑惑浑然不觉,俯身钻入马车,将身子往车厢上懒懒地一靠,驾车走远了。

叶青:“……”这位祖宗能把话说完再走吗?

林晚卿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梦里,她回到了四岁那一年,盛京大雪纷飞。她看见自己站在人群拥挤的街口,奋力地攀住身侧的一个石碑,怔怔地看向远处的父母。

记忆中的那场雪大得惊人,小小的她只看得见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扎心扎肺地疼。像一把利刃,从喉咙一路滑下,最后跌进胃里,变成沉甸甸的一块。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木台,上面不仅有她的父母,还有萧家上下二十一口人。是的,她不姓林,她姓萧。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关于童年,关于父母的记忆。她记得那天身着铠甲的官兵冲进萧府的时候,母亲将她藏在了厨房里荒置的旧灶下,告诉她,等下她看到的一切只是一场游戏。如果她能不被发现,就赢了。之后她可以从后门出去,父亲的挚友林伯父会奖励她,带她去从未去过的地方,吃从未吃过的东西。小孩子一旦起了玩心,是很好骗的,哪怕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解释。

林晚卿是在离开盛京的路上发现不对劲的。一向守诺的父母没能跟她一同去那个他们口中好玩的地方。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小孩与生俱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勇。她找借口偷偷又逃回了盛京,才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知道,她的父亲被三司会审,判了满门抄斩。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从百姓们的语气中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然后她便浑浑噩噩地跟着人群去了西市的路口。

仅仅一眼,她吓得几乎失声。高高的木台上,萧家二十一口人一字排跪。他们身后,都是手持大刀的刽子手。不辨周遭的大雪中,她看见森凉的刀锋,晃得她眼睛生疼。

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从刀光之后走出来,拿出一张明黄色的锦卷,朗声读了些什么东西,可惜她听不懂。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后悔,早知道应该听母亲的话,好好地跟着先生念书。

群众哗然。他们纷纷前向推挤,差点将她攀着的石碑也推下来。林晚卿只能死死地抠住那块冰冷的石头,浑然不觉指甲断了,戳进肉里,幼嫩的指尖涔涔地流下血来。

高高的木台上,那个华服男子做了个手势,刽子手上前一步,将所有人都按在了石板上,露出脖子。屠刀被高高举起,锋利的刀口上寒芒跃动。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眼泪顺着被冻到麻木的两颊流下,连依稀的视线都被遮蔽了。

“爹,爹爹……”她嗫嚅着,声音干涸而嘶哑。

一只手从人群中飞快地伸出,将她紧紧拽住,力道之大,她整个人都被拉离了石碑。一个带着风雪湿意的怀抱贴了上来,将她紧紧抱住。

“别看!”她记得林伯父对她说。林晚卿说不出话,只是哭。大雪窸窸窣窣地飘落,沾上她的睫毛,又匆匆地化成水,湿淋淋的一片。

“闭上眼睛!”仿佛被抽离了最后一丝的力气,林晚卿照做,看向林伯父的身后,一双大手附上她的小耳朵。隐隐约约,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似乎听见一声闷响,万籁俱寂……

“从今往后,你是我林向矣的女儿,叫林晚卿。”

林晚卿……

林晚卿。

梦里的那一声声林晚卿,渐渐虚幻,又慢慢叠加,变成耳边一声夹着热气的林晚卿。她昏沉沉地睁开了眼。入目的是梁未平那张半是恼怒、半是担忧的脸。昏暗的烛火从他背后映过来,将他本就不怎么出众的五官,再度模糊了几分。

林晚卿这才想起来,昨日受完刑,被人扶进了京兆府留给他们临时暂住的小间。因为白日的劳累奔波,再加上几道新伤,她一沾床就晕了过去。

梁未平应该是听说了什么,自己找来的。她动了动手,才发现自己还趴在床上。昨日穿的那件灰袍沾满血迹,现在干了,粘在背上,一动就拉得疼。被子虚虚地掩在她的身上,一点也不顶用。有伤就有寒。

这伤口昨日没来得及处理,又这么将就地睡了一晚,林晚卿现在只觉得头晕发冷,四肢乏力。应该是发热了。

她看向梁未平,嘴角牵起一个虚弱的笑,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哑的话:“梁兄。”

梁未平一愣,赶快取了杯水来。

十二年了。她的执念带她走到这里,却也终结在这里。林晚卿以为,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无助的小姑娘。可如今才发现,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就连这不轻不重的伤口,都找不到一个能帮自己清理的人。她看着梁未平苦涩地笑,伸手轻轻挥开了他递来的水。

林晚卿唤他,依然是哑着嗓子:“梁兄,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替我保守住吗?”

梁未平手上的水抖了抖,挣扎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什、什么……”

林晚卿知道他是个胆小的人,也无意将他拉入任何危险的境地。可如今除了梁未平,她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她将身子从床榻上半撑起来,那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带着淡淡的光,从肩背垂落。将她原本就秀气的面容衬得更柔了几分。就这么短短的一个瞬间,梁未平便有些慌了。一个萦绕在他心头千百遍的荒唐念头突然蹿起,像关不住的流星蛱蝶。

林晚卿从容地扯下脖颈处那块粘上去的假喉结,将遮住视线的头发往后拢了拢,仰头看着梁未平道:“梁兄可曾怀疑过我的身份?”

手里的水再也端不住了,手一软,就洒了一地,湿淋淋的到处淌。

“你,你是……你是……”

林晚卿沉声接过他的话:“我是女子。”

第5章刺客

梁未平脚下一软,只觉得站也站不住了。是呀,他曾经也不止一次地怀疑过林晚卿的身份秋水眼、芙蓉面、凝脂皮、杨柳腰……眼前的这个人,怎么看都应该是一个女子。可是百年以来,南朝不许女子参加科举,更别说为官。梁未平之所以无数次怀疑,却次次都轻巧揭过,就是因为他不相信竟然会有女子甘愿冒着欺君的罪名,如此想不开。说到欺君,梁未平咽了咽口水……如今他也知晓了此事,是不是也算包庇、欺君了?

或许是从梁未平时青时白的脸色里猜到了什么,林晚卿补充道:“梁兄不必担忧。此事只有你一人知晓,若是真有东窗事发之日,你只需假装不知,我定然不会供出梁兄。”

“嗯。”梁未平点头。反正不想知道也知道了,他还能真的给忘了不成?只是这接下来……

梁未平低头,目光落在林晚卿破碎的衣袍上,一时有些无措。顺着他的目光,林晚卿也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后背。浅灰色的衣袍渗血,还有些裂口。好在最近天气不热,中衣也穿得不算单薄,倒是没露出里面的裹胸来。

林晚卿便对着梁未平道:“如今我也没有可信之人,还烦请梁兄帮忙清理一下伤口。”

梁未平一怔,两只手都快搅在一起。可纠结半晌之后,他还是走到了墙侧的矮柜前,摸来一把剪刀。

喀嚓喀嚓的清脆声音响起,林晚卿觉得自己背上凉了一片。衣服倒还好说,只是里面用于裹胸的布条沾了血污,干涸之后早已和翻出的皮肉混在了一起,只要稍微扯一下就是眼冒金星的疼。梁未平动了两下,见林晚卿咬牙喘气的模样,又不敢再下手了。

或许是伤口拉扯得太疼,林晚卿趴在床上喘气的时候,鼻子一酸,几滴泪水就顺着鼻尖落了下来。一股说不清是委屈,还是不甘的情绪突然翻涌起来,她干脆起身,发狠地将背后的布条乱扯一通。伤口才止血,被她这么一扯,又涔涔地冒出血来。

梁未平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想上前阻止,却碍于男女大防,不知该如何下手。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两个人一惊,林晚卿赶快用棉被将自己裹住,退到了床榻里侧。

“谁啊?”梁未平并不健壮的身躯挡在床榻前,张开微微颤抖的双臂,他对着外面强打精神地问了一句。

“是我,大理寺卿苏大人的侍卫,叶青。”

屋里的两个人呼吸都快停止了。梁未平惊恐地瞪着眼睛,转头看林晚卿,却见林晚卿正一样惊恐地望向他。

“笃笃笃……”单薄的木门又晃了起来,连带着床榻都抖了几抖。

林晚卿觉得,若是叶青拍门的力道再大几分,那扇小破门就能被拍飞了。所以现在他们在这里纠结开不开门,似乎意义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