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嘈嘈切切,与木架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交相呼应,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
湿漉漉的长发,无声地纠缠在一起,像此时的雨和风,缱绻缠绵,不分彼此。空气里有淡淡的咸味,像裸背渗汗夹杂微尘散出的女体味道,与身后这场初夏的雷雨交相呼应,似青草的喘息。
雨声隐匿了周遭的一切,遥远的一声闷雷传来。他的脸颊擦过她的鬓发,她看见了低沉夜幕中的一线天光。
寅时三刻,天色微晞。解了药力之后,苏陌忆很快便昏睡过去。林晚卿赶紧穿戴整齐,然后用他的中衣和外袍为他简单地遮挡一下。
大理寺的人还未上职,断枝落英,灯笼被吹到墙角,地上全是昨夜暴雨留下的痕迹。
林晚卿回屋打来一桶凉水,将身上残留的痕迹都擦拭了一遍,就匆匆去了西市。昨夜苏陌忆没有做任何保护措施,若是不赶快服下避子汤,只怕要耽误事。
眼看着一间药铺开了门,林晚卿上前的脚步一顿,忽然想到,以苏陌忆的脾气,定不会将这件事轻巧揭过,他一定会查。那么今日一早上药铺买过避子药的人,这条线索他不会想不到。为了躲开苏陌忆的追查,这药得买得不留痕迹。于是她一咬牙,干脆调转脚步,去京兆府找了梁未平。
多日不见林晚卿,这一重逢,就是林晚卿把他从床上扯起来。梁未平不悦地惺忪着睡眼,只见她神色着急,一副火烧屁股的样子,也就不太敢抱怨了。他耷拉着脑袋,跟着林晚卿东市、西市分头跑了十数家药铺,才拼齐了三包药。
两个人回到梁未平的住处。氤氲的热气中混杂着浓浓的药味,小屋的火炉上,一罐黑乎乎的汤汁被倒入了瓷碗。
梁未平走过来,递给林晚卿一盆水:“用水凉一下,冷得快。”
林晚卿一顿,接过那盆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陌忆?”
听到梁未平的问题,林晚卿手里的水差点端不住了。她震惊地抬头,一张嘴张了又闭上,什么也没说出口。
梁未平却一副看穿一切的样子,袍裾一撩坐到她身边:“火急火燎地买药,除了要死的病,怕就只有避子汤了。”
林晚卿咬了咬唇,无力地辩解道:“那我不小心误食毒物,也不是没有可能……”
梁未平叹气,拉着林晚卿来到一面铜镜前指着她的脖子道:“你告诉我中什么毒会在脖子上留下这种印迹?”
林晚卿这才发现自己的侧颈和耳后,都还留着昨夜的痕迹。淡粉微红,在她雪白的皮肤上尤为显眼。这个……狗畜生……怎么还咬上人了……
林晚卿理亏,却还是愤愤地道:“那也不一定是苏陌忆呀……”
梁未平闻言又叹了一口气:“若是个寻常人,你也犯不着一包避子汤都要跑十个药铺。”
“……”林晚卿一噎,无法反驳。如果可以选的话,她真不想跟刑狱有关之人交朋友。
梁未平见她闷声不再说话,一副心虚、理亏的样子,也不再纠缠。他出门将那碗晾好的避子汤递给她道:“想不到你能为了留在大理寺牺牲到这种程度……”
“咳咳……”林晚卿冷不丁被呛了一口,赶忙道:“苏……他还不知道是我。”
梁未平的脸色霎时变得一言难尽,他看着林晚卿不解道:“你,和他,那个……嗯,了。然后,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你?”怎么听起来这么像那些半夜混入女子闺房,夺人清白的采花贼才会做的事?
林晚卿知道梁未平一定又想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也懒得解释,匆匆放下喝空了的碗道:“你就当我是贪图他的美色,又不想负责吧。”她从梁未平的衣架上拿起一个围脖,往脖子上一围,“所以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然你就成了玷污大理寺卿苏大人清白的共犯。”
梁未平嘴角一抽,正要反驳,却听那个已经快跑到门口的人道:“这药一日一次,连服三天,还得劳烦梁兄下职之后往大理寺送一送。”
梁未平:“……”
第9章风寒
暴雨过后的早晨,阳光灿烂,无遮无拦。天光云影透过卷宗室的菱花窗,在地板上留下一室的斑驳。
苏陌忆醒过来的时候,眼前虽亮,却依旧模糊,像站在水底往上看。思绪也拥堵着,仿佛河沙淤积的小渠。他撑坐起来,蜷起一条腿,长指抚着额头不停地揉。
昨日,他在围场外被人下了药。最近风头紧,宋府的一切消息往来都会被查。宋正行若要递消息出去,春猎当是最好的机会,所以他派人一直跟着。前两日,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宋正行一直安分守己。直到昨日,暗探突然来报,说他换了便装,出了围场,往北边角落处一个破落的佛寺去了。
苏陌忆安排好人手以防万一,带着叶青跟了过去。那是一间坐落在山脚下的佛寺。三面环山,只有来处一个通路。苏陌忆感觉不对,老奸巨猾的宋正行若要找人交换消息,怎么可能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一旦被围,他逃无可逃。
苏陌忆心下一凛,当即折返,可是才跑出几步就发觉了身体的异样。耳边响起嗖嗖箭鸣,他们已经落入圈套,来者看样子是要把他逼入那间古寺。
围场怕是回不去了,来人若是在返途上留了后手,以他现在的状态难以应对。于是叶青带着事先安排的人拖住来者,他骑上马,直接回了大理寺。
后面的事情……后面的事情都是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他记得雷声、雨声、呼吸声。手上是绵软的触感,身下是灼热的温度。身上本就虚虚掩着的中衣应声而落。一声闷响,然后他愣了一下,这才顾得上低头看自己。
呼吸停滞了一瞬,昨夜的记忆像洪水决堤一般涌入脑海。他记得,一个女子。脑中一阵轰鸣闪过,苏陌忆霍地起身。眼角余光落到素白的中衣上,上面有一些可疑的印记。一抹淡淡的红,落在他月白的外衣上,犹如雪地里的几朵红梅,触目惊心。
看过无数案发现场的苏大人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懊恼变成了震惊。他默不作声地咬了咬后槽牙,瞳孔巨震。他失控了……哪怕骑了快三个时辰的马,千里迢迢地赶回大理寺,他还是失控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像成群结队的蚂蚁,从尾椎一路攀上太阳穴。
脑子一片空白,苏陌忆火速披上外袍,然后一路小跑着,扎进了自己的净室。初夏的时节,早晨虽然不冷,但也绝不适合冷水浴。然而苏陌忆等不及烧水,他取来一块澡巾,抺了厚厚一层澡豆,用几桶凉水冲洗之后,就开始疯狂地擦身。净室里的水声和簌簌的擦洗声像水入滚油一般,沸腾起来,仿佛恨不得擦下一层皮来才好。
但很快,他的那股别扭就被随之而来的恼怒所取代了。饶是现下这般的青天白日,大理寺里也鲜少见到女人,更遑论夜里。看来那个女子,果然很可疑。莫非,这也是宋正行设计的圈套?擦洗的声音渐缓,苏陌忆又舀了一瓢水,兜头淋下。激冷中,思绪清明了几分。
若宋正行要诬蔑他奸污良女,那个女人不会等在大理寺,毕竟回大理寺只是临时起意。而且这种罪名,捉奸见双才有说服力。哪有人默默与他欢好一场,然后又悄然离开的?这摆明了是不想让人知道。
苏陌忆心烦意乱地再浇了自己一瓢水,一抬头,就见到叶青一身血和泥地向他扑来。苏陌忆反手抄起干净的袍子往自己身上一披,一个敏捷地侧身,叶青摔了个脸朝地。
“大人……”叶青从地上爬起来,吐出嘴里的澡豆屑,喃喃地道:“属下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大人了……”
苏陌忆这才想起来,他是自己一个人先离开的。看叶青的样子,想必是击退山匪之后,在暴雨中沿路找过他。心灰意冷之际,叶青才回了这澄苑等候。
苏陌忆敷衍地道:“哦,我没事。”
叶青一噎,见苏陌忆转身要走,慌忙拖住他道:“皇上招你进宫问话。”
“什么?”苏陌忆脚步一顿,没有说话。
叶青见他神色冷肃,担心他没听清楚,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还小心地打探道:“大人去不去?”
苏陌忆拿眼剜他,轻声嘲讽道:“皇上召见,我敢不去?”
叶青被问得不敢吭声,心道你之前也不是没回绝过……眼前的人忽然停住了脚步,背对着叶青微微有些颤抖。
只见苏陌忆踯躇半晌,才低声问道:“大理寺里……可有什么女子?”
叶青没想到苏陌忆会问这个问题,翻着白眼想了一会儿,道:“食苑那边有几个厨娘。”