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众人皆是哑口无言。饶是卫姝再宽心,此刻她已经僵硬的一张脸也绷不住了。小姑娘才回宫不久,就是对着亲生母亲都还带着些胆怯。被苏陌忆这么一说,她直接从两颊红到脖子根,十只莹白的手指无助地搅着手里的丝帕,下唇都快被咬出一片血色来。

“你给我过来!”太后再也看不下去了,再次拽住苏陌忆的袖子,将他拉得一个踉跄。一边的皇后也不好掺和什么,她领着被羞辱得眼泛泪光的卫姝避远了些。

“你这张嘴到底怎么回事?”太后气得一直喘气,又害怕被人听到,再让卫姝难堪,她便压着声音厉问道,“你就不会顺着人家的话往下接吗?”

苏陌忆还是一本正经的表情,严肃地道:“我是刑狱之官,错了就是错了,这错的事情要如何顺着接?”

“你……咳咳……”太后被问得无语,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抚着胸口咳嗽,看着苏陌忆一脸痛心疾首地道,“之前替你相看的月安县主,你嫌人家虎牙不整齐。找个牙齿齐整的吧,你又嫌人家泪痣生得不对称。现在这姝表妹你又嫌弃人家什么?”

苏陌忆想了想,平淡地道:“走路太晃,还有些高低眉。”

太后闻言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一旁的宫女、嬷嬷手忙脚乱地端茶递水,苏陌忆借机稍微退远了些。

太后缓了一会儿,接着埋怨道:“要我说,我就不该管你这事,早知道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个结果,我还不如省点时间多看几页书。”

“祖母说的是。”

“你……”太后又是一噎,逮着宫女递来的茶水再灌了一口。她烦躁地摆着手道:“走走走!我短期内不想再见你。”

看来又有一段时间不会被逼婚了,苏陌忆随了意,心里松泛了些。便又恢复了方才乖巧的模样,他转身准备对着太后拜别。

余光不经意间瞥到台阶下那个空着的位置宋正行。或许是因为宴会场里的灯被风吹得晃了一下,苏陌忆也跟着有一瞬间的晃神。对啊。若是早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为什么有的人还是会不惜铤而走险呢?太后是因为子孙大事不甘心,那他们呢?

思绪一旦撩起,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宋正行为官几十年,为什么会傻到要王虎去顶替一个严重,但却很容易不攻自破的罪名?就算王虎被判了死罪,那也得走过漫长的流程,刑部复核后,是要呈交皇上批阅的。在这个过程中,奸杀案的真凶随时都会再次犯案。那么,王虎的冤案便会不攻自破。宋正行做过刑部尚书,这件事他不会想不到。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呼吸一滞,苏陌忆被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得背脊一凉。

那个还没拜完的揖礼就这么僵在了原处。

“皇祖母,孙儿还有要事在身,恐不能陪您用膳了。”话音刚落,苏陌忆甚至没有等太后的回复,便从后殿一路小跑着出了御花园。

到了宫门口,苏陌忆袍裾一扬,翻身上马,沉声吩咐叶青道:“快!去大理寺叫人!跟我去一趟京兆府死牢!”

春夜的风虽凉,但不刺骨,带着一些白日里潮湿的水汽,闷沉沉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梁未平看着面前那个小白脸,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不至于晕厥,连问话的声音都止不住颤抖:“你……你说你什么?”

林晚卿藏在广袖下的拳头,拽得死紧,跟谁斗气似的回了一句:“我说我要去审一审王虎。”

话音甫落,他的袖子就被梁未平攥紧了。

“祖宗……算为兄的求你,别再作死了……”

林晚卿看了眼梁未平声泪俱下的样子,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抽回自己的袖子,朝着京兆府的方向快步走去。

“林、林晚卿!林晚卿你给我站住!”梁未平在后面追,气急败坏的。可是她根本没回头,连脚步都没有一丝迟疑。

梁未平觉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你可知这擅闯京兆府死牢是个什么罪名?”

“我本就是京兆府的人,算什么擅闯?”林晚卿倒是反问得理直气壮。

“可你被停职了。”

“李京兆让我明天停职,那也就是说,今夜子时之前,我都还是京兆府的人。”

“……”梁未平一噎,好像在说理这件事上,他永远都扯不过林晚卿。

“你就一定得去吗?”梁未平气息微弱,问得近乎绝望。

“嗯。”坚定的一个字,落入黑夜,显得分外铿锵有力。

夜沉如水,周遭的事物隐隐绰绰。在一片不甚明亮的晦暗街灯下,梁未平看着林晚卿过于清瘦的侧脸,眼里映着的微光流转,他突然觉得什么东西变得清晰起来。算了吧,这个人的犟驴脾气一上来,真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她这人,就这一点不惹人爱,可也就这么一点,最惹人爱。

梁未平兀自停了脚下杂乱的步子,看着那个浅灰色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沉入夜。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在清雅居。”他不想跟着她去送死,但若是出了事,林晚卿得知道去哪里找他来收尸。

前面的林晚卿一路小跑,耳边都是水渍飞溅的声音。青石板路上积攒的雨水混着泥,很快就沾染了她的袍角,留下深一块浅一块的印记。

苏陌忆说她不懂王虎的案子,她还真的不懂了。什么案子是要以冤枉人为代价才能查下去的?况且这被冤枉的人除了王虎,还有她。搭上了十年的努力和光阴,若是要她放弃这一切,那一定得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总归不能被一句“你不懂”就打发掉的。谁都不能甘心。

林晚卿思绪纷飞,脚下生风,转眼已经到了京兆府门口。脚步一转,她便从侧门走了进去。

京兆府衙役小厮众多,狱卒虽然跟他们文官平日里并无过多交集,但林晚卿经常帮着录口供,往牢里跑的次数也多,故而与一些狱卒也有一些同僚之谊。如今她还穿着京兆府的官服,身上也有显示身份的木牌,再说早上也是她跟着李京兆去见了苏陌忆。就说之前有些卷宗不齐,现在要进去再补录一份口供,应该也不算太困难。况且,赶在夜里的一次换班时间去,人若是少一些,会更好糊弄。

果然,不出所料,大牢门口的狱卒看了木牌,见她一身狼狈,便觉得必定是上头安排的急事,所以也不敢耽误,就放了她进去。

幽暗逼仄的死牢内,油灯燃出絮絮黑烟,在墙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一圈一圈地如同鬼魅。稍显空荡的空间里空气凝滞,呼吸间都是干草的霉臭和淡淡的腥气。空阔的脚步声响在耳边,一声一声,让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死牢尽头的一盏半暗的油灯下,颓然地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鬓发凌乱地遮挡住他的面容,与周围污浊一片的情形形成对比的是他衣服上半干涸的血迹。血迹太过显眼,将素白的囚衣染成红褐色。

“王虎?”林晚卿试着唤了一声。

首先回应她的却是一串铁链的惊响。那人像一只受惊的兽,惊慌失措之间只顾得抱头躲蹿。林晚卿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踌躇着往后退了几步才见他在墙角处安静下来,低低地拿眼觑她。他的嘴角不停地蠕动着,窸窸窣窣地发出些声音。

走近一些,林晚卿才听到,他絮絮叨叨地念着的是:我招了,我全都招了……

林晚卿怔了一下,半晌才轻声问了句:“你都招什么了?”

眼前的人一愣,声音大了几分,里头带着不安的惶恐和满腔的怒怨:“是我杀的,赵姨娘就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

听到这里,她总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王虎会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天下所有的冤案,无外乎两种情况,有口难言,或是屈打成招。眼前这位,想必就是后者。他自知被擒获在现场,死者又是朝中三品大员颇为宠爱的姨娘。他想要全身而退,已经十分困难。想必李京兆一定跟他说了什么,应该是断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念想。再加上严刑拷打和施压,暗无天日的这么一关,原本就惊慌失措的人很容易心理失防,变得人云亦云、予取予求。

林晚卿只得顺着问下去:“你说你杀了赵姨娘,那你可还记得自己用的是什么凶器?”

对面的人恍惚了一阵,像是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什么,然后才道:“刀,一把……一把短刀。”

林晚卿微蹙了眉,冷着脸反问道:“你夜巡时分明带着剑。”带着剑,却要用刀,这不符合情理。

王虎果然被问住了,支吾着没了声音,一双沾满血污的手死死地抠住铁链,泛起冷白。

“王虎,你听我说。皇上已经把这个案子交给大理寺卿苏大人处理了。苏大人知道你被冤枉,可苦于你自己认了罪,他无法再插手。”林晚卿向前走了几步,声音越发轻柔,“只要你实话实说,苏大人一定能为你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