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话音甫落,面前的人终于抬起头来。一双充满惊恐和无措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头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那干涸的嘴唇张开了又合上,嗫嚅着。

林晚卿走上前去,蹲在地上与他平视:“王虎,你可知道你这罪一认,必定是一死,甚至都不用等到秋后就会被处以极刑……”

“什么?”王虎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一双晦暗的眼睛瞪着林晚卿,不可置信地回道,“可是……可是李大人说,只要我认了此案,他会保我不死。甚至还可以将我送出盛京,宋大人也断不会寻我麻烦……”

林晚卿再凑近了些,浸着冷汗的手攀上围栏:“王虎,苏大人是你现在唯一的希望了。”

眼前的人没了声音,像是落入了一场看不见的天人交战。头上的油灯明明灭灭,偶尔炸出呲啦轻响,火星溅出来,很快又灭下去。周围很安静,却也喧杂。林晚卿听见自己胸腔里那咚咚的乱撞,将目光锁死了王虎,仿佛要把他盯出两个窟窿来。

良久,王虎终于开口道:“我没有杀人。我去的时候,赵姨娘就已经死了。”

林晚卿心下一凛,追问道:“你半夜去女子闺房做什么?”

王虎苦笑道:“她是我青梅竹马的远亲,在她嫁入宋府之前,曾许给我为妻。可惜天意弄人……”

“你是去与她幽会的?”

王虎摇头,无奈地道:“自她嫁入宋府,我们便再也没见过。直到几日前的一天,我在街上偶遇了宋府的马车。她借机向我递来一张字条,求我带她出城。我只当是她回心转意,想要与我重修旧好,便允了。可那晚我在宅外无论如何都等不到人,担心她的安危,我这才想去探一探……”

“没承想,你一去便发现了她的尸体。”

“正是……”王虎似是自嘲,苦笑道,“她幼年丧母,接着又是丧父,好不容易认了侯府的表亲,转眼却被嫁到那样的地方。早知如此……”他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自责和惋惜,最终还是吞下了后面的话。

林晚卿知道现下不是触景伤情的时候,便继续问道:“那你可有在附近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王虎埋头想了想,犹豫着道:“似乎,在我进门之前,见到一个女子。”

“哦?”林晚卿来了兴趣,“什么样的女子?”

“隔得有些远,瞧不真切。她大致身量不高,穿着看来像是宋府的丫鬟,似乎患有腿疾,走路的时候有些跛脚。可她只是在周围逗留了一会儿,并没有进去就离开了。”

林晚卿蹙眉,一双灵动的眼也失了几分光泽。看来,王虎并不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好歹证实了他真的是被冤枉的。至于那个女子,不管有没有干系,总归是不能放过的一个线索。

林晚卿思忖了片刻,对着王虎道:“我去取纸笔来,给你录一份口供。你得再签字画押,这份口供我会想办法递到苏大人手上。”

见王虎沉默了片刻,又点头应允,林晚卿转身跑着出了大牢。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探出个头,在寂静、清冷的春夜投下点点银辉,仿佛将林晚卿的心情都照得敞亮起来。风中飘着点点暗香,林晚卿动了动鼻子,是京兆府里的那棵春桃。月华流光,那棵桃树俨然月下一捧粉霞,微风一吹。清淡的甜味,带了点暖意。

林晚卿愉快地抬眼去瞧,余光里,一抹胭脂色极快地流转,伴着点点冷冽的白。林晚卿下意识地愣了一下,再转身去寻之时,却只见漫天粉雨飘然而下。哪有什么胭脂色,想必是空中纷飞的花瓣迷了她的眼而已。

她安了心,继续往最近的卷宗室跑。半路上她遇见两个结伴巡逻的京兆府衙役,正在月下嬉笑着比划手中的长剑。或许是月色太好,那抹银辉被剑上的锋刃一转,晃到眼中,就成了点点寒芒。等等……

快要触到木门的那双手,就这么悬在了半空。

林晚卿眼前全是方才烟霞下的那抹冷白的光。那不是月,而是……

而是……一把冷剑!

她呼吸一滞,背脊处腾地升起一股战栗。她顾不得拿上笔墨,只撩起袍脚,就朝着死牢一路奔去。

第4章鞭刑

月色冷凝,风吹树影,无声地流转。

林晚卿从未觉得周围如此安静过,仿佛整个京兆府都被沉进了一方暗湖,深不见底。耳边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凌乱的脚步,一颗心被拽住往下,越来越沉。

大牢外本应该看守的一队衙役不见了。本应紧闭的牢门微敞,被夜风撩动,发出诡异的吱呀声。

林晚卿的脚步似乎一瞬间被什么攫住,怔怔地钉在了地上。空气里,是清淡的甜味,带着些暖意,像六月的水蜜桃……微风吹来,甜香散尽,清冽的月光里,却漫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还是热的。

“王……王虎……”林晚卿怔忡间,方才脊背上的那股凉意直蹿而上,变成脑子里的嗡鸣,突然炸开。她的眼前白了一瞬,连出口的声音都变了调,听得出明显的嘶哑。

她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进的那间血洗过的牢房。地上四处横陈着当值衙役的尸体,俨然一个屠宰场。他们个个都是一剑封喉,干净利落。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注视着前方,脸上的表情只停留在惊讶的那一刻。

林晚卿推开半掩着的牢门,看见王虎躺在地上。他无措地捂着自己快断成两截的脖子,全身抽搐,唇舌嚅动。他看着林晚卿的眼神带着哀求和急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虎……王虎!”林晚卿失语,除了反复重复这个名字,其他的话都像长了刺,卡在喉咙里,转眼就变成了破碎的音调。

浸满冷汗的手摁住了王虎脖子上的伤口,黏腻温热的血就顺着指缝流下,湿了袖口,湿了前襟……

“别、别死……没、没事的……”林晚卿手忙脚乱地安慰着,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方才的那股甜味又来了,悄无声息地萦绕着。林晚卿怔住,察觉到手下摁着的那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垂落到干草垛上,发出嚓嚓的轻响。不对,这响声分明更像是从身后传来的……

“铿”眼前是一道冷白的光,耳边是金属相击的脆响。林晚卿只觉得脸侧一凉,像冬天里被突然贴上一块冰凌。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那道冷光射入她眼前的墙缝,在跃动的火光下晃着森冷的白。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才发现鬓边发丝凌乱,指尖上,是殷红的颜色和温热的腥湿。

身后适时地响起纷乱的脚步,林晚卿怔忡着转身,只见大牢从入口到尽头次第亮起火光,像一条火龙在眼前展开身体,原本火光幽暗的空间霎时灯火通明。牢房的门被谁重重地推开,拍击在木栏上哐当作响。周围霎时变得很安静,只剩下火把和油灯的哔剥声。

火光的背后,远远走来一个人影,他不疾不徐,月白的衣袍如霁月清风。待走到她跟前,看清她的相貌后,他一对剑眉肉眼可见地蹙了起来。

苏陌忆薄唇微动,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道:“林录事,怎么又是你?”

“咚咚咚”子夜的更锣拖着绵长的尾音,散落在寂静的街道,随风漫入京兆府灯火通明的大堂。

晃动的烛火下,林晚卿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一双沾满干涸血迹的手相互拽着,指尖一遍遍地摩挲,像是要蹭掉一层皮。不知是冻的还是受了刺激,她沾了血的下颌一直在发抖。王虎的血迹干掉之后变成红褐色的一块,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显得没了血色。

苏陌忆跟着李京兆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他端的是一派云淡风轻,撩袍坐在了李京兆身旁的位置上。

林晚卿一直没什么反应,就算被薄毯兜头罩下,她也只是晃了晃身子,缓缓抬头觑向端坐正堂的李京兆。灯火下,她的半张脸都藏匿在薄毯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而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拖起来的李京兆,此刻正一脸的疲倦和愠怒,看向林晚卿的眼神自然就带着点不善。他沉声一哼,将手里的案卷往桌上一砸,便指着林晚卿道:“你可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事?”

堂下的人恍若未闻,只悠悠地抬起头,与他的目光对视。那双早时还澄澈灵动的眸子此刻竟是从未见过的晦暗、坚定。她就这么看着李京兆,不言不语,李京兆却没来由地脚下一软,偷偷咽了咽口水。

李京兆扯了扯身上有些紧束的官服道:“你……你越权审问罪犯,导致王虎被杀,还平白无故搭上狱卒的几条人命,你……”

“你想说什么,说便是。”堂下的人突然张了口,漠然的声音响起,让在场的人都怔了一下。

林晚卿回了神,那双原本还有些迷茫的眼睛霎时澄澈起来,映着莹动的火光,格外熠熠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